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宅比以前更大,不是因為母親,家中人口越多,原來宅子住得太擠,于是又將邊上的民宅買下來,花了一百緡錢,兩宅打通,中間隔了一個拱門,又得了十間房,才勉強住下。
書房還在前面,難得的清閑時光,鄭朗與四個學生一起坐下來讀書。
司馬光忽然說道:“鄭大夫,還是不妥。”
“什么不妥?”
“災民不可能送回去的,朝廷補救之策無非是給錢帛,一旦給了錢帛,關注的人更多,這么多災民,不可能全部能順利安排下去…”
一出問題,那么老賬新賬一下清算,什么功績都抹平了。
“竭力吧,”鄭朗淡淡道。
他心中也沒有想出什么好主意,也是他將事情鬧大的原因。不鬧,一干人會以為自己逆來順受,那么事情走向真會如司馬光所料。又說道:“這也是我朝弊端之一,我見過幾個知州,座師劉知州、高知州以及泰山崔知州,前知州王知州,等等,皆似碌碌無為之輩,但真是碌碌無為?正是如此,才不敢有大作為,一有必然產生紛爭,非有功,而成有過之舉。我假如只興修兩圩,是政績。修八圩,拓港口,未必是政績。”
不是功高震主,是功高震臣。
氣得不行,說話還是很偏激。嫉妒功績的大臣會有,可到了王曾與呂夷簡、宋綬、杜衍與蔡齊這等地位,值得他們嫉妒嗎?功績的神馬,在他們眼中早成為一朵浮云。除非鄭朗真的將幽云十六州與靈夏收回來,那么諸位大佬才一起會震驚。
兩封信幾乎不約而同地到了京城。
鄭朗的小心眼,根本瞞不了呂夷簡,一看信就知道鄭朗想要東西了,錢或者帛或者糧。笑了一笑,原來如此,差一點讓我也以為你真是什么天上的星星下凡的。
與幾位相公商議,宋綬有些失望,道:“他也沒有辦法…”
這個話很不對的,鄭朗有能力將手中所有資源最大限度擠出來,并且更好的發揮,不僅是學問,也有后世的經驗,但絕對不會點石成金。
王曾想一下,問:“如今之計怎么辦?此事不能拖下去,馬上災民到了太平州。”
王隨問道:“他準備要多少錢帛?”
呂夷簡道:“不急,災民到了,我們不提出來,他也要提出來。”
王曾沒有作聲,可幾個大佬皆會意,現在提出來,鄭家子會大張口的,不能按照鄭朗那種算法,那要多少錢帛?五十萬緡錢是基數,一百萬也不是不可能。
有一百萬緡錢,朝廷自己早就解決了,何必等你來處理?
但真有了一百萬緡錢,放在朝廷只能說勉強解決。放在太平州,不用一些手段,將一百萬緡錢效果放大,會給鄭朗帶來更大的風波。呆板的用錢,一百萬緡錢在太平州還是不夠!
暫時壓了下去。
王昭明的奏折卻直接遞到宮中,趙禎看后,莫明其妙,這都是怎么一回事?原來滿朝大臣合計著算計朕,算計著太平州,大怒,將幾個宰相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臣召進宮內。
開始詢問。
呂夷簡說了四個字:“祖宗法制。”
四個字就讓趙禎不能說話。
但是幾萬災民眼看就要到了太平州,耽擱不得,于是動用快馬,非是小青,寫了一份旨書,給鄭朗,非是你所想的那樣,祖宗法制。
趙匡兄弟留下一些規矩,不殺柴家后人,言者無罪,不殺士大夫,這是最主要的祖宗詔命,還有其他的一些,比如對權利進行層掣肘,不僅是軍權,還有相權、臣權,包括太宗的權利,甚至皇帝的權利。
皇權也要進行著約束,若是一封詔書,從知制誥到中書,有一環不通過,這份詔書也通過不了。但也要看,若是皇帝胡作非為,你不同意,朕就換人,一個不同意,就換掉一個,一百個不同意就換掉一百個,那么這種約束力也就失去了效果。可換成趙禎這樣的明君,反而苦逼了。
簡單的明煮有了,利弊卻無法分清。
下面知州同樣有通判進行監督制約,除了縣,縣太小,再制約沒有多大意思。
旨書很快到了鄭朗手中,趙禎讓呂夷簡四個字嚇蒙了頭,想又沒有想明白,所以用最快速度給鄭朗提一個醒。
鄭朗看后,很長時間不語。
若是這樣上大帽子,麻煩會很大的,幾個學生同樣也無言,王安石道:“怎么牽扯出來祖宗法制?”
