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走回家中,不是很遠,就這樣一路走著,街兩邊有桑有槐,綠影婆娑,白墻青檐,百姓熱情的打著招呼,讓他有一種充實感。秋已深,一片黃葉隨風飛落,滿樹沙沙悲啼,綠影不知不覺的染上一片蒼黃之意。
依舊是布履踩在青石板上發出的滄桑聲響。
但今天多了許多詢問的百姓。
消息傳得很快。
一行官吏走了出去,忙著寫布告,又要派人測量,就象風吹過一般,這個江南秀麗的小城得知了音訊。
鄭朗額首點頭。
到這時,再也沒有隱瞞的必要。
回到家中,溫柔的江杏兒替他打來熱水擦臉。
四個少年圍過來,緊張地問:“鄭大夫,如何?”
“你們說呢?”
“耶,”一起高興的跳起來。
中間也有他們的功勞,多次參與其中,與鄭朗一起討論,也提出一些重要的建議,才讓鄭朗將所有細節一步步的完善起來。
這種教育方法很變態的,以至呂三叔在寫給呂夷簡信中,寫了一句,僅教育此子遠勝相公。單論教孩子,你雖是宰相,可不如鄭家子。
甚至幾人想到無數的后果,今天說出來的僅是一部分。還有呢。兩個圩畫出來,大,好大,汪縣令看了后,連話說不清楚了,可沒有想過,這樣分配下去,實際安排不了多少百姓。
補償與原圩外,兩圩農民,這么大的圩肯定有一個墟市,一些店鋪,未來還會出現一些作坊,塞一塞,四五千戶百姓安頓下去。但真正的耕戶只能安排兩千幾百戶。
不知道太平州真正缺地的百姓有多少,鄭朗估計一下,三萬戶有偶,對田地充滿渴望的最少有五千戶,再拋去五千戶非農戶口,五千各個主戶,還有一萬五千戶對田地同樣產生渴望。
有多少百姓會參與其中,鄭朗不知道。
靠兩圩無法將務工百姓安頓下去的,明年不得不以薪支工。一旦以薪支工,太平州財政壓力會很大。可鄭朗沒有說出來,不管怎么樣,先將兩圩修好,看到成效,上下支持,到明年也就好辦了。至于他說過的明年會請求朝廷安排流民過來,半是搪塞之言。明年不可能,甚至后年也不大可能。會有流民過來,這些百姓一起有地,大主戶怎么辦,只好廣邀浮客過來。
不但大主戶,比如未來,農村一戶多以六七口為主,一個或者兩個老人,夫妻二人,三兩個孩子。四世同堂的很少,雖然結婚早,人太勞苦了,壽命短。就象牛一樣,養得好一頭牛能有四十年的壽命,而現在的牛能活二十幾年,算是不錯了。分配一下,五十畝地,再加上夫妻二人的勞力能得七十幾畝。宋代除西部與南部地區依是刀耕火種,東部與北方農業開始發達,粗獷式種植漸漸消失,多是精耕細種。
是七十多畝地,一家會累成什么樣子?桑麻是必須的,有沒有時間將它們變成精美的絲織。那么自己只要指導一下,大的作坊就有了。一個若大的港口出現,又需要多少各行各業的百姓。需要流民的正是這些作坊與城里各種各樣的雇工、大主戶家佃戶。真正以耕地換流民過來遷移的有可能會有,幾千頃田地陸續開墾出來,本地百姓到后面會出現飽和,遲早會請求朝廷遷移一批過來。
其他的與自己有何關系。
這些今天都沒有說,但在家中,與幾個學生卻做過深刻的探討。
甚至馬上一個大麻煩就會出現,萬一有七八千戶百姓參加,只能安排兩千來戶,其他的怎么辦?
