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論道 “你回幽州吧。”張角睜開了眼睛,冷漠的看著伏在面前的張鳴。張鳴汗如雨下,僵了片刻,叩了個頭,向后跪行了幾步,又叩了個頭,起身就走。候在外面的楊鳳等人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了結果,不敢再問,擁著他出了門,頭也不回的向北而去。
張角一個人沉思了很久,讓人叫來了張寶、張梁。“我要去一趟洛陽,你們留在鉅鹿,小心一些,不要惹事。”
張寶沉默的點頭答應,張梁卻有些不服氣:“兄長,你打算讓誰接任洛陽的道務?”
張角瞥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洛陽是天子所在,再怎么支持,也不可能由我們隨便發展。我們的根基不在洛陽,你明白嗎?”
“既然如此,那你還要去洛陽干什么,干脆讓給天師道算了。”張梁不依不饒的說道。他原本以為繼馬強和張鳴先后犯錯之后,張角會把洛陽的事務交給他們兄弟,沒想到張角還是沒有考慮到他們。
張角眉頭輕皺,面露不悅之色,他對張梁的固執非常不滿。“三弟,你對我有意見?”
張梁有些遲疑,可是他還是想不通,正要再說,張寶輕輕的拉了他一下:“三弟,我們的根基在鉅鹿,大兄把這么重要的事情交給我們,我們理當全力支持他才是。”
張梁這才沒有吭聲,別過頭,顧自生著悶氣。
張角暗自嘆了一聲,又安排了一些事,這才帶了幾個道童趕往洛陽。
劉修在靈臺設宴招待張角和盧氏,同時出席的還有主持靈臺的中常侍吳伉、尚書韓說、單飏等人,酒過三巡,劉修說明了天子下詔論道的意旨。這些年幾乎每年都有天災,有不少人說是天象示警,大漢火德將滅,不少地方都有黃龍現等征兆,搞得人心惶惶。究竟是不是天意。不能隨便亂說,要請各位有道之士說出個所以然來。諸位有的是主持靈臺觀星工作多年,經驗豐富的行家,有的是道術高明的道士,但是各說各的,恐怕也未必能統一起來,究竟誰解說的天意才是真正的天意。我們要做到清清楚楚,所以把你們請來集中討論一下。希望最后能得到一個比較確切的結果。
劉修隨后又說,天子說了,最后誰如果能以自己的道術折服所有人,朝廷會正式給予嘉獎,加官進爵。讓天下人都知道你們的名字。你們這次論道,意義不下于白虎觀講經,甚至能和東觀校書相提并論,因為自從孝武皇帝獨尊儒術以來,以黃老道為代表的道家學派已經成了民間組織,在真正的學術界根本沒什么地位。這次天子給你們機會,讓你們在世人面前展示神奇的道術,重新走上政治舞臺。
劉修笑嘻嘻的對張角說:“張師,這一點上。你是有先天優勢的,盧師的道術再高深,她也不可能做官,最多只能做為內朝官,宮里的待詔侍從,因為她是個女人啊,我大漢還沒有女人做外朝官的先例。你卻不同,只要你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你就有機會做官,有機會用你的道術來輔佐天子。建不世功業,實現你天下太平的洪愿。”
張角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對面的盧氏,躬身道:“承劉君吉言,愿與天下有道之士共同切磋,互相增益。盧師當年與我同在天師門下受教,今日又能同臺論道,實在是幸莫大焉。”
盧氏扭過頭,沒有接他的話。張角的臉色有些黯然,掩飾的舉起杯喝了一口酒,打了個哈哈,退了下去。
劉修一看,有些不解。張角原來是天師道的人,可是他現在已經自立門戶,而且據說天師道的嗣師張衡就是被他擊敗,傷重而死,盧氏對他應該是恨之入骨,而張角也應該明白天師道對他的態度,這個時候居然還向盧氏討好賣乖,究竟是場面上的話,還是另有目的,莫不是他看上了盧氏,抑或是原本就有非分之想?
