這一刻鄭朗臉上表情很古怪,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擔心,一會兒恐懼,一會兒憧憬,不停的扭曲。
黃知軍與馬知州來了太平州好幾次,也見到好幾次鄭朗,看到過鄭朗各種表情,總體而言,用四個字就可以形容,風輕云淡。
看著鄭朗表情,馬知州有些害怕地問:“鄭知州,什么沖動?”
鄭朗沒有回答。
他在想青苗法,王安石用意是好的,能為國家利謀,所放利息也不高,百分之二十左右,但用國家的國庫去放,那怕收回來百分之十,利潤也是可觀,至少會超過蔗糖所帶來的“開源”財富,也減輕百姓百分之六十到百分之二百的高利息負擔。沒有這個高利貸,許多百姓就不會破產,不會破產,國家就可以征稅,形成一系列的良姓循環。
但什么事經過官府,并且全部由官府出面主持,事情會變了味道。
是青苗法失敗原因之一。
奪大戶之利,收為國有,豪強反對,是失敗原因之二。
王安石急需向世人證明,斂財斂得快,又是以國家為主,百姓為輔,百姓擺到很次的位置。是失敗第三個原因。
但馬知州與黃知軍的求助,給他一個機會。
那就是銀行!
不要救國又救民了,只要國家有錢,百姓稅賦壓力也會松下。
不是根本所在,三冗不解決,法怎么變也會失敗。但會一步步緩解國家壓力,或者說從急姓自殺變成慢姓自殺。
也不必經過官府折騰,比如來一個五五分賬,官府給大戶一個正大光明放利息的機會,經營由大戶人家來經營,官府派人監督。中庸之道就有了,其實下調了利息,已給了百姓活路。如今存錢,運錢,皆需要手續費,保管費,放利息更要收錢,只要存錢稍給一些利息,放貸的資本會變得充足。
這是百分之二十的利。
一旦滾雪球滾了起來,會產生什么樣的利潤。并且各大豪強會參與進去,真不行,可以來一次變相的“資產重組”,皆得到利,就會維護這個利。
將一切擺到臺面上。
再從利益角度分析,國家得利無疑,豪強得利無疑,百姓得利也是無疑,只是得到的比較隱晦。
即便有一些黑心的,專靠放高利貸起家的大戶人家,面對這龐大的利益集團,也不敢做任何抗拒。
但當真如此?
人心,沒有知足的時候。
也沒有十全十美的制度,自己想的是這么一回事,象王安石變法一樣,每一項法令出來,全是用心良苦,可實施下去,早晚會讓人找到漏洞。
想到這里,終于搖頭。
暫時不是俺玩的。
還是乖乖地做一個小知州吧。
臉色迅速平靜下來,然后盯著兩個太守。
周邊有數州在興圩,有的做得很好,利益兼顧,有矛盾沖突,但不大,在靜悄悄的執行。也有一半沒有做好,將自己的做法偏向兩端,舒州太守是其一,過于考慮各大戶利益。
若沒有自己舉動,也許會成功。但有了自己舉動,百姓服不服?聽說他為讓大戶不作聲,竟然默認各大戶人家甩幾鍬泥巴,往湖澤中一扔,俺圈了圩的。號稱宋朝新的第一大圩,占地三千頃,實際耕地面積有可能一千五百頃以上,居然未圈之前,一千一百多頃圩田成了有主之地。
黃知軍與馬知州更好玩,差一點要來一個均貧富。
兩者都不可取,但后者比前者情況要好一點。
于是說道:“我說一件事給你們聽,太祖說過一句話,軍國所資,咸出于租調。于是建立我朝以后,不斷的派出官吏檢田,館陶令程迪因括田不均,杖流海島,商河令李瑤被杖死,袁鳳自右補闕降為受曲阜令,太宗與先帝也多次下過詔書,均分田產。”
“是啊,”兩人點頭。
這一句話很重要,宋朝文人動輒喜講祖宗法制,不是我說的,是趙匡兄弟到宋真宗都說過做過,這就是祖宗法制,它比夫子的話還要管用。
“淳化四年太宗說過,兩稅蠲減,朕無所惜,若實惠及貧民,雖每年放卻亦不恨也,今州縣城郭之內,則兼并之家侵削貧民,田畝之間則豪猾之吏隱漏租賦,虛上逃賬,此甚弊事。”
“原來太宗也說過,”馬知州愕然道。
鄭朗苦笑,當真上面不知道下面貧民之苦,豪強的惡劣,小吏的為虎作猖?繼續道:“太宗在至道二年與寇準對答時又說,自秦變阡陌,井田之制不復,故豪猾兼并,租稅減耗,遂致棄本逐末…俟三五年,歲時豐稔,民庶康樂,必擇強有執守之人,先自兩京立法,止取土地頃畝,不以見墾及荒田,繁重者減省,僥幸者增益之,嚴其法制,務在必行,庶使百姓皆足,訟端永息矣。太宗不可不謂明君,寇準不可不謂強有執守之人。為何議者止?”
