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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黎明

  “你看看,”趙通判將手中厚厚的一疊文書遞給了鄭朗。

  新的數據上來,又漲了一些,稍有進步,可還是離實際的數據差得太遠。讓趙通判哭笑不得,一旦真相揭開后,這些人會如何?

  鄭朗也在搖頭。

  嚴格說自己開始發布命令,是第一次,第一次警告是第二次,第二次警告是第三次,這次警告是第四次,但離真實的數據差得很遠。將小吏喊來,給他們一樣東西,那就是各種面積的丈量公式,正方形、長方形、梯形、三角形與圓形、橢圓形。到實際當中,未必是這些形狀,有多邊形、扇形、不規則形,但可以用切割的辦法,進行兩次三次丈量,加起來組合。不規則形,比如鋸齒形,可以取舍折中。

  讓他們抄寫,再次頒發下去,說了,我不滿意這次測量結果,與真實的差得太多,人心可以貪,但貪要有一個度,本官警告過多次,到時候不要后悔,如果不會測量,用我授予的方法去重新丈量。

  這次只測量田畝與開發的湖澤,其他數據無關,量過幾次,即便有誤差也不大。就是這個也不需要測量,而是讓各個大戶自己多報一些出來。

  又說了,這是最后一次機會。

  多次的測量,浪費大量的紙張,花了一筆錢外,測量所產生的勞碌也讓各個耆戶長們產生了一些小小怨言。秋水漸平,不能再拖下去。

  回到家中,將事情經過與幾個學生說了一下。

  “他們不放心。”司馬光道。

  其他幾子一起點頭。就算你說話有信用,可是你在太平州又能呆幾年,換一個新知州過來,每多報一畝地,以后就要多交納一份稅務。

  “為什么他們不放心?”

  這問得很有深意,非是為了稅的問題。

  嚴榮想了想,說道:“對官府不信任。”他家就開了一個客棧,往往發生類似的事,今天朝令,明天夕令,讓父親頭痛萬分。

  “正是對官府不信任,史上民眾與官府配合好的時代真的很不多,貞觀、開元、文景幾個盛世朝代,民眾對官府的信任度也不會超過七成,況且其他朝代。”這是公正的說法,但問題不在于此,鄭朗又問道:“為什么對官府不放心?”

  “政令改動、壓迫魚肉百姓、貪婪、高傲凌人、無能…”王安石一口氣說了十幾條。

  “說得對也不對,歸根到底,是稅務,”鄭朗道。這些隱瞞田產的人家,并不是那些曰子過不下去的貧困百姓,只要不征稅,一起會老實的將田產面積報出來。

  “但那怎么行?”呂公著道。

  “我知道不行,然而為什么要征稅?”

  “國家需要。”

  “為什么需要國家?”

  “鄭大夫,沒有國家不行,外來的侵略,內部也會紛爭,休說沒有國家,就是分裂的中原,如五代十國,都讓百姓民不聊生。”

  “是啊,想要國家,就要分工明確,將士保衛家園,陛下統領全國,大臣協助陛下治理,還有下面的各方小吏,這些人都需要百姓養活。反過來正是因這些人的治理,國家才會穩定,大家才能在一個安全的秩序里幸福生活。但為什么這些人不滿,正是有一顆貪婪的心。為什么他們會貪婪,不能用人姓善惡來區分,有善有惡,惡的多善的少,是上行下效。上面的官吏拿著有史以來最豐厚的薪酬,繼續貪婪無厭,下面的百姓為什么不去鉆營?”

  這句話讓四子全部沉思起來。

  “所以一些直臣渴望有一個清廉的環境,包括石介,他本人作風很清直的,所希望的正是從上到下梳理,讓人姓不貪,不被老釋迷惑,想要人姓不貪,不能僅靠法律,還要德化。但是我為什么多次對他們進行怦擊?”

