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如何讓契丹人喜歡風雅,鄭朗沒有再說。方法很多的,比如派文人互相交流唱和,或者再進一步,變相鼓勵契丹人信仰佛教,等等。只要群臣認可這個方法,不是行軍作戰,一個個束手無策,這些陰暗害人的本領,恰好是文人善長的,相信呂夷簡等人會有許多策略。
自己只有后來領先的見解,儒學也是如此,所站的制高點無一人能及,可是具體到細節,又不及許多人。儒學若不是五年的閉門苦讀,即便有了制高點,也不能拿出來賣弄。政治上的東西,更嫩得沒有辦法再嫩了。
因此,僅說出一個大方向與原因。然后又說道:“陛下,是否能賜給臣作畫與寫字的工具與材料?”
“鄭解元,你是要…”小皇帝心里想到,難道是他主動要寫字畫畫給朕?
敢情想這好事。
“陛下,既然契丹皇帝喜歡,就先從臣開始,畫幾幅畫,寫幾個字給他。”
小皇帝略有些失望,但隨著又歡喜起來,人家想的是國事,自己不能私心作祟了,道:“你是想讓契丹皇帝變成李煜?”
“那不大可能,不過只要他變成一小半的李煜,契丹將不再懼矣。另外,臣主動寫字作畫給他,也省得他惦念著臣的字,經常偷來偷去的,偷到最后以為臣是我朝的什么重要人才,說不定連臣的姓命都保不住了。”
小皇帝樂了起來。
這多半不會的,但總是預防萬一為妙。
開始作畫寫字,也就是那四筒上的畫與詞,現在將立體雕刻,變成了平面的紙張字畫,并且僅選了其中的兩幅。但此時鄭朗的字與畫都大有長進了,至少一筆字十分可觀。
主要大政在母親手中,小皇帝也無事,于是坐著喝茶,看他寫字作畫。心里想到,真的太小了,嘴上的胡子才是幾根絨毛,臉也稚幼。就不知道這一身才氣如何生出來的。
過了很久,才將兩幅畫畫完。
小皇帝又是一笑,他在想,明天派人將這兩幅畫交給契丹使者,這四個使者臉上又會是什么表情呢?會不會很慚愧?
看到差不多,閻文應終于說話:“鄭解元,聽聞你喜歡雅事,斗不斗茶?”
斗茶起源于唐朝的品嘗,盛行于宋朝,是許多士大夫的“雅玩”。勝負一看湯色,茶色越白越好,青白又勝過黃白。二看湯花,湯花若細勻,可緊咬盞口,久聚不散,反之,會很快散開,湯花一散,湯與盞相連的地方就會露出水痕,早者為負,晚者為勝。
想要斗茶勝,不僅是茶葉,水的溫度,沖水的力度,都很有講究,另一個重點因素,就是水本身,不但水要好,并且水質與茶質還要吻合。所以《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難蘇東坡有一段,王安石讓蘇東坡從巫峽取水,結果蘇東坡一覺睡忘記了,取了下峽歸峽的水應付了事。王安石一喝,問,何峽水,蘇東坡答道,巫峽水。王安石說又來欺老夫了。蘇東坡納悶了,三峽相連,水難道不一樣。王安石道,上峽水急,烹茶味太濃。下峽水緩,沖茶味太淡。唯中峽水濃淡相宜。
到了《紅樓夢》更玄乎,妙玉請林黛玉她們吃茶,林黛玉說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表的花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么輕浮,如何吃得?”
用花甕蓄水鄭朗知道,不同的材料對水質也會產生影響。
但這梅花上的雪水與雪水有什么區別?
前世為了生計奔波,顧不了,這一世生活安定,于是好奇的試驗了一下,并且比曹大神更科學。前雪的水沒有采,畢竟空氣有灰塵,那時候下的雪沾了灰塵,不大干凈。為了效果,又刻意將梅花上的前雪掃干凈了,等積后雪。
然后將雪水與梅花上的雪水分藏在一大一小兩甕里,并且藏滿夯實,絕對姓的密封。不然藏到第二年別想喝啦,里面的水全部臭掉了。至于妙玉那個藏了五年的水,是怎么藏的,鄭朗著了魔,百思不得其解。里面就是不臭,那個細菌也會繁殖得可怕。然后將兩甕雪水埋在地下。到了第二天夏天取了出來,試了試,無論斗茶或者喝,生生沒有感覺出來有什么兩樣。甚至有可能因為時間長,還沒有取來的活水效果好。
知道被忽悠了。
至于三峽的水有何不同,沒那條件,還沒有來得及試驗。
這事兒讓他一想起就挺郁悶的。
但小皇帝猶豫了一下,本來是與閻文應商議好,小坑鄭朗一下。
然而剛才一番話,使小皇帝對鄭朗更加看重,不想坑了。
暫時鄭朗還不知道其中的古怪,只是想到小皇帝的老好,以及他悲情的一生,心中慈悲心發作,答道:“在家中臣也偶爾與兩個小婢斗一斗,若陛下喜歡,臣奉陪一下。”
小皇帝面露喜色。這可是你主動答應的,不是朕要求你這樣做的。
實際上他也喜歡,心中與大和尚知曰一樣,知道不對,但短時的壓制住理姓,喜悅地說道:“那么好,朕與小你斗三合。”
“臣奉陪。”小皇帝一生快樂的時光很少,權當讓小皇帝難得高興一下。
閻文應又說:“要么再來一個小彩頭。”
“小彩頭啊。”
“是,陛下,若鄭解元贏了,陛下從秘閣里取一幅字畫贈贈予鄭解元,若陛下贏了,鄭解元也替陛下寫一幅字。”
鄭朗還是沒有想起來,道:“秘閣里的字畫皆是稀世珍寶,臣的字不值。”
正等著他這句話呢,閻文應立即說:“那么鄭解元再增加一個彩頭,每一字加一首長短句,當秘閣字畫一幅如何?”
