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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天堂(下)

  幾個大佬都有些擔心,心里面皆想到,老太太,目前這個小家伙應對也得體,隨便找一個臺階下,將他釋放了,再用一些安撫手段,京城里的沸騰也就消解了,大家皆平安無事。何必問這個尖銳的問題?

  不能看他小,都問道了,會不會向你低頭?會不會說范仲淹做錯了?

  鄭朗繼續從容的答道:“臣民前去彈琴,是仰慕他的品德,居于貧困而不墜落的堅強,不為富貴榮華失去道義的高潔。對或錯,太后請問諸位相公。至于臣民,僅是一少年學子,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太后提問,臣民不敢不答。君臣,父子,夫妻,是維護國家秩序的主體。猶如根固壤吸水土,干延于高空受陽光普照,枝散于干四側,葉篷于枝上,草木才能欣欣向榮。”

  “哀家問你,進諫本是言官之職。你方才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范仲淹是秘閣校理,職責是整理國庫書冊,為何要上言進諫?”劉娥機靈的打岔,將鄭朗的話題中斷。

  不用想,接下來與范仲淹又是一樣的說法,在內宮,皇上可以孝敬你,你是母,他是子,這是人子應當做的事,可上了朝廷,他是君,代表著是一個國家,那怕你是太后,掌管著國家軍國大權,但在名份上,絕不可以凌駕于皇帝之上。否則國家就亂了,甚至這小子陰陽怪氣的,來個什么國家秩序的主體,老娘這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容易么?反過來說老娘顛覆國家秩序?

  但是這些天她讓言官吵累了,不想再爭。

  其實劉娥有一段時間,是很想做皇帝的,否認都否認不起來。不是沒有太后監國的,前面數個朝代,都有許多太后監國的事例可以借鑒。就連遼國的蕭太后,同樣也掌握了軍國大權多少年。

  可她們掌握的是軍國大權,然而做過幾例比較逾越禮制的舉動?老太太這幾年做了多少?但是宋朝優容士大夫的傳統,使一些士大夫修養得到升華,于是經常在老太太耳邊鼓風,鼓得老太太特心虛。

  因此王曾一說,喏喏。

  魯宗道一說,嘿然。

  宋綬一說,默言。

  今天眼看鄭朗將話題往上面引,直接將話題引開。

  這也是宋史上最搞怪的一幕,老太太明明想皇帝,卻始終首鼠兩端,瞻前顧后。因此,一個很精明的人,弄得自己有時候象一個小丑。

  要么就是貶流,這個貶流真起作用嗎?看一看長亭外那些苦主的紅光滿面就知道了。

  想做皇帝,就得學習武則天,大刀子一揮,人頭滾滾,血肉橫飛,幾千個不要命臣子的人頭落地,保證什么言臣,學子,大儒,都不敢言。包括鄭朗在內,看他還敢不敢侃侃而談?

  鄭朗大聲答道:“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行了,什么都不用說。

  劉娥讓他的大義凜然,差一點憋死。

  特別小屁孩記性似乎真的很好,時不時帶著一些圣人大言摻雜,辨都無法可辨。難不成說孔夫子也說錯了?

  “你怎么想起來要問道?”

  幾個大佬臉上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老太太服軟了,咱們不談范仲淹。

  老太太也沒有辦法,面對這樣一個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還是一個小屁孩,不對,還是一個記性特好,嘴尖牙快的小屁孩,無奈,只好主動給自己找一個臺階下。一場大變,也如同六月天突如其來的風暴,又是風又是雷又是電的,眼看一場大暴風雨就要來臨,可忽然風也停了,雷電也沒有了,太陽出來了。

  但老太太心中是淚流滿面。

  宋朝就是這種體制,太祖皇帝的遺訓,刻在石碑上的,不得殺害柴氏子孫,不加田賦,不得殺害士大夫,言者無罪。貶放就是最重的處理手段。甚至有士大夫無恥的,哭著喊著,士可殺不可辱,你流放我,我受辱了,要自殺。于是沒辦法,無罪釋放。

  或者自己下一道詔書,將此子流放到嶺南?