劉修沒有再八卦下去,他接著大致說了一下論道的幾個流程。這次可不是讓你們輪流上臺胡說一氣,咱得搞點能夠分出高低、辨出真假的,他請在座的諸位先說明一下自己的長項,然后把第一階段論道的內容確定為天道,也就是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主要內容是天上的星相,但是不要扯什么說不清的話題,你們就把重心放在日月星的運行上,靈臺有張衡所制的渾天儀,也有觀星的各種工具,你們卜卦也好,計算也好,誰和實際的天相最相符,誰就是贏家。
聽了劉修這個安排,張角和盧氏都有些頭疼,他們雖然也懂一些天文,可是要往這個程度上說,他們肯定不是靈臺這些專家的對手啊。
“沒事,如果你們在天道上不擅長,那可以在地道上一較高下。”劉修介紹了一下一直坐在一旁喝酒,用冷眼看著這些有道之士的孔融道:“這位是司空掾孔文舉,孔圣人二十世孫,博學多才,稱得上讀萬卷書,他現在正佐助司空大人整治天下水利,為解旱情而不辭勞苦,你們道門中有不少人游歷天下,見多識廣,可謂是行萬里路,和孔大人的萬卷書相印證,如果能為司空府出謀劃策,也是大功一件。”
張角很意外,他開始就注意到了這個一聲不響的坐在旁邊喝酒的儒生,以及他臉上的不屑之色,以為是哪個自以為是的狂生,卻沒想到居然是當年受到李膺贊賞,跳過龍門的孔融。張角雖然現在是太平道的大賢良師,可他是受到儒學教育的,對孔圣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崇敬。
“原來是圣人后裔,久仰久仰。”
孔融嘴角一歪,放下酒杯,帶著三分傲氣的看著張角:“你既然號稱太平道,又想著要致天下太平,我倒要問問,你知道太平經嗎?”
張角有些尷尬,沒想到孔融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考問起他的學問來了。他思索了片刻:“你說的可是當年于吉所得的清領書?”
“是的。”孔融放下酒杯,輕笑了一聲:“還能知道清領書,看來你還是有些學問的。那我問你,你知道這清領書為何叫清領書。又講了些什么經義?”
張角根本沒看過,但是被孔融當面質問,他豈肯輕易的就低頭認輸,他淺笑著反問道:“清領書自從被宮崇獻到宮中以后,一直未曾流布于外,我等庶民百姓,無緣一見。孔生學高。出入宮禁,想必是讀過的?何不為我等講說一二。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也見識一下孔生的道行。”
孔融翻了翻眼睛,他是讀過一遍宮里所藏的《太平經》,但也只是讀過而已,能言不能行。要論道術,他哪里是張角的對手。要想不答吧,話已經說到了這個地步,不答好象也不行。
劉修看著眼珠亂轉、花言巧語的孔融和步步緊逼的張角,心里不禁想發笑。他把天師道和太平道一起招到洛陽來,就是想用他們來刺激刺激儒生。孔融正是儒生中最走火入魔的一類。他們把儒家經典看成這世上唯一的學問,其他的一概不放在眼里,平日里說得天花亂墜,但是真正讓他們做事。他們又往往眼高手低,只能坐而論道,不能起而行之。這次要不是假托要讓道人們論說天下水利,由司空楊賜下令,孔融根本不理他的邀請。
這是個好現象啊,一開始就掐上了。劉修穩坐釣臺魚,看著他們辯論。孔融的口才當然沒說,他任《民報》主筆的時候。連盧植都不敢輕攖其鋒,可是張角能忽悠出幾十萬的信眾。又豈是輕與之輩?這兩人交鋒之激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孔融最后是惱羞成怒,拂袖而去的。
“把孔融都說跑了?”天子詫異的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聲來。
“跑了,這位大賢良師口才了得,非常能說。”劉修擺弄著手中的馬鞭,笑嘻嘻的說道,不緊不慢的跟在天子身后,落后半步。
“僅僅是能說而已?”天子敏感的把握住了劉修話里的意思,偏過頭看看劉修:“你覺得他們只是說空話?”
“陛下,我可沒這么說。”劉修警惕的反擊道,這話要是傳到孔融和張角的耳朵里,那他還有安生日子過嗎?
天子詭異的笑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說,他們說的這些,無法證明是對還是錯。”劉修眼睛一眨,狡猾的說道:“我記得當初轅固生和黃生就在孝景皇帝面前論過類似的話題,最后連孝景皇帝也說這個無從判斷,只好存而不議。”
“放肆!”天子輕斥道,繼續向前走了一會,不知道要想些什么,過了一會,他又問道:“德然,你說如果重新推崇黃老道,還能再現文景盛世嗎?”
