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剛才一幕,災民迅速地將自己組織好,每一百戶分成一組,蔡襄忽然會意,道:“這是仁政。”
馬上要分派下去,無論是在工地,或以后分配到各圩,不可能三萬多人聚集在一起。畢竟他們是外地人,來自十幾個州幾十個縣。到了江南,成了獨在異鄉為孤客。
讓他們自己組織,就近的,關系好的,組成一百戶,或上工,或以后打散分配,會在一起,有熟人在身側,離開家鄉的心情就不會孤單。
然這一細節經常讓官員疏忽。
不過也從來沒有那一州分攤過這么多赤貧災民。
鄭朗淡淡說道:“蔡知諫,我問你,我朝一戶百姓能擁有多少耕地?”
不大好回答,蔡襄支吾一下道:“大約三十幾畝吧。”
“我為什么給百姓那么多圩田?”
“是激勵。”
“不僅是激勵,去年這時候,我鼓吹了一下,可誰敢保障絕對會成功?”
蔡襄默默的點了一下頭。
“沒有重地就不會激發百姓參與,可他們也不知道前途,自帶工具,自備干糧,甚至荒廢自家的冬小麥,有的貧困百姓沒有糧食吃,一天只吃兩頓,空著肚子做活,最后我看不下去,才提供了一頓晚餐。這也是一場空前賭博,勝負只有我一人清楚,他們贏了會有一個未來的生活,輸了因為冬天前來做工,第二年嚴重的都會有人家活不下去。你說他們當不當多得二十幾畝地?”
道理很簡單,就沒有人想過。
蔡襄不知如何回答。
“這是他們應得的回報,后來看到大圩好處,繼續再一戶人家五十多畝地,六十多畝地,或者七十多畝地?將全國所有湖泊填成平川,也不能讓每家每戶分到這么多的田地。況且大戶占著更多的田產。其實我也在賑災。”
“何?”
“去年起,各個大戶人家陸續招來幾千散戶與浮客,我刻意問了一下,他們多是江淮災民,若沒有朝廷這批災民,我今年筑圩不會多,容納去年承諾的百姓足矣。明年還會筑,可分配下去,不可能再每一戶人家六十畝七十畝,五口之家以下者四十畝,以上者五十畝,足以讓他們過上溫飽生活。這句話我也與其他知州提過,他們以后要學我,不能再讓每一戶分六七十畝地了。這是作為開頭者的特殊獎勵。現在怎么辦?我若給他們四十畝,不服,朝廷會有人彈劾。若給他們六十畝,七十畝,從哪里變出這么多耕地出來。又做了更壞的榜樣,其他各州怎么辦?同樣是災民,為什么江淮的災民過來僅是做佃農,這些人吃得要好,穿得要暖,住的要舒暢,田地還要多,未來還要有光明的前景,甚至不用做活,朝廷一年必須付他們幾十緡錢?請問公平在哪里?”
蔡襄與宋庠又不能回答。
“我有一系列的安排,是表示當地原住民對我支持,造福他們的。然而災民涌了過來,并且是七千戶,原來太平州多少百姓?才三萬戶。為了讓他們過得更好,只能陸續的安排在災民身上。請問,原住民會不會感到公平?”
又是一個不能讓他們回答的問題。
“百姓還沒想到,但早遲會醒悟,一旦醒悟過來,這些災民又認為理所當然,不抱著一顆感恩的心,其他佃農與原住民會不會產生仇視。在我任上沒有事,可下任呢,下下任呢?災民是你們帶過來的,看到他們好了,那怕將太平州所有百姓的收入納入他們身上,你們高興了,可想過以后?你們三人才學淵博,以后可能會進入兩府,眼光不可以這么淺…”
“那敢進入兩府,但我有不解之處,能否問一聲?”蔡襄道。
“問。”
“為什么你抵抗朝廷命令?”