  有可能老百姓都能將皇宮給圍起來。

  因此,咱們談一談其他的吧。

  “臣民以前只顧著讀書,遭此囹圄,忽然想到了將來。難道將來僅是讀書,科考,謀官,從政?就是擔任官員,也有幾等的官員,不能首鼠兩端,貽人口實。所以想替自己定一個做人的準則,行事的道德標準。”

  不算高明的言論,可考慮到他的年齡,還是讓人覺得古怪。

  總之,此子很有志氣,抱負遠大。連劉娥在簾后,都不自覺的額首。語氣又變了變,變得更柔和,道:“你坐著談。”

  時代在變化,家俱也在變化,椅子同樣在進化。唐朝是矮腳椅子,必須盤坐于地,到了宋朝,則成了高桌大椅。趙匡胤上朝一看,覺得有些刺眼,尊卑不分,借宰相范質遞書呈時,讓太監將椅子撤去。

  范質愣了一下,不敢說,他站著,其他大臣只好伴著站。自此以后,上朝,或者正式議事時,大臣們都站著與皇上說話了。但在這種小場合,臣子還是繼續坐著交談的。

  “臣民那時想到了兩個人,第一個是唐朝宰相裴炎,前面為了權勢,替武則天為虎作猖,武則天殺他時才幡然醒悟。雖挽回了一些清節,史官也將他的一些事跡隱之不載。可千百年后,終有人替他的生平定罪。”

  僅是舉一例,倒不是刻意隱諷劉娥。

  幾個大佬不是平民百姓,皆讀過許多史書,雖裴炎死得壯烈,然而前面協助武則天廢太子賢,接著又協助武則天廢唐中宗,作為臣子,的確失去了臣子本份。

  鄭家子用他作例,亦無不可。

  鄭朗又說道:“臣民又想起了另一個人,王文穆(王欽若,文穆是謚號)。天圣二年,契丹人向我朝借草場,王文穆說,借它,不借是示敵以弱,若契丹人有歹意,不借,他們就不來?于是我朝越大方,契丹反而不好意思。當時先帝駕崩不久,國事紛至沓來,此議使國家安然渡過一場危機。僅此事就可圈可點。可因為他沒有立人行事標準,主欲為己欲,為群臣恥之。”

  也就是說王欽若是一個能臣,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宋真宗要祥瑞,他就謀劃祥瑞,老太太要務實,他就務實。當然,雖然言者無罪,也只能隱隱說一下。

  可無論他做了多少事,清臣鄙之。

  最有名的一次是吳植托余諤帶二十兩黃金向王欽若行賄,被諸臣得知。其實王欽若未必真再乎這二十兩黃金,休說王欽若,就是現在的鄭朗也未必很在意,不就是兩百緡錢嗎?僅能買婁煙的一條胳膊肘兒。于是群臣上書,吳余二人倒霉了,王欽若讓老太太保了下來。

  第二天上朝時,魯宗道看到他到來,突然大喝:“汝猶敢出頭!”

  群臣爆笑。

  遭此羞侮,王欽若大傷,一病而去。

  其實王欽若再度為相,是準備做點實事的,比如修好宋真宗實錄后,刻意的遞給劉娥與趙禎看,用委婉的方式,使劉娥與趙禎母子感情親密。

  比如趙禎問犯私罪何事時,諸清臣諱之不答,只有王欽若不顧名節,做了解釋,并且給私罪準確的定位。

  鄭朗這一說,四位大佬都有些沉默。

  “給他上茶,”劉娥道。

  說到現在,僅此一句,合了劉娥的胃口。

  “謝太后。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故臣民在獄中反思,想尋找一道,讓我有始有終。可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從上古諸義中尋找出路,這才想到儒學久之未變,已經是死氣騰騰,才有了臣民與王府尹那番對話。”

  劉娥又不語。

  這一次不是憋郁的,是不知道說什么好。僅聽不震憾,就坐在她不遠處,看著更稚嫩,但就是這個小孩子,不但考慮學習,還要考慮人生準則,儒學改新,乃到國家、百姓、萬物。

  還真考慮過的,否則不會對王欽若定位這么清楚。

  小家伙,你是不是想得太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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