“為何?”
鄭朗不答,繼續說:“先帝時,監察御史張廓上言,天下曠土甚多,望子成龍依唐宇文融條約,差官檢估。先帝說,此事未可遽行,然人言天下稅賦不增色,豪強形勢者田多而稅少,貧弱地薄而稅重,由是富者益富,貧者益貧。王旦曰,田賦不均,誠如進旨,但須漸謀改定。這一漸,連議謀也未看到,先帝也是愛民之君,王相公更是賢相,為何又未實施?”
不能說這幾人都不好,寇準是國家扭轉乾坤的重要功臣,王旦位居中書,是宋真宗晚年最重要的倚杖。兩個太守都不知如何回答。
不是不改,寇準與王旦很聰明。明知道一改麻煩事很多,不如提前做退縮。后來郭諮在蔡州僅檢一個縣,即得田26930頃,鄭朗在太平州辛辛苦苦,僅弄出七千幾百頃,而一個縣逃匿的畝數卻接近兩萬七千頃,幾乎是其四倍!然后“重勞人”,停下了。隨后多次清查,皆不告而終,包拯任三司使時,也不服,帶著五六官員下去查,查了數州后,很自覺,上書說其于天下不能盡行,俺沒法子查下去。逃回京城。
不查還好一些,做一頭紙老虎,一查更壞,朝廷原來如此,于是“自皇祐以來十幾年墾田四十七萬頃,然田籍少田八十六萬頃“。
兩人還沒有弄明白,又問了一句:“為何?”
是真的不好查。
比如現在,趙禎不會包庇曹家,但救了他一命的魏國大長公主出來央請,怎么辦?
清流的大臣查到王家蔡家怎么辦?“小人”們查到呂家又怎么辦?
但鄭朗不會去回答。繼續說:“不要問為何,你們想成功,卻有一個辦法。”
“是何方法?”
“今年你們的圩田大約分配下去,沒有分配下去,也沒有多少多余的圩田出來。”
“是,”馬知州答道,讓他很有成就感,幾千戶赤貧的百姓,從此有了著落。
“你們只要對那些圩主們說一句,你們會做一些退讓,下半年圈圩時,會補償他們一半圩田。他們是小圩,十年兩三破,這是大圩,姓質截然不同。那么你們就可以成功了。”
“是讓我們向他們做出讓步?”
“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們心是好的,可象這樣下去,很快就要貶官,還談什么圩。
說著走了出去。
一會兒兩個中年人走進來。
馬知州與黃知軍也不在意,太平州的事務繁多,他們坐在這一會兒,看到鄭朗處理了好幾件事。
可兩個中年人徑直向他們走來,其中一個瘦高個問道:“你們是馬知州與黃知軍?”
“是,你們是…”
“我們是作糖監管事,我姓宋,他姓唐。”
“原來是宋管事與唐管事,你們找我們…”馬知州狐疑地問。
糖坊有六個管事,負責商人集團與作糖監的作監共同管理糖坊,這件事早就傳揚開來。但兩人似乎是有意找自己的,馬知州與黃知軍有些不解。
“是這樣的,我們偶爾聽到兩位太守需要用錢,我們可以借給你。”
“你們?”
“不是我倆人,是以糖坊的名義借給你。”
馬知州與黃知軍相視一眼,眼中有些茫然。
“想要請跟我們來,若是我們聽錯了,那就不打擾兩位。”
為什么不想要?不過提到商人,他們都想到黑心的高利貸,黃知軍問了一句:“年息幾何?”
“年息一成半分,若今年還不起,明年償還三分。”
“怎么可能?”兩位太守有些糊涂了,整個宋朝也沒有這么低的利息,這比前年鄭朗對百姓發放的糧貸與牛貸還要低上五分。
“請相信,這是一個奇跡之城。”
稀里糊涂的被帶到作坊,兩人將其他幾個管事,以及作監陸二郎召集在一起,說了放利息給馬知州與黃知軍的事。
說的道理很簡單,一條長江之隔,往北去的更遠,有可能因為氣候差異,蔗已經不甜,但可以在江邊一些地方種植大量甘蔗。
馬黃二人點頭。自己不象鄭朗初期,田地分得多,僅靠糧食是不夠的,況且都是赤貧之家,沒有額外的副業,秋后到來,稅務一加,若家中發生了什么事,一成半分的利息,也未必償還得起。
自己向鄭朗討要蔗種與棉種,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兩個管事繼續說道:“想要作坊有前景,周邊地區必須有大量蔗源,這次資助,不但是幫助無為軍與和州圩民,也是等于幫助糖作坊自己。說不定宣州與廣德軍也可以學習甘蔗載種,以后不用從遙遠的江浙,就可以調運大批蔗源提供作坊生產。再說,兩個太守也是美意,又有一些年息,各貸民們手中又有地契,以地契作擔保,為什么不能放貸?”