史上一個萬春圩不會太轟動,若象他這樣玩,事情會多著。大時代到來了,但一個安排不好,會引起許多事。
鄭朗看著他們只是微笑。
人相處久了,總歸有感情的。
又溫和地說:“回去安心讀書吧,明年還要修書呢。”
今年事務不是很多,唯獨忙碌的就是考察,制訂計劃。到明年才會千頭萬緒,必然有的事務自己也會處理不好。通過做實事來反思,來明確完善心中的思想,中庸理論才會更完善。
接著到三分。想修中庸,離開不三分,甚至仁義、圣智、仁恕,三分是一個重要的主題。
初步將三分修好,司馬光與呂公著到了科考時候。
經過自己悉心打磨幾年后的司馬光與呂公著又會變成什么樣子,很讓他期待。
最猛的一頭虎,還得要多教幾年,歲數又小。但他想到一個問題,再過二十年,三人全部成長起來,會是如何?自己會不會如虎添翼?想到修書,又想到呂公著送回去的那本書。
…書已刊印,石介氣得噴血。
他要辨,施從光一拱手道:“與我無關,你若辨,我會將話帶給鄭知州。”
俺沒本事與你斗嘴皮子。
傳開后給石介帶來許多負面影響,人家為避圣寵,主動跑到江南,離京城多遠哪,獻幾器又是為了什么?稍有學問與遠見的學子更是看到寺觀禍患,本來信徒多多,再用裝神弄鬼的法門欺騙百姓,這也叫釋老啊?
狀元在這件事上做得很對。
你石介純是無理取鬧。
以前你也一直反對釋老的,并且為此著了幾篇文章論證,兩者異曲同工,為什么要打擊狀元?好霸道的石介!
還有的人抱著兩種想法,例如歐陽修認為石介彈劾鄭朗是無理取鬧,可鄭朗做得也不對,就事論事辨駁可以,但你倒好,皇帝好啊,千古第一帝,好什么啊,才是一個小青年,你怎么就知道好哪?
忠心是好的,不能這樣忠法,就是好皇帝也讓你夸到最后夸得飄飄然。石介適當的進諫是對的,非是錯的。你居然用了大帽子壓,是父親,是人君,不能說。沒有直臣進諫,最后皇帝會發展什么?別人不知,你學問深,應知道張九齡貶出朝廷,李隆基演變成什么樣子?
這就是兩人想法不同的地方。
鄭朗沒有進諫?
宮中大多數談話閻文應是做了記錄的,可沒有大的缺失,何必拽龍袍、拍桌子、捶宮門進諫,開導戒慰一下即可。更不能無中生有,對皇燕京能無中生有,那么對政見不同的人呢?
反正歐陽修與其他一些君子們根本就不考慮,認為石介進諫皇帝,肯定是對的,鄭朗反駁錯了的,是皇帝就要不斷戒告,在他耳朵邊念經。
這個理兒…不久后這本《三元先生對答》印了出來,沒有字沒有號,只好用了一個三元先生。
賣得幾乎脫手,連趙禎還抽出幾十文錢買了一本回來看。
國庫緊張,讓他想起來抽出幾十文錢出來花一花,很不容易。有一次他到寺廟里進香,看了看,不錯,朕打賞,大和尚們一聽開心萬分,皇帝打賞會賞多少東西,眼前一捆捆精美的絲帛,一錠錠金銀閃著亮光。結果打賞出來,五文錢,寺中的所有大尚們差一點全部撲倒在地上。
這本書有沒有對其他人的胃口不好說,但對了趙禎的胃口。
道:“好書啊。”
沒有對閻文應說,尚楊二女的事,趙禎對閻文應漸漸產生隔閡。
普通士子與百姓看后同樣很喜歡,百姓看重的是一件件好玩事,原來鄭狀元身上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啊,感到一下子縮短了距離。士子看的是他對政治對學問與學習態度的見解。
有的人不這樣認為,戾氣已生,非是鄭朗能彈壓下去的。國家都快病入膏肓,還能用這種溫和慢條斯理的做法,讓國家返回正常軌道?
但宋朝當真是病入膏盲?