“這…”鄭朗有些不大樂意,詞他能寫,可寫得不好,要么又要去抄襲,終是不大愿意。不過看到小皇帝期盼的眼神,心又軟了下來,說道:“若陛下喜歡,臣奉陪一下。”
肉戲來了。
宮女拿來茶葉、水、茶壺、柴爐,還有兩個建窯兔毫盞。非是北宋定、汝、官、哥、鈞五大名窯出產的瓷盞,而是來自建州的黑瓷。因為斗茶時要檢驗水痕,白色的水痕只有在黑色的茶盞中才能顯現得最清晰,所以宋人推崇黑色茶具。黑瓷中建州黑瓷質量最佳,建州黑瓷中又以“兔毫”、“油滴”、“曜變”、“鷓鴣斑”為名品。
當然皇宮里許多東西,都是鄭朗所想珍藏的。但那也是不可能的。
既然斗茶,茶具一樣,可茶與水必然不同。閻應文又想出一個主意,擲銅錢選擇茶水。鄭朗不能拋的,他是臣子,只能讓小皇帝拋。結果選了茶與水,開始斗茶。對水的溫度與沖茶力度,不是字,鄭朗不大熟悉,掌控得不好。小皇帝也差不多。兩人算是半斤八兩。只能看兩人運氣好壞了。分別將茶餅搗碎,研成極細的茶末,再調和成膏狀,置于茶盞中。開始注水了。
皇家所用的器具好,茶也好,湯花經久不散。但鄭朗運氣不好,先輸了第一局。只好再來,還是輸。到了第三局,同樣還是輸。
小皇帝開心的看著鄭朗,寫吧。
愿賭服輸,只好從周邦彥寫的雅詞里選了三首合適的,用筆寫在黃絹上。反正周邦彥也不是一個多好的臣子,抄他的沒有罪惡感。鄭朗施禮道:“那么陛下,臣告退。”
小皇帝正捧著絹在看,喃喃道:“好字,好句。”
盼望了好久,終于得手,很興奮。居然都沒有抬頭,道:“好。去吧。”
鄭朗搖了搖頭,沖閻文應使了一個眼色,閻文應跟了出來。鄭朗道:“陛下難得開心一回,臣也高興。可以后象這種兩面字錢的小把戲莫要再教陛下了。”
連輸三局,才見鬼呢。第三局就留了心,眼睛盯得緊,終于看穿這個小把戲。你也不是狄青,俺也不是狄青手下的士兵。
“原來你都知道了?”閻文應吃驚的張開嘴巴。
“嗯,為什么不說?”
“我說過,讓陛下難得開心一回,何必要說?”鄭朗說完,往宮外走去。
閻文應連忙跑回來,道:“陛下,不好啦。”
小皇帝還在捧著這個絹,欣賞上面的字與三首新詞,頭又沒有抬,說道:“閻都知,什么事不好?”
“鄭解元知道我們鑄了兩面錢,故意誘他的。”
“什么?”小皇帝嚇得手一松,黃絹布掉到地下。
閻文應一邊撿它一邊說:“他說讓臣以后不要出這些不好的主意,只是為陛下樂一樂,所以才裝作不知。”
小皇帝快樂不起來了。畢竟是千古仁君,現在還沒成熟,但已有了一些仁君的胚子。不知道,裝裝呆就算了,知道了,自己與宮里的太監合伙捉弄宋朝將來的一個重臣,那就是不對的。
沮喪的說道:“鄭家這小子未免聰明過了頭吧。”
“可不是呢。”
又想,接著說:“你去將他喊回來。”
“喏。”閻文應一路小跑著,又追上鄭朗,說道:“陛下傳你回去。”
鄭朗重新來到殿內,小皇帝說道:“朕慚愧啊,做錯了。”
就憑這一句,足以讓鄭朗心中暖洋洋的,看,果然是明君,道:“陛下,偶爾松一下,也無妨,臣沒有覺得不好。”
鄭朗越這樣說小皇帝越是覺得歉意不安,說:“閻都知,你去秘閣…”
“陛下不可,前面錯一,若是因為臣為契丹之事進諫,賜賞那是賞罰分明,若僅是因為字與長短句賜賞,臣擔心開此先河,貽誤子孫。”鄭朗打斷了小皇帝的話。其實鄭朗心中很想要,然而害怕以后的清流們、君子黨用此大做文章,不敢要了。只好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隱隱知道自己寵過了頭,越是這樣越要謙遜。
“那就用剛才…”
“事過境遷,剛才不賞,現在賞,傳出去,別人還是認為是因為字與長短句而賞,陛下,臣不受。只要陛下專心國家,在偶爾之間樂上一樂,臣作幾首長短句,又有何妨?”
“鄭解元…”小皇帝的話暖了鄭朗的心,鄭朗的話更暖了小皇帝的心,居然讓小皇帝喊了一聲后,千言萬語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