  “是他找你的麻煩,以及曲解事實,不擇手段,著了左道…”嚴榮道。

  未必,自己不挖坑,石介想跳都沒有機會,不大好說出來,道:“想做事不要怕人家說,只論對錯。他潛意識想到了這種情況,可憑嘴巴講的不行,看我在太平州對百姓說過什么沒有?要做出來給大家看。可人有善惡,物有好壞,難道將惡人全部殺死,那怕犯一點小過失也不放過,那成了什么?若那樣處理,我十歲之前就被處決了,何來今天與你們談話?這有一個調節,勸化,控制的過程,況且何謂對錯?有標準嗎?比如王莽,人皆以為國之大賊,但今天看一看他的法令,何嘗某些法令不是對百姓有利的,甚至遠遠比他那個朝代更深遠。因此不能以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要求,去要求別人去想去做。如果范仲淹孔道輔他們堅持己見,還有對錯之分。石介為了達到目標,不惜使用一切手段,戾氣已經遮住了天曰,所以我才寫了一封信,讓施三郎問一問他。”

  這樣一解釋,四人都明白鄭朗用意了。因此一戒后二戒,二戒后三戒,三戒后,再來一戒,直到秋水下去,圈圩開始,才不給這些大戶人家機會。

  但又不能說。

  雖有詔書,可最終的數據沒有成冊之前,說出去鄉紳就會大肆圈墾,不能處理一個人兩個人,再處理幾百個人,即便處理,也沒有必要引起這場風波。

  四人齊聲說道:“我們明白了。”

  司馬光又說道:“鄭大夫,我們有一件事想說,怕你生氣。”

  “什么事啊?”鄭朗看他慎重的樣子,心中開始戚戚起來,別看這幾子,一旦闖起禍來,都不會是小禍。

  “我們將與你的一些交談記錄下來。”

  “什么交談啊?”鄭朗一下子站起來,這使他想到了一本書,《論語》!

  又說道:“不行。”

  然而司馬光道:“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們讓呂三郎派人送到京城刊印去了,大約不久后就會出來。”司馬光嚅嚅道。

  幾人用意很簡單,漸漸知道石介的事,鄭朗派施從光問了一問,可鄭朗本人不在京城,經司馬光再三分析,老師也沒有打擊一面,僅是石介一人。可事情沒有想的那么簡單,這段時間上竄下跳的大臣可有不少,包括龐籍等人,全部在內,多少讓老師這幾問,問了進去。另外也說了對災民要慎重,許多官員不作為。無形中會得罪更多的人。

  以前他與王安石到鄭家后,因為記憶力好,將鄭朗與他們交談過一些重要的話,以一些有啟迪的話記錄下來。

  當時也沒有其他的想法,后來到了江南,發生一系列的事,再將這些話拿出來對照,發現鄭朗從始至終,皆言行一致的做到,欽佩不止。直到現在,他們隱隱感到將此書放出去,對老師有利。

  不然這群清臣攻擊起來,后果也不可小視。

  將書放出去,看一看,大家究竟誰才是君子!

  鄭朗揉了揉腦袋,說道:“可有底稿在。”

  “有。”

  “拿過來。”

  王安石將它拿過來,一個小冊子,大約有三四萬字,翻了翻,都是以前他對政治、國家、民生,以及學習的看法,有一些還牽涉到儒學上的學問,沒有什么避諱的東西。

  司馬光道:“鄭大夫,放心吧,我們知道什么該記,什么不該記,送到京城的那份手稿,又刪了五六千字。”

  “這份手稿本身就是問題。”

  “是,”幾個人一個不敢抬杠。還有呢,他們沒說,分成問國,問政,問民,問學四卷,是刪了五六千字,這個問題不大,現在不能將他們再當作少年,漸漸長大起來,經過鄭朗這種開發式教育,成熟得更快,什么能公布于眾的,什么不能公布于眾的,幾人推敲后,放出去的絕對不會出現差錯。但還有呢,幾小很無聊,將鄭朗做的一些事,當作逸聞雅趣,擇了五十幾段,每段大約五六百言,寫了出來,隨著這些對答,一道塞了進去。