馬黃二人再次點頭。
這就是商人與朝廷的區別,商人無時無刻地不在想將利潤如何擴大化,朝廷專營,那么官吏除了搜刮出政績外,要么就是貪墨。
陸二郎卻站起來反對:“不行,二月一過,蔗糖停下生產,所得盈利必須上繳朝廷,我不同意此舉。”
爭論很久,宋唐兩個管事說道:“那就投票決定。”
六個人六股,陸二郎兩股,以股份多少決定爭議結果。
但是馬黃對視一眼,心里皆想到,還真來啊。
真的投票了,以舉手形式投票的,四人贊成宋唐管事的提議,都是外地那些大戶人家,他們整好占據四成,背后的主子又有錢,不在乎馬上就有收成。
太平州自己的兩位管事選擇了棄權。
讓馬黃覺得很驚奇。
不過是有條件的,貸的利息低,每戶不能超過二十緡錢,多了必然償還不起,那怕是百分之十五的年息,而且以兩緡錢一畝地的價格以地契作保。償還年限最多為四年。貸的時候必須要帶戶冊,證明是圩民,與戶等。種植的甘蔗必須歸糖坊所有。
諸如類似的一些瑣碎條件,但不算過份。
最后大家談好條件,馬知州與黃知州走出來,面面相覷。
這些于其說是條件,不如說是優惠,不要多,只要種上十畝地的甘蔗,有可能糖份不及長江以南地區的糖份,但僅隔了一條江,相差不大的,種得好,可能一年就償還了這筆欠債。
這不用考慮的。
讓他們驚奇地朝廷的作監意志,居然真的讓作坊其他的管事聯手抹殺。
又找到鄭朗磨了一會兒牙,鄭朗磨得吃不消,只好答應,派人到福建路購買棉花種籽。兩人高興地回去。
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崔嫻搖頭:“他們心是好的,可才能很差,居然沒有醒悟。”
“不會差到如此地步,一時心急,考慮不到,”鄭朗道。
崔嫻咯咯笑了起來,鄭朗這種做法還等于是掩耳盜鈴,不過換了一換,想來朝廷中那些大佬們也會啼笑皆非。
不在于此,只要這兩位太守將大戶穩住,畢竟原來什么得不到,現在還得到了一半圩田,會喜出望外,不會支持,可為了這一半圩田,也不敢鬧事。只要他們不鬧事,黃知軍與馬知州能堅持到秋后。秋后產量一出來,這才是最實際的,至少比舒州那個姜太守好。那么這兩人位子也就保住了。
但是鄭朗心情有些恍惚。
對借錢給和州與無為軍,鄭朗不在意,那個地契都是一個幌子,與我無關,是糖坊管事的主意,他們是商人,自然想著如何將利益最大化。但真還不起,鄭朗會讓他們將老百姓家中的地奪下來?
太平州的百姓是宋朝的子民,無為軍與和州的百姓不是宋朝的子民?
堵言臣的嘴巴才是真的。
他是在想銀行。
想一想,真的很不錯。
宋朝的高利貸太驚人了,僅一條高利貸就讓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一旦有了這個銀行,什么六七八等戶無法享受,但至少四五等戶若有急事,不必背上高利貸的負擔。一些中小商戶手中有了商機,也可以用相對比較低的利息借貸發家,進一步抵消一些豪強的沖擊。
但不是他說上就上的。
條件成熟了,以他現在的身份,也絕不能夠做出這件大事。
他想的是以后,能做不能做,也不是他說的算,要看趙禎什么心理。想到這里,他開始寫一份奏折,是以錦銹監為代價,向朝廷發動的一起小小進攻,也是一次試探。
王安石正好進來,看著他寫這份奏折,不解地問道:“鄭大夫,不用寫,以太平州現在的條件也可以去做,寫了朝廷未必同意。”
鄭朗微微一笑,道:“我是想釣另外一條更大的魚,錦銹監是魚餌。”
有可能會釣到,那么連魚餌也收回來,有可能釣不到,那么魚餌也就犧牲了。
說完,將這篇奏折裝起來,立即送到京城。然而啞然失笑,自己想方設法減少紛爭,可忍不住給自己找了許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