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小小少年,眉清目秀,似笑非笑。左手擎著一張跟他差不多高的硬弓,右手兩指捏著一根羽箭。看他面貌也就是十歲上下,尚未束發,個子倒是不矮了,清秀的表情下有一種淡淡的貌似矜持實為冷傲的氣質。兩腳不丁不八的站了,身子挺得就好像一棵尚未參天的勁松。
一個十歲大的孩子拿著一張看上去有些陳舊破損的硬弓,站在官道上攔住七八個正是壯年的漢子,按理說應該很滑稽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吳來祿,李三福,劉癩子這些人只是感覺到一絲荒謬然后就是震驚,還有那么一點點不能說出來的恐懼。七八個壯漢,恐懼一個十來歲的孩子?
偏生就是這樣,所以才顯得頗為怪異。
虎豹之子,雖未成紋,已有食牛之氣。
吳來祿之所以有些恐懼,是因為他一眼就能認出那張弓的來歷。那是開皇年間高祖文皇帝滅南陳的時候,征集全國的工匠精心打造的步弓。當時傾三年之力,也不過制造出幾千張而已。別人不認識,他認識。
“少年郎,為何攔住我們的去路?”
吳來祿平靜了一下心態問道。
他問的很客氣,雖然他心里有些震撼有些恐懼,但他有自信,如果他想擊倒那個孩子的話,那孩子連拉弓的機會都沒有。當年…算了,當年的事,不過是場噩夢而已。
那少年揚了揚下頜:“非是攔你的路,只是耽擱你們一會兒罷了。前面的路上有水,別濺你們一身。”
吳來祿皺眉,他想不明白的是,鐵浮屠既然要做生意去劫那三輛馬車,為什么還要派個孩子出來攔著后面的行人?以那伙馬賊的手段,難道需要忌諱自己這七八個農夫?忽然靈光一現,吳來祿明白了。
“多謝小哥,我們這就折回去找個客棧住了,明日一早再上路。”
那少年笑了笑,很漂亮,很干凈。
“你是一個聰明人呢,我喜歡聰明人。不過…我不喜歡你盯著我的手看,看得出來你認得這弓,所以一定在猜我是不是能拉的開這兩石的步弓對嗎?你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所以并不怎么害怕,可是你偏偏在我這樣一個少年面前裝得有些害怕,其實,心里在想的是如果你用那根木頭棒子打過來,我連開弓的機會都沒有,對嗎?”
少年自信的笑了笑:“你的肩膀往下沉,腳步一前一后,看你握著那根棒子的姿勢,倒更像是握刀。這是標準的大隋府兵臨戰的戒備姿勢,而且,你習慣用左手。”
如妖孽一般,這少年一字一句的點破著吳來祿心里的秘密:“如果你不是府兵派出來的探子,就是逃兵。很顯然,后者的可能更大一些。我猜得可對?”
吳來祿的眼神一寒,臉色也變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藏了多年的秘密,竟然會被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眼看穿。大隋的軍律是無情的,逃兵的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直接杖死還要禍連家人,他雖然不是什么逃兵但那少年已經猜的差不了不遠了,當年他千辛萬苦的逃出來,第一次被人猜到了隱藏多年的秘密,所以,他心里起了殺人的念頭,雖然,他的對手只是一個孩子。
“別想動手,既然說破,我是不會怕你動手的。”
少年比劃了一下吳來祿的身高:“雖然你看起來跟牛一樣壯實,但我保證一箭就能射死你,絕對不用第二箭。而且,我射箭的速度絕對比你想象的要快。”
他的笑容很燦爛,帶著一點…羞澀?
是呢,自己夸自己的時候,怎么也得表現出些許的不好意思才對吧。
吳來祿臉色有些白,握著木棒的手緊了緊又松開:“這位小哥,我們這就返回去。謝謝,明日晌午之前我們肯定不會往北走。”
說完,他對那少年很鄭重其事的抱了抱拳。
劉癩子開始不知道為什么吳來祿對那個少年如此客氣,但是他聽到那少年說吳來祿是府兵出身之后,心里猛地一顫。大隋的府兵都是軍戶出身,地位比普通農戶要高很多。吳來祿他們家是從別的地方遷來方城村的,才不過四五年的光景。平時就看著那位老太太不像是個農村老婦,神態舉止倒是更像大戶人家的主母。現在看來,說不定那少年隨口說出來的話是真的。
舉報一個逃兵,能得到多少賞錢來著?