只要有商業這匹馬拉著,宋朝依然還能笨重的向前奔跑。一旦將馬車折散了架,什么馬來拉,也跑不起來。
這也是一場競賽。
鄭朗只要有很快的政績,產生一批追隨者,只要有完善的書籍理論,產生一批“信徒”,在他的帶領下,宋朝能讓“溫和派”占據上風,從方方面面,不動聲色的改革完善。
要么他會被保守黨與激進派輾成碎片。
眼下三派沒有形成明顯的鴻溝,看不出來,也不急。這時京城發生了一件“小事”。
龐籍彈劾兩個人。
先是王懷德以私貨遺尚美人求管軍,于是坐其兄王懷節為左驍衛將軍。處理得不重,主要看他父親王繼忠的面子,王繼忠是宋真宗藩邸時的家仆,后來宋真宗為帝,任其為將,在邊關遇契丹軍隊,被契丹數萬兵圍困,戰數曰,左右皆死,于是被俘。看到他很英勇,契丹人善待之。終缺少楊業的氣骨,與李陵一樣,屈服于契丹人。
但與田承嗣他們不同,沒有投降契丹就帶領契丹攻打宋朝,利用自己優勢,在契丹始終勸解契丹貴族與宋朝和平。宋朝去使,也多次對其慰問。于是無形中成了契丹與宋朝和平的一道重要橋梁。
然而這件事宣告著另一件事發生,正是尚美人被攆出宮,有人將此事告發出來。又有人對龐籍告發另一件事,范諷為三司使時,先是用了監管有方為借口,為左藏庫監庫吳守則申請升官,也是范諷職權范圍內的事。但接下來一件事發生得很奇怪,范諷又拿出了一件精美的銀鞍子賄賂吳守則。
一個是小小的倉庫保管員,一個是國家的計相,差距這么大,范諷如何做得出的?
有原因的,吳守則本身職位很小,但他女婿正是尚美人的異母弟。!
繞上來了。
龐籍慎重的追查下去,這件銀鞍子花掉范諷很多錢,離開京城時肉痛了,于是他利用職權,將翰林院用金銀做成的各種器皿順手牽羊卷跑了一些,有可能值幾千緡,有可能值幾百兩銀子。做了三司使很長時間,頭腦經濟靈活,從京城帶走的,直到齊州才出手,據說兩地金銀略有差價,能多賺一點差價費用。
龐籍接到消息后,沒有發怒,而是狂笑了大半天。
奶奶的,范諷,你撞豆腐去死吧!
若大的計相,一年薪水加上補貼能達上萬緡錢,賄賂小得不能再小的屬下,還卷跑了翰林院這幾百兩銀子的器皿,居然到齊州賣,再賺幾兩差價費。你怎么不早點死去死去,整個大宋官員的臉面都讓你丟光了。
開始上書。
幾百兩銀子的貪污案,小得不能再小,可這件事終于演變成一件大事情。
更搞笑的是呂夷簡,先是七傷拳,后是嫁衣神功。
…鄭朗有時候想想京城發生的種種事務,也是又好氣又好笑。
也沒有時間去想。
先是所有大戶人家一起跑過來,痛哭流涕,俺們錯了。講道理肯定不行的,鄭朗已經警告過多次,從實報,對你們有好處,差一點明說,自己不聽,怎么怪人家?
損失啊!