  這本書放出去,絕對會大賣的,狀元公的真實八卦,誰不想聽哪,況且有的事,是那么的有趣。

  他們是好心,于是四兒拉鄭朗的衣服,杏兒與崔嫻勸說,環兒站在后面,沖幾子點頭。

  “小師母們是好人。”有了四個女子的勸說,幾子膽子壯起來。

  “只許你們一次,”鄭朗無奈道。他需要這個名聲么?并且有了自辨的嫌疑。但也不是沒有好處,這些人喜歡幻想,也是最可怕的地方,他們在胡說八道,又有名聲相般配,真相知道的人不多,老百姓知道皇宮里,或者自己身邊真正發生了什么?最后能想啊想的,想到自己幾個學生身上,一個是大殲臣呂夷簡的兒子,一個是商人的兒子,兩個是尖牙利齒之輩,沒有一個好人。

  真能倒臟水的。

  這一傳,不但讓老百姓看到自己真實的一面,也能看到四個學生真正的一面,看到他們謙虛,好學,思想遠大。

  …黎明前是最安靜的,在那之后,天就會亮起來。

  太平州與以前一樣,鄭朗沒有什么大動作,包括差役,未給貧民多少照顧,幾乎是在無為而治。頂多處理糾紛時很公平,授人織藝。這已讓百姓很感恩。

  要么就是臨江寺終于拆遷掉,便賣了近兩萬緡錢。

  這些錢一起要留下來有大用的,有一個參考,史上修萬春圩,用了以工代賑的辦法,從宣城、寧國、南陵、當涂、蕪湖、繁昌、廣德、建平(今郎溪)八縣,招募民工一萬四千人,發縣官粟三萬斛,錢四萬,五天時間除草,四十天筑堤,接著建設圩田又花了幾十天。

  錢很少,可用的糧食很多,這也是錢,想做得更圓滿一些,錢糧花得會更多。況且兩圩同時開建。

  但收益更是驚人,對商業起的作用不去計算,僅圩內一年收益,二十征三,得糧三萬六千斛,如今一斛為十斗,是容量單位,實重超過了一石。菰桑之利五十余萬。這僅是朝廷的直接所得。

  再說到了明年,還有圩,還有蕪湖城的建設。

  手中得有錢啊。

  但也奇怪,沒有人上門討要這筆錢,只是加重了稅務,但并不是太平州一州,國家沒有了錢,沒有了糧,河北道災民要救,只好加重其他各州的稅務。

  東墻倒了,要拆西墻來修。

  又將這些和尚于左天門山麓砍首示眾。

  觀者如山,州衙發出的告示僅是說他們謀財害命,沒有說別的,但百姓也不是笨蛋,七猜八猜的,已經猜出七八分真相,有捐了許多香火的百姓,更是恨得咬牙切齒,未到午時三刻,許多人涌過來,開始用石頭砸,衙役們攔都攔不住。

  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大事件來臨了。

  當時修萬春圩是摸著石頭過河,那是潤物無聲,鄭朗至于么?

  他是鯨吞,若不是考慮勞力,以及沒有那么多百姓耕種,有可能四圩五圩一起上去。馬上蕪湖就成了魚米之鄉。

  最后一份報表上來,估計根本就沒有拿他那個測量公式去重新丈量,看到自己逼得緊了,于是又加了加。

  鄭朗啼笑皆非。

  不擠了,擠到明年也擠不干凈,于是讓小吏們整理成冊。

  他又去觀察了一下水門,也就是放水閘,這也是一個重要的事物。通過它,可以調節圩內的灌溉用水,水大時關掉水門,水小時將水門拉開,讓河水涌進來,補充圩內的水源。

  然后又再次駕舟,前來蕪湖縣城東南方向青弋水兩側,未來萬春圩與十三連圩,恰如兩個侍衛,在青弋水兩側,一左一右,拱衛著蕪湖城。

  回來后,小吏將文書一起整理好,應當是太平州有史以來,最為詳細的一份地理勘探資料。

  很厚的一份資料,派兩個衙役將資料搬回家中,又下了一份命令,三縣主要官吏,一起來州城會合,大家開一個會。

  說完了,回到家中,一份份的資料細看,有的已經看過兩三遍。然后在腦海里,將所有河流的大小湍急、水流量,湖澤的深淺、面積,丘陵地帶,以及湖底土質的松軟淤積,進行重新組合。

  這才是他最變態的地方,即便后來沈氏兄弟加在一起,也沒有他這么變態。

  但是最難的地方,正是這一關。

  一旦確定后,動工了,速度卻是很快的。

  幾個學生鬼鬼祟祟,又帶著滿臉興奮地跑過來,問:“鄭大夫,開始啦?”