會牽扯的,若自己不作為,坐觀事態繼續發生下去,十幾年以后這四個字會天天講,時時講,甚至不久后就要大講特講。
說道:“真套可以套用,我開了先例,以后其他各州漠視朝廷,各州未立如立,其一。”
“不會如此…”
“不會如此,為什么災民前來拒不受。”
“是不能受。”
“都不能受,以后詔書如何執行?”
“鄭大夫,你講的不是道理,是歪理。”
“可許多人會抱有這樣想法…不僅如此,未來我開一例,下面各州為了事急從權,全部漠視朝堂命令,又怎么辦?”
“不漠視,圩怎么圈得起來?鄭大夫,我明白了,這也是中庸。”
“不是中庸,而是遠比中庸更麻煩的東西。”
“是什么?”
“內耗。”
說完鄭朗寫信,既然要講道理,大家一起講道理。
“景民原圩不足四百頃,議決五十載不決,奏折盈積如山,尺犢卷鋪延千里余,而臣擴之三倍有偶,八相佛余圩陸續拓于湖澤之中,何曰決之,百年千年?”
不要說什么祖宗法制,一個原來的萬春圩,面積還沒有我現在的景民圩三分之一大,就讓你們這群大佬一吵吵了大半個世紀過去,寫的奏折鋪開能鋪成一千里路那么長,有沒有商議出來一個準確的答案?
“幽云十余州乃我朝大恨,靈原然黃河沃野之所,諸位相公,托于汝之一人,半載復之,成否?力有大小之分,財有貧富之分,奈何以一州之地納數萬九等百姓也?”
力氣有大小,州的力量也有大小,一個小州居然能納幾萬貧困災民,誰能做到,或者讓你們中間一個人領兵半年替朝廷收下幽云十六州與靈州如何?只有幽云十六州收回來,以宋朝的財力將故長城修一修,何必受制于契丹人?將靈州收回來,將李元昊壓縮到夏銀與南河套的沙漠戈壁灘上,他能唱什么戲出來?
能不能做到?
“太平州三萬偶戶,砌八方大圩,上下離心,奈何成之?數圩乃成,諸事安定,而與朝廷離心也,諸相當警覺也。圩方興起,猶草木萌芽之季,何用大言謀也?”
別要說什么祖宗法制,這僅是太平州,一個三萬多一點戶數的小州,就想做什么讀力的事都做不出來。祖宗法制是好意,也要就事論事,別給太平州這樣的小州戴上高帽子。要戴也要等事情結束后戴。否則這樣的小州,做這些大事情,上下離心,能不能做好?
“兩圩收成未計,畝出四斛有奇,新拓耕地一千九百余頃,每年增糧七十萬斛有偶,而八圩并起,成何數也?且有港口稅益,此乃一中下小州為朝廷所得也,奈何事才起,諸公扼殺也?”
兩圩一年最少增加七十萬斛糧食,若是八個圩一起起來,會增加多少糧食?還有一個港口一年增加的商稅稅收呢。這僅是一個中小州完成的奇跡,可為什么事情才開始,諸位大佬,你們就想將它扼殺了?
是什么意思!