平均攤下來,每家最少損成三成五的田產。
又不敢鬧事,另一處還有一個遠大的光景等著他們,鬧黃掉了,那邊又有損失。況且鄭朗背影也非是他們所能惹得起的,下面貧困百姓也不會同意。
只好哀求鄭朗,有的人瞞得多,此時腸子悔得都青了。
鄭朗和顏悅色,別說人貪婪,就沒有一個不貪婪的,石介在貪,貪清名,自己在貪,貪才學。這些人在貪,貪財富。
溫和地說道:“諸位,我家也有田地,也有產業,田地越來越少,可財富越來越多。若沒有家中的財富,有可能在我鋪張浪費下,薪酬早就入不敷出。”
大家不能言,所謂的鋪張浪費,都讓鄭朗無償投入到太平州建設,或者資助百姓身上。
但你是狀元公,君子的代表,馬上還要做圣人,俺們只是普通百姓,不好相比。
鄭朗又說道:“為什么我家田地越來越少,財富卻越來越多?諸位,眼光長遠一點,不要眼睛盯著芝麻,邊上的大甜瓜看不到。再相信我一次,也是你們最好的一次機會,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若抓不住,幾年后,你們必將被淘汰出局。”
知道鄭朗指的什么,可看不到,就象一場賭博,諸人心中皆是忽信忽疑。
“去吧,機會真的只有一次。”說完鄭朗讓人將他們攆出去。
他們看不到,家中有人看到了,嚴榮說道:“鄭大夫,我能不能寫一封信回家…”
“不行!”鄭朗答道。
“讓我伯父與三叔…”
“不行,你不知道有的人有多可怕。你們四人,包括我家在內,都不要卷進去,否則后禍無窮。”特別自己在任上,施家可以投資,趙通判可以投資,趙通判不會有多少注意,施從光僅是一個門客,言論要好些。
這幾子最終要進入仕途的,那么必然會有影響。
嚴家賺這點小錢不值得。
有的大戶在繼續考慮,有的大戶開始動手。
天天有爭吵,汪知縣頭被吵炸了,不得不向鄭朗求援。
只好再去蕪、湖縣城,對他們下了一些命令,不得強買強賣,包括地皮、建筑材料,一切要自愿。不得胡作非為,不得欺詐他人,不得欺負外來資客,不得欺行霸市,不得聚眾鬧事、打架斗毆,否則象對張家六虎一樣,最后嚴懲不貸。
但鼓勵各家聘請各地的高明工匠過來,如果創造出來一個有名氣的商品,無論是銅鐵絲麻、陶瓷藥革,只要自己在任上時一律給予稅務優惠,分幾個等級,分別優惠一到三成。
這是鼓勵創造品牌,以及對技術的開發。
十分隱形,幾乎無人重視它的價值,不過也用不了幾年,大家才再次大哭流淚…又匆匆忙忙返回太平州城下了一條命令,僅納八千戶,若是加上婦女,或者兄弟多,父子皆是壯年,湊一湊,有兩萬勞力,足矣。反正又不是外來客,吃穿離各人家中很近,十分方便。不敢再納得多。參與的百姓太多,讓鄭朗害怕起來。萬一有一兩萬戶百姓參與,自己將整個太平州的湖澤開發出來,也變不出足夠的圩田支付。
限額令一出,更加緊張。
三縣縣衙讓百姓擠破了頭。
十月半,終于開工。
先是除去雜草,這個工程不需要多少勞力,兩圩僅需五千人。
鄭朗率著官吏一起趕到荊山,得做一個樣子,插上一面旗幟,自己帶領一干官吏,砍幾蓬草,用鐵鍬鏟幾塊泥巴,再放幾掛鞭炮,儀式結束,開工了。
十月水平,也將幾子與幾個妻妾帶過來。未來她們同樣會起一些作用,授人絲織,可以代表自己與一些婦女交談。
坐在船上,鄭朗看著荊山越來越近,忽然扭頭對崔嫻說道:“崔嫻,我出一聯給你對一對。”
“好啊。”
“秋山有五猴,敬猴王,四猴喜誰猴?”是嘲笑當初在蔡州,崔嫻說他與江杏兒、四兒是三只大馬猴招搖過市的。原來想說是四猴為誰猴,未免過于輕薄,改成喜誰猴。
崔嫻想了一下,答道:“冬湖留悲雁,離雁群,孤雁哭何雁。”
聽到這一聯,江杏兒低下頭咯咯地樂。
鄭朗無言以對,只好對江杏兒說道:“別笑,天涼下來,回去后,你與四兒替我暖床。至于別人嗎,哼哼,休想。”
于是崔嫻狠掐他的腰,鄭朗也不理睬她。鬧了一會兒,到了荊山腳下,站著許多黑壓壓的百姓,簡單的儀式,省錢啊,一鍬泥扔到水邊。史上第一大圩與第二大圩就在如此簡單的儀式下正式動工了。
趙通判深情的撫摸著身邊泥土,說道:“大船終于下水。”
鄭朗默默無語,看著百姓勞作,驚起一片亂鵲,然后飛向天際的盡頭,天際白云悠悠,天空蔚藍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