“不是抵抗,朝廷想迫我先開口,因為事情越做越大,東府可能會參與,只要我開口相求,以后會陸續插手,請問,如今的太平州,誰能插手!誰有這個本事插手!”
不僅是這個原因,但也能說。
傲氣無比。
但三人不能辨,誰能?呂夷簡?王曾?或者范仲淹?修水利可以,好象范仲淹也不能突然變出七十多萬緡錢物。
“看問題要看得遠大,江東十幾個州府,如果我做了一個成功的示范,其他各州府仿效,不要多,一年一州增產一百萬斛,十幾州就能增產一千萬斛,能養活三四百萬人。如果一州能增加五萬緡稅務,就能為國家帶來一百萬緡錢的稅務,十年一千萬,百年一萬萬。為什么不支持,而刻意掣肘?”還有一條沒有說,本來想明年借著大豐收到來,在太平州做免役法的試驗,因為災民的事,大約也不行。
那個七十多萬緡錢物,拿得同樣不甘心。
說完回去。
蔡襄低頭想了一下,低聲說道:“我們錯了…遠大的心…”
今天鄭朗的話,讓蔡襄產生了一個脫變。
看著鄭朗誦遠去一身普通的青色長袍,再看看自己身上這身官服,忽然蔡襄覺得官服十分刺眼。
賈昌朝沒有想那么多,是我的差事,完成了事。
立即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各州鞭炮作坊里能提供不明收購硫磺者,不問其罪,因此查出河口縱火案真兇者,獎勵一千緡錢,其他人等若能提供線索破案者同樣獎勵一千緡錢。
不厚賞,沒有人會告發。那怕為了這一千緡錢,有可能太平州與朝廷又要扯皮,自己墊上去。
抽了幾個衙役,將這道命令送向其他各州。船從江上來的,未必是從太平州出的硫磺。
然后坐等。
趙通判也帶著衙役在調動災民,一個個用船運向遠方。
…暫時沒有人來舉報,可是太平州卻發生一起謀殺案。
也未必是,蕪、湖縣丁家莊有一個叫丁老三的半佃農,家有六七畝地,也租了人家的二十來畝地,因為丁家莊臨近湖邊,能打漁補貼一些家用,于是一家人這些年不好不壞的就過來了。
可是前一段時間,丁老三不知從哪里得來了一筆小財,用度開始奢侈起來。
三兩天的買一斤肉,燒一點小菜,喝幾壺老酒。
對于普通的宋代農民來說,這種生活已經是十分奢侈。若按照正常軌跡發展,他也是今年安排的四千九百戶百姓行列,再得幾十畝圩田,生活只會越來越好。
可就在昨天,他捕漁時,不知怎么的,掉進水中淹死。
其妻子不服,跑到蕪、湖縣告狀,我丈夫水姓好,怎么掉到水里淹死?是被別人謀殺的。
汪縣令奇怪,善泳者溺,水姓好就不能淹死?況且你丈夫又喜歡喝酒,或者酒喝醉了,或者腿抽筋了,都能淹死。
其妻又不服,說前一段時間他得了一些錢財,大約有十幾緡錢,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前天回來后又說,我馬上還能得一些財路。說完后第二天就出事了。
所以這一定是謀害的。
汪縣令只好帶著衙役與忤作去驗尸,尸體很正常,肚子里灌滿了水,全身腫脹,全是溺水的征兆。
再驗,全身沒有一處傷勢,也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
汪縣令就說了:“你說人謀害,可傷勢呢?”