“自去年兩圩建者,州內官吏曰以曰之,夜也曰之,萬事紛至沓來,而六圩齊開,諸事倍于去年者四五,朝廷有意掣約,上下離心,諸事休矣,彼時忽上下之季,蟻穴之差,湯池皆潰,予又喏以州民,力不逮也,朝廷數之掣約而來,改敗乎,之于彼弗如此,允臣辭官返鄉,望開兩圩寸功,一年廢寢忘食之苦,不至于臣身敗名裂也。”
已經很吃力了,諸位大佬你們再象一個玩具一樣玩,用什么祖宗法制這樣的大帽子,壓我迫我,非得出大事情不可,不如讓我早點辭職罷官,不罷我的官不行啊,我答應那么多條件,全部沒有實現呢,讓我有一個體面的結果吧。
既然要講道理,大家一起講道理。
鄭朗終于看清楚了,什么祖宗法制,別當真。
那是呂夷簡敷衍之詞。
有可能一干大佬對自己不大滿意,事情做得大,可沒有與他們商議,認為剝奪了他們手中的權利。但還不是主要原因,歸根結底,是不想給多少錢帛,今年災害不多,然而元氣大傷,國庫還是很緊張,所以呂夷簡想用最少的錢,辦最多的實事。
至少呂夷簡有可能是這么想,可自己收了災民后,會發生什么,管呂夷簡何事?
于是有了這份辨奏。
改了,沒有條件可談,我要辭職。
倒不相信,朝中那些清臣,王曾、宋綬、蔡齊等等,外加一個趙禎,當真全是糊涂蟲。
并且災民就要到來,看誰沉住氣。
敢情他與呂夷簡都將災民當作底牌在打。
可鄭朗才是迫不得己。
書奏寫好,送向京城。
鄭朗自己卻出關了,真辭了職,也要等京城的官員來完成交接,他才能事了。
趙通判這些天苦得,見了面,很想放聲大哭,道:“知州,你終于出來了?”
“秋收正式開始,不能不管。”
“京城那邊怎么說?”
“祖宗法制。”
“祖宗法制?”趙通判聽了這四個字后,差一點嚇得坐在地上。全州官吏上下一心在做好事,為了百姓,也為了國家,管祖宗法制什么事?
“我們做得大,為不讓朝廷干涉,沒有向朝廷逐一稟報,有人不服。還有一些人不想掏多少錢帛支援,祖宗法制僅是一個借口。”值得么?自己改的僅是一州,又沒有打算將它推向全國,在全國頒發什么改革,改變什么制度,甚至連自己修的中庸到現在都沒有動手,連太平州的大戶人家利益,自己也考慮好了。
即便呂夷簡是保守派,也不會向自己下黑手。
“難道他們不給?”
“給要給的,要我說,要我求,還想給得少。”
“原來是這樣…”這徹底顛覆了趙通判對中書諸相神圣的認識。
“若不是這樣,就做不好宰相。”
鄭朗說完又去了兩圩,它成了重心,也成了自己向諸位大佬叫板的本錢。
許多人圍了上來,一路走一路有人詢問,真相鄭朗沒有說,也不能說,只是含糊地說道:“朝廷安頓災民,本來是好心,可是我州力不足,不能支持。所以與諸位相公產生一些爭執,你們不要想得太多。”
又象以前那樣,繼續恢復處理州務。
秋糧陸續的收獲上來,一共六十萬余斛,實際數字有可能略高,多年下來,百姓已經養成許多不好的習慣,隱匿人口,隱匿田地,也隱匿產量。但隱匿產量不會很多,實際的頂多六十五斛。
雖是秋收,也是主要收獲季節,夏收產量不高。一年下來,兩圩產量不會超過九十萬斛,實際不會超過一百萬斛。
但這個收成僅指新開拓出來的耕地,原來補償各個圩戶的耕地沒有計算。
結果也在鄭朗預料之中,在百姓精耕細作之下,兩季或者三季總產畝產接近五石,但不足五石。秋收三石多一點。不算特別好,也不算特別差。
貢稅六萬斛,包括夏稅能達到近九萬斛。
將這些數據一一記錄下來,交給朝廷。
已經很了不得,圩內百姓喜氣洋洋,將春天州府發放的牛貸與糧貸陸續償還清,只有十來戶因為家中發生一些特殊情況,沒有還清州貸。
又花了錢,買了十萬斛稻谷,與災民無關,這批買來的糧食以及稅糧,僅能提供筑圩勞力的口糧。
派官吏組織起來,從外地買來種豬,一共八千頭豬崽子,五萬只雞鴨鵝,士大夫以豬肉為鄙,可就是四等戶人家,也不能奢侈地每天都有豬肉吃。改善百姓的伙食,提高一下業余的收入,還能有一個肥料來源。
很正常的安排,一個月前鄭朗就對百姓說過此事。
除這些,沒有看到鄭朗對災民提供過什么,或謀劃過什么。曹修睦詢問,鄭朗也不答。
鄭朗寫的奏折到了中書,呂夷簡一看惱火了,派便人問鄭朗,小子你倒底想要什么?
