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六章達溪長儒的過往(三)
達溪長儒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隋軍大營內。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卻發現自己很難睜開眼睛。他用了很久才醒悟過來,自己的臉上原來纏了厚厚的紗布。然后他又想起來,自己的頭被那個突厥將軍砍了一刀,而自己也用親兵用命換回來的彎刀切開了那個突厥將領的皮甲胸腹,但他卻不能確定那個突厥將領是不是死了。
當時他被數十個突厥狼騎圍攻,那個突厥將領突然從旁邊沖過來一刀砍在了他的頭上。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反手一刀將那個突厥將領的胸甲劈開。可惜的是,他手里的是彎刀而不是橫刀。
彎刀太短,或許沒能將那個突厥將領的肚子徹底剖開。
躺在床榻上的達溪長儒睜不開眼,想開口說話的時候才發現嗓子里火辣辣的疼。費了很大的力氣,他也只能從嗓子里擠出一絲極干澀沙啞的呻吟。即便是這樣的發聲,依然讓他的感覺到嗓子里幾乎被火燒焦了一樣的疼。
“大將軍!您醒了!”
達溪長儒感覺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手心里的溫度讓他有些心安。
是獨孤銳志,他分辨的出來是獨孤的聲音。
“大將軍,您別說話…您的傷勢太重了些,尤其是頭上這一刀險些毀了您的眼睛。您放心,鐵哥他們三個都沒事,援兵趕到,突厥人已經退了。現在咱們在大營里,您只需安心養傷就是。”
達溪長儒極艱難的點了點頭,感覺自己的腦袋沉重的好像壓著一塊石頭。
“大將軍,咱們的兄弟大概救回來不足二百人,不過有一半傷勢都頗重…請功的奏折元帥說已經寫好報了上去,但送到朝廷一來一回就要耽擱幾個月的時間。兄弟們的功勞不會被埋沒,那些重傷殘了的士兵元帥允諾每個人先發二百貫肉好…”
達溪長儒嗯了一聲,卻沒有力氣說一句話。
獨孤銳志扶著達溪長儒喝了一口水,他嗓子里火辣辣的疼這才稍微緩解了一些。為達溪長儒將被子蓋好,獨孤銳志坐在他身邊說道:“大將軍,元帥剛才還來看過您。您身上重傷五處,有兩處前后貫穿…幸好咱們軍中不缺少藥物,您可知道這次險些就戰死?”
說到這里的時候,獨孤銳志的話語已經帶著哽咽:“大將軍,突厥五可汗聯兵四十萬南下以來,柱國馮昱,上柱國李崇,蘭州總管叱列長叉皆敗,損兵折將。武威,天水,安定,金城,延安,上都諸郡,大隋的兵馬接連戰敗,唯獨咱們出弘化這一戰打贏了…沙缽略可汗被咱們兩千騎兵斬了一萬五千余人,心生懼意,元帥的援兵一到他就狼狽的撤走了。”
獨孤銳志說完這翻話的時候,達溪長儒終于能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獨孤”
沉默了好一會兒,達溪長儒嗓音沙啞著聲音極輕的叫了一聲。
“大將軍,我在。”
獨孤銳志連忙往前湊了湊身子。
“你…咳咳…從來都不是一個會…會說謊的人…”
達溪長儒緩緩的搖了搖頭,觸碰到了傷口疼的忍不住嘴角咧了咧:“你的心性不夠沉穩…城府也不夠深…你騙人的時候,你的眼睛不敢看著我…說…到底你騙了…騙了我什么?”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情緒又波動起伏所以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觸動了傷口,血又從紗布里滲透了出來。
“大將軍…您別急!”
獨孤銳志連忙取了水,扶著達溪長儒喝了一口:“我…我不是想騙您…只是想讓您好好養傷。”
“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
獨孤銳志臉色變的極難看,嘴角抽搐了幾下終究還是說了出來:“援兵…根本就沒有援兵,突厥人是因為損失太大,懼于咱們這兩千人馬的戰力和意志,再加上內訌而退走的。沙缽略可汗和他的侄子染干還有達頭可汗起了爭執,據說三方廝殺起來,沙缽略可汗殺了達頭可汗…咱們的援兵,根本就沒到!”
“沒有援兵…”
達溪長儒喃喃的重復了一遍,眼睛里流出來的淚水滲透進了紗布中,滲透到了傷口上,那么的疼。
心里更疼。
隋朝初年,草原上的突厥分為五部。阿史那攝圖稱沙缽略可汗,此外還有阿比可汗,達頭可汗等四個可汗,其中以沙缽略實力最強。大隋高祖文皇帝楊堅立國之后,對突厥部族禮遇漸薄,突厥各部都怨恨大隋。北周的一位公主嫁給沙缽略可汗的叔父,這位公主為了復興大周而數次勸說沙缽略興兵南下。
沙缽略也覬覦中原的錦繡江山,于是糾集了其他四部可汗興兵四十幾萬南下。他匯合了原北周營州刺史高寶寧,攻入長城以南。大隋邊軍淬不及防,接連戰敗。
突厥的這次進攻,聲勢浩大,來勢兇猛。五月十六日,高寶寧配合突厥,向平州發起進攻,在整個戰線,隋軍的防線被多處突破,屯守乙弗泊的行軍總管馮昱遭到突厥數萬騎兵圍攻,力戰數日,寡不敵眾,壯烈殉國。
東部戰線,突厥與高寶寧的聯軍突破隋軍防線,進攻幽州,李崇出戰,不利。十月,西北長城沿線重要州縣一個個的陷落,突厥攻破木峽,石門兩關,分兵南下,越過六盤山,挺進謂水,徑水之濱,嚴重威脅長安。
十二月十五日,文帝再派內史監虞慶則為元帥,馳往弘化拒敵。
達溪長儒為行軍總管,可虞慶則卻只給了他兩千人馬,其中隱藏著什么齷齪事顯而易見,自古沙場征戰,從來都不是只有廝殺這般純粹。
隋軍大營 在元帥大帳中,燈火搖曳。
虞慶則坐在桌案后面,臉色陰沉的讓人害怕。他的手里拿著一支毛筆,眉頭皺著卻沒有落筆的意思。他已經這樣糾結著坐了很久,卻依然沒有想好這份奏折該怎么寫。這次達溪長儒率軍兩千,硬捍突厥沙缽略可汗四十萬大軍,殺敵一萬五千余,逼退突厥大軍的勝績太大了些。
若是如實報上去,皇帝陛下必然龍顏大悅。
可陛下太聰明,太睿智…如果這份奏折如實寫的話,只怕陛下立刻就會發現其中的破綻。兩千人對陣四十萬狼騎…說起來這一戰打的壯闊贏的霸氣,可為什么只有兩千人?他虞慶則手握重兵,為什么與敵決戰只派了兩千騎兵?