劉修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仔細想了一會,才鄭重的說道:“臣…不知道。”
“不知道?”天子對他這個回答非常不滿意,秀氣的眉毛挑了挑,又笑道:“這可不是你的習慣。莫非你覺得我不是中興之才,不能效孝文皇后、孝景皇帝故事。”
“陛下,臣的確不知道。”劉修躬躬身,誠懇的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就算是孝文皇帝、孝武皇帝再生,也未必就能中興。”
天子聽了,也有些黯然。他又不笨,豈不知道現在和文景之時根本是兩種不同的情況。那時候的大漢雖然內憂外患,但是天下思安,大漢猶如少年,雖然還不夠強大,卻生機勃勃,遇到一些打擊反而能長得更加強壯,如今的大漢卻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已經重癥纏身,步履蹣跚,再怎么努力,也很難起死回生,說不定倒會折騰死了,少活幾年。
“德然,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北疆。”天子停下了腳步,扶著欄桿,看著夜空中半懸的明月,和月色下郁郁蔥蔥的樹林,“仗打不起,卻又不能不打,進是死,退亦是亡,我是進退兩難啊。”
“陛下,臣以為,除了打和不打之外,還可以維持。”劉修輕聲安慰道:“移民屯邊,抑制鮮卑人的坐大。以胡制胡,可以給大漢一個喘息的機會。”
“可是我現在移民屯兵的錢也沒有啊。”天子郁悶的拍打著欄桿,“錢,錢,錢,君子不言利,可是沒錢。什么事也辦不成啊。”他看著遠處的星星燈火,感慨的說道:“德然。如果天下的讀書人都像你這樣,不憚于言利,而又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就好了。”
劉修苦笑一聲:“陛下,臣現在也是窮得叮當響。羅敷面館和太極道館都是長公主的,臣現在除了俸祿之外,可是什么進項也沒有。我說陛下,你是不是把我的俸祿先發給我救救急?”
“怎么一談錢,你就不是人了?”天子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
“陛下,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啊。曹節兄弟死了。陛下撈了一大筆,臣呢?臣是什么也沒撈著,反而損失了一大筆啊。陛下,你不能不講理啊。”
“我不講理?”天子轉過身。抬腿就要踢他,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劉修向后讓了一步,委屈的咕噥了兩句。蹇碩在遠處聽了,面無表情,卻暗自感慨。普天下大概也只有劉修敢當面說天子不講理,而天子也不生氣的。
“好好練兵,如果秋閱能讓朕滿意,朕就把曹節的那幢院子賞給你。”
劉修聳了聳肩。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唯!”過了片刻,他又說道:“陛下。過些天,臣準備去打個劫。”
“打劫?”天子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劉修想打劫誰。“又看中誰了?”
“會任之家。”劉修陪著笑道:“陛下讓臣領兵,臣總不能連個親衛營也沒有啊。臣打算到會任之家去劫幾個人,陛下讓王越陪臣去一趟吧,有他這個京師第一劍客、御前侍衛壓陣,臣的勝算就更大了。”
“就知道你又打王越的主意。”天子鄙視的說道:“好了好了,你什么時候想去,朕讓楊彪協助你,他想除掉那幾個會任之家也不是一天了。朕也有些奇怪,這會任之家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撐腰,居然連楊彪都不敢輕易去碰。”
“這簡單,等臣把會任之家掃蕩了,人全扔到洛陽獄去,想必他們就能招了。”他頓了頓,又說,“臣估摸著,能有這么大能量的人,在大漢無非就那幾個。”
天子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你手腳可做干凈些,不要留下后患,朕可不想以后出門都要穿軟甲。”
“沒事,有蹇碩和王越兩大高手護在陛下身邊,還有誰能動得了陛下分毫。”劉修沖著遠處的蹇碩使了個眼色,哈哈笑道:“蹇大人的童子功可厲害呢。”
蹇碩白晳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天子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北軍中候官寺,劉修當中而坐,打量了一下執板而立的五校尉、五司馬,發現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熟人:何颙。他穿著司馬的官服,站在屯騎校尉袁逢的身邊。
“何伯求,你什么時候成了北軍的人了?”