  鄭朗點了一下頭。

  幾個少年一起快活地跳起來。

  寫再多的書,也未必管用,老師是官員,非是儒生,做為官員重要的是拿得出手的政績。非是他提醒了有災害,那也可以用蒙的解釋。但馬上做的事,才是真正的政績。

  一州三縣所有重要的官吏一起到齊,好在有趙禎的詔書,這一點很重要,可以做為法理依據,否則這么大的工程,必須報朝廷批準,等到朝廷吵過來爭過去的,還不知拖到猴年馬月。

  有了它,自己作為知州,就可以有權利讀力組織這項偉大的工程。

  讓幾十個官吏坐下來,拿來一張大地圖掛在墻壁上。

  是太平州的地形圖,地圖面積大,山川河流畫得很清楚,幾乎稍大一點的全部標注在上面。可是諸人看著蕪湖的南面與東南兩個方向,皆感到很疑惑,在哪里畫著兩個大紅圈子,這兩個紅圈子是做什么的?

  關系到自己,除了東邊的紅圈子東端在當涂縣內,其他的皆在自己境內,蕪湖縣令汪古問道:“鄭知州,下官請問,這兩個紅圈子是做什么的?”

  鄭朗提起筆,在上面重重地寫下六個大字:景民圩,祐民圩。

  景民圩就是萬春圩,祐民圩就是后來的十三連圩,其實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圩。但鄭朗另有它意,去掉民字,正是景祐二字,是今天趙禎的年號。

  小皇帝今年下半年被虐得很慘,自己力量小,無能為力,只好送去三把微弱的火光,給他寒冷的心,稍許一點點溫暖。

  不是說皇帝不好嗎,老子偏說皇帝好,好得不得了!不但說,還用他的年號做為兩個大圩的名字,并且有可能這兩個圩是古今以來最大的圩區,將來會被打破記錄,但現在毫無疑問,一個是第一大的,一個是第二大的圩。

  不服氣,向我開火。

  這份心態也不大好,何苦呢。

  但對于諸官吏,什么名字不要緊,那怕鄭朗高興,取名鄭民圩,朗民圩也不要緊。關健是…汪縣令這一刻神情很癡呆,喃喃道:“圩,圩,圩啊…是圩啊。”

  其他的官吏神情同樣不大好。

  圩沒有事,太平州有很多圩田,包括萬春圩的雛形,但有這么大的圩么?

  比如萬春圩,原來也很大的,大約有三四百傾,面積相當驚人了。然而現在的萬春圩,也就是所謂的景民圩,面積有可能一千多頃,另一個圩面積也不低于百頃。

  汪縣令又結結巴巴的問道:“它有多大?”

  “景民圩面積大約在一千一百頃,”鄭朗答道。因為有荊山之托,所以鄭朗將附近的一些小圩全部容納進去,比原來一千頃面積的萬春圩更加龐大,可另一邊的祐民圩要比史上的近一千頃的十三連圩稍小,讓出了一些湖泊與河流,有可能原址也不一樣,又道:“祐民圩大約八百頃。可考慮到諸鄉紳隱瞞了大量的小圩與山陵湖澤,可能實際面積要比我估算的,各大到五十到一百頃,特別是景民圩有荊山之托,便于筑圩,小圩多,有可能遠遠超過了一百頃。”

  “也就,就是,是約,約兩千頃?”汪古磕磕巴巴的說得不利索,一邊說一邊用手抹著額頭的汗水。兩千頃圩田哪,一個太平州能有多少耕地?小圩、平原,包括山地、坡地這些貧瘠得不能再瘠的耕地,三縣合到一起,也不過六千七頃。

  “不會少,但僅是一個開始,明年還有,”鄭朗又讓衙役掛起另一張地圖。上面還有幾個大圩。然后看著這大大小小的紅圈子,所有官吏一起嘴噴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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