大勝!
不能不報。
可怎么報,才是虞慶則頭疼的。
糾結了很久,虞慶則突然將毛筆擲在地上,狠狠的拍了一下桌案,這一聲脆響將大帳中他的幾個親信將領嚇了一跳。眾人畏懼的看了他一眼,紛紛垂首不敢言語。
“這一戰…為什么不是我打的?”
虞慶則本是匈奴后裔,隋文帝得禪位而立大隋之際,他一力主張盡誅北周宇文皇族,從而得到了楊堅的重用。封為內史監禮部尚書,京兆尹,彭城郡公。他為楊堅建立大隋立下了不小功勞,在朝中地位頗高。
“元帥…靈州道元帥河間王楊弘那邊戰事膠著…寧州道元帥左仆射高穎那邊似乎兵事也不順利。唯獨元帥你這一路人馬打了勝仗,陛下若是得知必然欣悅…您為元帥,這一戰的功勞自然在您身上。至于這奏折怎么寫,其實還不全在您?”
沉吟了一會兒,虞慶則的親信幕僚杜明衛輕聲說道:“軍中多是您的親信,只有達溪長儒是個外人。只要元帥您想…卑職愿意替您將不好做的事情做了。只要達溪長儒一死,這件事誰還敢胡亂去說?再者…他帶回來那一百多個殘兵,就算想鬧事就鬧的起來?上達天聽…可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到的。”
杜明衛壓低聲音道:“這反擊突厥部族的第一場大勝,可不能輕易送給別人啊…元帥您想想,各道元帥都沒有建功,大隋已經失了六郡,這樣的頹勢之下,您這一場大勝對士氣鼓舞之巨難以想象啊…這功勞之大,超乎尋常!”
“不可!”
虞慶則搖了搖頭道:“達溪長儒深受陛下信任,又身為行軍總管,他若出了什么事,陛下必然令人徹查…”
“怎么會呢?”
杜明衛嘿嘿笑了笑說道:“達溪將軍是戰死疆場的,這件事三軍將士皆可為證啊!陛下若是得知,必然重重的褒獎…達溪將軍雖然戰死,卻也能得到無上的榮耀,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心安了。”
“至于那一百多個殘兵…達溪長儒都戰死了,他們自然也都戰死了。”
杜明衛笑的極燦爛,越說眼神越明亮。他緩步走過去,彎腰將地上的毛筆撿起來雙手捧著遞給虞慶則:“元帥,這奏折怎么寫,其實簡單至極,難的…是您的心地太善所以不忍…可是元帥,您也應該明白,達溪長儒若是不死的話,這一戰到底如何早晚會被陛下知曉。您心善…達溪長儒可未必心善!”
虞慶則深深的吸了口氣,接過杜明衛遞過來的毛筆沉吟了一下開始落筆,很快,奏折便一揮而就。
在他低頭寫奏折的時候,站在大帳最靠外位置上的部將韓僧壽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他是大隋名將韓擒虎之弟,生性勇烈。今日見到了這齷齪的一幕,忍不住替達溪長儒嘆了一聲。他看著伏案而書的虞慶則,眼神輕蔑。
開皇三年初,元帥虞慶則在弘化大敗突厥沙缽略可汗。斬敵數萬,一戰而退突厥數十萬大軍。大隋皇帝楊堅大悅,加封虞慶則為魯國公,晉位上柱國,官至尚書右仆射,食邑一千戶,其彭城郡公的爵位由其第二子繼承。
達溪長儒戰死沙場,文帝感其忠烈,下詔曰:突厥猖狂,輒犯邊塞,犬羊之眾,彌亙山原。而長儒受任北鄙,式遏寇賊,所部之內,少將百倍,以晝通宵,四面抗敵,凡十四戰,所向必摧。兇徒就戮,過半不反,鋒刃之馀,亡魂竄跡。自非英威奮發,奉國情深,撫御有方,士卒用命,豈能以少破眾,若斯之偉?言念勛庸,宜隆名器,可上柱國。其戰亡將士,皆贈官三轉,子孫襲之。
自此,大隋少了一位名將。
草原上多了一群流浪的騎兵,還有一個刀疤臉的將軍。
開皇八年,文帝楊堅在晉王楊廣的府邸里宴請群臣,楚公楊素與魯公虞慶則起了爭執,互相嘲諷,文帝不悅。楊素遂與虞慶則不合,二人反目。
楊堅深信楊素,自然不喜慶則。
開皇十七年,嶺南李賢舉兵反隋。有數將請命,楊堅卻指派虞慶則為帥征討。虞慶則平叛歸來半路,被人誣告以謀逆大罪。文帝派人鎖拿,斬于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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