婦人不服,又來到太平州城,繼續上訴。
鄭朗帶著衙役下去。
先讓忤作驗尸,結果與汪縣令判斷的結果一樣。
繼續派人四下里仔細詢問,丁家莊前面是湖澤,左邊不遠處正是鄭朗所圈的三個中圩之一,大約有四百頃,耕地有可能不足三百頃。也不小了,不過遠沒有景民圩龐大。
丁老三出事地點在湖中心,何處出事的不知,后來丁家人找船,船漂到一處蘆葦叢中。尸體正好隨著西風,吹到新圩圩堤處,圩堤未筑,可已經派了災民過來除草。
除了災民,還有太平州本州百姓五千人,是帶動災民積極姓的。后面還有,有可能陸續增加一萬當地百姓進去。
這一帶也駐扎了數百人,便有一人看到丁老三的尸體。
也有幾戶漁民看到丁老三在捕漁,相互打過招呼,似乎喝了酒,但沒有喝多,說話很清醒。所以丁妻喊冤枉。
鄭朗又問:“黎氏,你說你夫死得宛屈,是人謀害的,那么本官問你,是何人授你夫財?”
“我也不知。”
這案子怎么查?連是真讓人謀害的,還是掉下水溺死的,都沒有辦法辨認,況且當時鄭朗也沒有下載《洗冤錄》過來,對這個也不懂。
與汪縣令對視一眼。
不告最好,那一個人不忙得不可開交?連吃飯都沒有時間。不是不負責任,關健得真是人謀殺的,僅憑一個懷疑,一拖,一州一縣兩地那么多官員呆在這里,算什么?
但告了不能不問。
于是派人到處尋找線索,看其他在湖上打漁的百姓,有沒有看到異常的事情發生。
最后線索集中在一個叫黃柴蕩的地方。
還有人中午看到丁老三坐在船頭喝酒,喝完后開始撒網,并且說了一句:“明年就不用捕漁了。”
讓別人聽得很艷羨。
只安排下去八千戶,不是所有四等戶與五等戶人家全部安排下去的。還有,并且不少。就是五等戶最少有用四千多戶因為猶豫不決,沒有報名,后來報名時又中止,沒有安排。
因此鄭朗說了一句話,對本地居民不公平。
若沒有這些災民,以后陸續的幾個中等圩開墾出來,最少五等戶是能安排下去。
這則消息再次證實丁老三酒沒有喝多,可根據漁民的說法,也不大好說,當天風很大,風大浪高,人站在船頭不容易站穩,若掉進水中,或者被什么水草絆著,或者抽了筋,都能出人命。遇到這事兒,什么水姓也不管用。
下午時分,又有漁民看到,可那時候船已經停在黃柴蕩的邊上,皆以為丁老三在睡覺,沒有問,沒有想到眨眼人已淹死。
鄭朗讓汪縣令回去。
天也黑了下來,坐在船頭吃了一會兒飯,再次來到丁家莊,丁妻帶著兩個十幾歲的少年,還有丁母在哭鬧。鄭朗安慰一下,對忤作說:“你再開棺,驗細一點。”
“喏。”
不過這一驗細,要撬開牙齒的什么,怕死者家屬看得傷心,鄭朗讓他們回避,派兩個衙役替下看守靈棚的親屬。他自己又與其他村民說話,仔細詢問,有沒有聽丁老三說他那十幾緡錢從何而來的?
一個個搖頭。
又讓他們細想。
若真是謀殺,這將是一條重要的線索,可沒有人一個知道。
不由地蹙起眉頭。
案件真相不象是謀殺案,反而確實象是溺水案。
這幾年,除臨江寺一案外,幾乎整個太平州沒有一條人命案,至少他上任以來,一條人命案沒有受理。
倒是已經有三個漁民落水而死。
而且因為自己帶動,即便沒有分到田,新圩的百姓也需要短工,比如今年兩圩百姓多數人家請了短工,城內建設與搬運,也能提供一些機會,讓他們賺一些家用費。
曰子似乎變得更美好,是誰犯得著要殺人?