鄭朗答道,我什么都不想要,要么你們安排災民,讓我辭職。要么讓我繼續,將災民送回去。
雙方在拉鋸,弄得太平州百姓看到兩圩大豐收,卻半點開心不起來。
連江、寧百姓也聽聞了此事。
魏五娘帶著魏十娘來到太平州。見了面,魏五娘躬身施禮道:“上次多謝了鄭知州。”
“是本官的職責,五娘勿要謝。”
“那些壞和尚!”魏十娘恨恨的踢著石榴樹。
魏五娘臉上微微一紅,事發后她一直想過來說幾句感謝話,可是丈夫聽聞后,無端地產生懷疑,夫妻倆人生起一些齷齪,過了一年時間,才和好如初。
但想想也好后怕,這些和尚們膽好大,居然敢殺人,敢將婦女囚到山窟里。
坐了下來,又問:“妾聽聞鄭知州與朝廷起了爭執?”
“雙方產生一些誤會,解釋了也就清楚了。”鄭朗淡淡說道。然后看著魏十娘,皺了皺眉。
大波妹經過一年時間,比去年更加波濤洶涌,但未免跑得太勤快。然后又看著施從光,那一天得提醒一下。以魏家的地位,不可能讓她嫁給自己做小妾的,小妾也不稱為嫁,納。難道看中了自己兩個學生,王安石與嚴榮小,呂公著與司馬光勉強可以談婚論嫁,可他們兩家地位高貴,反過來也未必能看重魏家這個土財主。
這個神情一閃而逝,幾人沒有注意。
魏五娘說道:“我家也有船,前幾天在揚州看到災民船,此時大約快到了長江。”
這是她親自過來的用意,表示一下感謝,再報一個信。
司馬光與王安石同時看了呂公著一眼。
不是別人,你父親為了自己權位,敢將皇后拉下馬來,為什么不能變通?
“謝過五娘,”鄭朗表情很輕淡,轉過頭對四個學生說道:“此時來的三個朝廷命官,都有一身好學問,你們不懂之處,可以向他們請教,會對你們有所裨益。”
魏五娘看不透鄭朗想法,怎么就是這句話。
但災民很快就到來了。
不是少人,一路所來,各州府都派人提供了護送,省怕出任何閃失。
過了江寧府,就是太平州江面。
一干官員站在船頭上,沖宋庠三人拱了一下手,率船回去。
蔡襄看著前面的江面,說道:“沒有想到這么麻煩。”
賈昌朝與宋庠皆是不語。兩人腦海里轉過一些念頭,難道朝廷某一個大佬想有意整鄭家子?
可轉念一想,又不大可能。
然后一百多艘船上的災民一起涌上船甲板上,興奮地指著江面說道:“太平州到啦。”
這一路行來,每艘船擠了近三百人,吃喝住都不方便,吃了很多苦,終于到了美好的所在。一路上賈昌朝等官員已經聽到事情的經過,可災民不知道,一個個地在甲板上跳了起來。
更讓三人蹙眉頭。
不知道太平州鄭朗有何安排,可船舶逆流而上近半個時辰,未看到太平州派出一艘船舶前來迎接,已經露出不善的征兆。
但丑媳婦要見公婆的,隱隱的前方看到長江南岸出現了太平州城,水陽江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