劉癩子想了想,很頭疼。
吳來祿對眾人示意了一下,轉身準備離開。在他回身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看到少年挽著步弓的右手往下垂了下去,似乎沒有了戒備。就在這一刻,吳來祿的眼神猛然間變得森寒。他腳下猛地一擰,布鞋的鞋底在官道的地面上發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腳下爆發出一股炸力,身形如炮彈一樣撞向了那少年。
在吳來祿轉身沖過去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恍惚的,看到那少年嘴角挑了挑。
已經垂下去的左臂抬起,捏著羽箭的右手放在弓弦上,拉弓,弓如滿月,箭出,箭如流星。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只有三米不到,而吳來祿有信心在一息之間以棍橫掃砸中那少年的脖子,他強有力的左臂已經舉了起來,木棍上揚。
木棍上揚,他的動作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用了不到一息的時間,他完成了上面所說的動作。而那個少年,卻射出了一箭。少年射出一箭并沒有停止動作,右手抬起,動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從背后的箭壺里抽出第二只羽箭,拉弓,瞄準。
第二支箭沒有射出去,正對著高舉著左臂的吳來祿的咽喉。
哆的一聲,第一支羽箭插在吳來祿身后堅實的官道路面上,箭羽還在嗡嗡的顫著,入土三分。
吳來祿下意識的低下頭,他看到掛在腰畔的水袋上漏了一個洞,水正潺潺的留下來,第一滴水珠兒恰好落在了他的腳面上。
少年歪了歪頭:“你殺過人。”
他說。
“而且,你想殺我。”
少年人很老成的皺眉:“很遺憾,你殺不了我。而且,你已經讓我動了殺心。雖然你并不是一個值得我殺的人,不過我真的不介意用你來破了我的殺戒。如果你還想著殺人滅口,我不介意顏射了你。”
十歲少年,說出這翻話來,總是會顯得怪異的。
吳來祿不是一個普通的農夫,也不僅僅只是個逃兵那么簡單。當年大隋南征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少年郎,比這擎弓的少年也大不了許多。家門慘變,他隨著阿娘到了河北投親卻被人拒之門外。又流浪到了塞北,前些年才到了那個叫方城的小村子里定居。他的身世若是被人搜尋出來,那必將又是一場慘禍。雖然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但吳來祿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賭。
看著吳來祿的神情,少年嘆了口氣道:“不服氣?”
他把手里的弓箭隨手放在路邊,挽起袖子說道:“來吧,再試試好了。”
吳來祿抬起手,又無力的垂下。
“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鐵浮屠的少當家,果然年少英雄。”
他咬著牙說了一句,然后扭頭就走。
少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了笑:“等一下。”
吳來祿站住,回身問:“還想怎么樣?”
少年從腰畔解下來自己的水袋拋給吳來祿:“射破了你一個水袋,賠給你一個。你走了回頭路,也算給了我面子。一碼歸一碼,咱倆兩不相欠。”
吳來祿伸手把水袋抄住,也不道謝也不說話,將水袋栓在腰畔,大步離去。方城村的漢子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跟著吳來祿的腳步往回走去。從一路走回到之前路過的那個小村子里到找了個路邊的簡陋客棧住下來,吳來祿都是一言不發的。劉癩子幾次想湊過去問問,看著吳來祿那森寒的眼神他就害怕一直沒敢開口。大家默默無語的吃了晚飯,就一頭扎進被窩里,都覺得有些無奈有些憋屈,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吳來祿坐在炕邊,習慣性的拿起水袋喝水。
水袋不是他的,看著有些臟,但比他原來的那個卻精致的多。上等的牛皮水袋,還有些扭扭曲曲的突厥文字。那些突厥文字吳來祿不認識,但有八個大大的漢字他是認識的。這八個字用的是今草字體,筆走龍蛇。
好好喝水,天天尿炕。
這八個字下面還有一行用漂亮的簪花小楷書寫的小字,工整而秀麗,倒更像是女子的手筆。
毛爺爺的好孩子李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