心中犯著疑惑,扭頭看了一下遠處槐樹下的靈棚,不管是溺水而死,或者是被人謀害的,都不是正常死亡。這時人們比較迷信,所以靈棚設的位置離村口有些遠,在一個幾米高的土坡上,土坡上長著幾棵雜亂的古槐。
初冬已至,夜風猛烈,吹是槐樹與遠處一道溝渠的蘆葦沙沙作響,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仿佛增加這種陰森的氣氛,一只夜鴉慘叫一聲,漆黑的翅膀張開,飛向遠方。
司馬光不由地哆嗦一下,道:“這是什么鬼地方?”
“叫你們不來,一起要來,是不是謀殺案還未必知道…”
沒有說完,丁妻黎氏又哭喊起來,道:“鄭知州,人說你是天上的神仙,不能說這話,俺家那位是人害的,冤枉啊。”
“你先起來…”老子從天上掉下來的星星直接升級了,成了神仙!
只好等驗尸結果。
一會兒懺作走出來,搖了搖頭。
“不是啊,他是人害的。”丁妻還在哭鬧。
連村民也看不下去,道:“是不是鄭知州一定會給你公道的,也不能胡鬧,鄭知州一天多忙哪。”
這才象句話,不過鄭朗還是不敢大意,說道:“本官留下來,就宿在村邊那兩艘船上,明天再查一查,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
快三更時分了,丁妻也不好再留。
大家一起散去,留下四個親戚在靈棚外面守夜。
幾個人拿來幾壇酒,還有一些糟蝦,油炸腌魚,等小菜,將小菜攤在地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環境不大好,死因不大好,呆在這里守靈,犯誰心里面都有些發毛。特別又臨近子夜時分,夜風吹個不停,樹葉便響個不停。四人頭皮上都麻麻的,只好借喝酒壯膽。
就在這時候,丁老三的大舅哥謝魚兒忽然道:“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丁老三的四表哥道:“魚舅哥,不要嚇我們。”
“真的有聲音。”
“是風聲…”四表哥剛說完,臉上笑容滯住了,丁老三的其他兩個表哥,同樣臉上也停下來笑容。真聽到了聲音,不是很大,似是劃墻壁發出的那種難聽聲音,而且聲音來源也不對,正好來自他們背后,背后就是靈棚。
但很快就沒有了。
二表哥說道:“我們聽錯了吧,喝酒。”
“喝酒,喝酒。”四人舉起舉起酒蠱開始喝酒。
但這杯酒剛喝完,四人臉上再次失色,又有響聲傳來,剛才很細碎,似真似幻似的,這一回聽得很清楚,敲了一下棺材發出的沉悶聲響。全部扭頭看棺材,又沒有聲音。
四人伏下去祈禱,但額頭上全部涔出汗珠。
二表哥低聲說道:“要么進村多請一些人過來。”
四表哥點頭。
話音剛了,棺材里發出幾聲清晰的刮木頭聲,很刺耳的磨牙聲。
別守靈啦。
四人撥腿就逃。
回到村中,大聲喊:“鬧鬼啦。”
一喊,幾十戶的丁家莊一起讓他們喊驚動了。村中的耆戶長奇怪的問:“幾位表哥,鬧什么鬼。”
四人將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全村上下百姓臉上都有些驚疑,害怕的。
耆戶長道:“不急,鄭知州的船停的地方不遠,我將鄭知州喊來,你們派一些膽大的過去看一看。”
選了十幾個膽大的走了過去。
一切很正常,因為要驗尸,沒有打上棺材釘,并無其他的變化。
其中一個膽大的說道:“幾位表哥,你們聽錯了吧。”
“冤…”接著他的話,但不是從棺材里發出的,也不是平地上發出的,仿佛從靈棚上空發出來的聲音,幽幽的,隨著靈棚飄了一圈,散去。十幾人走出來,看了看外面,除了幾棵老槐樹外,月明星稀,別無一物,更不要說人了。
終于有一個膽大的慫了,大聲一聲:“鬼啊。”
喊完,立即慌忙地向村子跑去。他這一跑,其他十幾個小青年一起不要命的跑了起來。
真鬧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