何颙微微一笑:“聞說大人主掌北軍,特來效力。”
劉修嘎嘎笑了兩聲,心道你不是來給我效力的,你是來給我上眼藥的。袁紹躲在幕后指揮,你們沖鋒陷陣,配合得很默契啊。不過,老子也不怕你,你愿意跳到我的手下,我還求之不得呢。他謙虛了兩句:“你這話說得可不對,北軍是天子的禁軍,是為天子效力的,可不是為我效力的。”
何颙點點頭:“是颙失言了,請大人恕罪。”
劉修擺擺手,還真有些頭疼。這五個校尉哪個也不是省油的燈,除了屯騎校尉袁逢是袁家的人之外,步兵校尉王瑜是王楚的父親;射聲校尉馬日磾是扶風馬家的人,是馬倫的從子;長水校尉趙玹是有名的奸小,據說是中常侍趙忠的什么遠房兄弟,蔡邕點名批評的人里面就有他;越騎校尉原來是曹破石,曹破石被王越莫名其妙的殺了,現在是淳于瓊。淳于瓊是潁川人,和袁紹的關系非常好。
簡單點說吧,北軍五校,有三個是和袁家有關系的。
“這個…”劉修搓了搓手,請各位入座,然后很輕松寫意的開了腔,既沒有在長輩面前的恭敬,也談不上什么官威,用何颙他們的話說,這是一個典型的小人得志的模樣。“我想諸位也清楚啊,我領北軍中候之前,是領的宮市令。諸位有人知道宮市的情況嗎?”
袁逢等人垂下了眼皮,裝沒聽見,王瑜非常尷尬,也覺得這個女婿有些丟人,怎么看也不像個當官的,你做宮市令那點破事就不要拿出來提了,宮里的市那也是市,你以為招一幫流民到上林苑懇地,種點蔬果、打點魚,再賣給宮里是什么得意的功績?
淳于瓊嘴一歪,笑嘻嘻的開了腔:“知道,大人治市有功,所以陛下讓你來領北軍中候。大人莫非是想以治宮市的辦法來治北宮,還是想再征招一些流民來充實北軍?”
劉修瞥了他一眼,不怒反喜:“你是潁川人?”
淳于瓊笑瞇瞇的點點頭。
“汝潁出人才,果不其然。”劉修夸了他一句。袁逢等人不知道他是真心話,還是反話,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互相看了看,繼續保持沉默,等著聽劉修的下文。劉修心中冷笑,知道這些人在等著看自己的笑話。王瑜就算想幫忙,在這些人面前也沒什么底氣,至于趙玹,他大概也和袁逢等人差不多。
“陛下開始辦宮市,為什么不成功呢?”劉修不理會王瑜眼神的暗示,接著往下說道:“因為宮女也好,宦官也好,他們不需要從宮市的交易中獲利,有沒有宮市,對他們來說無所謂,宮市于他們而言更像一次狂歡,所以,宮市最后辦成了亂市。”
劉修隨意擺弄著案上的公文,不緊不慢的接著說道:“現在呢,我換了招募來的流民到宮苑里墾荒種菜,他們需要這些成果來換取生存的糧食,所以他們都很用心,每天起草摸黑的去照料那些蔬果,就和照料他們的孩子一樣。他們小心的核算著成本,盡量多賺一個錢,又不能太亂來,因為價格如果要得太離譜,他就賣不掉手中的貨物,反而損失更大。”
何颙微微皺起了眉頭,他只知道天子在宮里試驗宮市搞得一團糟,后來換了劉修去做宮市令,劉修把宮市搬到了平樂館,據說搞得有聲有色,但是他一直不清楚劉修究竟做了些什么。現在聽劉修自己解釋,才知道他是在洛陽的流民中招募了一些人到皇家林苑中開墾種菜,或者承包著園林中的看管任務,摘林子里面的果子,打水中的魚,以市場交易的形式賣給宮里的尚食監,后來又把范圍擴大到衣飾,原先由各地直接進貢的貢品轉由宮市交易,然后再進入皇宮。
他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合圣人經義,但是劉修把原本是天子胡鬧的一件事辦得像那么回事,至少其中還是有些道理的。只是劉修把這件事拿到這里來說,究竟是什么用意?總不會是僅僅夸一下自己的功勞吧。
“事不得其人則不成,這是道理,不僅僅適用于宮市,也適用于北軍。”劉修很快點明了用意,他收起了笑容,嚴肅的看著面前的這十個人:“我知道,如今的北軍早已不是國家強干弱枝的依仗,現在的北軍將士也不是從各地征發來的精銳,北軍現在是某些人眼中養老的地方,而不是國家安全的保障。他們嚇嚇百姓還行,真要上了戰場,恐怕會把屎尿全撒在褲襠里。”
“國家多事,天子不能容忍這種事再發生下去。”劉修掃了一眼眾人,一字一句的說道:“陛下有詔,北軍要在十月底舉行大閱,隨后開赴北疆,與鮮卑人作戰。”
袁逢等人頓時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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