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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質問

  明鸞看著章放堅定的神情,咬了咬唇,覺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雖然自己有心幫助盤月月他們,是覺得這小姑娘挺可愛的,但也是想打抱不平,不希望這些本來安分守己的瑤民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對于二伯父來說,這件事確實與章家沒有多大關聯,只一個“可能對柳同知有所幫助”的理由,不足以說服他。

  可她還是覺得,這件事對章家人來說,不過就是舉手之勞,也不必冒大風險,為什么就不能幫忙呢?

  她細細想了想,有些猶豫地再次開口:“二伯父,我承認這件事是因為我看不慣那個土典史的做法,也覺得盤月月他們很可憐,才想幫他們一點小忙的。其實我們家并不會因為這樣就受到什么損失呀?柳同知跟我們一向有往來,跟他捎句話,是多么容易的事呀?后面的事甚至不用我們去做,他自己就知道該如何行事了。還有…我沒說要您公然違反百戶軍令,百戶所的人不是還在搜索四姓十八家的行蹤嗎?那就是還沒動手了?只要在他們動手前,上頭下令他們停止,那他們就沒話可說了。該上報的事,我們也可以照舊上報,其他該做的事也做了,一切就等知州衙門與千戶所的決定,這樣也不行嗎?我只是…不想您上趕著去參加這種殺戮之事而已…”

  章放微嘆一聲,正色對明鸞道:“你年紀還是太小了,雖有些小聰明,但終究比不得大人,考慮事情也不周全。首先,那些瑤民雖然有些冤枉,但這事兒歸根到底是他們一幫外來戶跟官圩本地的同族人產生的糾紛,他們敗了,只能流亡在外。這跟朝廷、跟官府毫不相干,無緣無故的,我們為何要幫他們?世上可憐的人多了,你想要行善事,不如先幫了漢人再說吧。”

  明鸞抿抿嘴:“這事兒跟他們是不是瑤民沒關系,換了是漢人。到了我跟前,我也不會袖手旁觀的。是二伯父您將漢瑤之分看得太重了!”

  章放皺了皺眉。臉上略帶了兩分不悅之色:“難不成你覺得瑤民與我們漢人是一樣的么?你可知道自大明開國以來,那些瑤民鬧了多少亂子?他們不服朝廷管教,事事與官府對著干,你可知道有多少大明將士死在他們手上?!為何官圩百戶所明知道四姓十八家的人受了委屈,也不愿搭理?為何九市百戶所一聽說是流浪的瑤民,便要派兵圍剿?!德慶各地的衛所不知跟瑤民打過多少仗了,心里都憋著氣。就因為朝廷要安撫,各地衛所才忍住了。這四姓十八家的瑤民,先是公然與官兵械斗。接著又擅自闖入官屬林場,若不給他們一點教訓,他們遲早會鬧出亂子來的。與其養虎為患,還不如早早解決了干凈!”

  明鸞驚詫地看著他,想了想,早年確實有“瑤亂”之說。當初他們在廣州選擇去哪個千戶所時,還擔心過這種事,可到了德慶之后,也就是零星聽聞哪里的瑤民跟官府起了沖突,都是小事件,壓根兒就沒鬧出大亂子,她也就沒當一回事。只是幾年下來,也對從前發生過的事有所耳聞。可是…瑤民與官府之間的爭斗,誰對誰錯哪里是分得清的?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理由,現在既然可以相安無事,為何還要再起沖突?四姓十八家在這件事上是受了委屈的,發生械斗也是因為土典史一方先做了壞事,怎么章放就把責任都推到受害一方身上了呢?

  她嚅嚅地道:“至于么?他們也沒干什么壞事,隨便撥塊地方給他們安頓下來就行了,知州衙門早有現成的措施,為什么一定要趕盡殺絕?”

  章放嘆了口氣,略放緩了神色:“三丫頭,你可知道德慶為何要設千戶所?”

  明鸞看了看他:“因為有瑤亂啊。”

  “那就是了。”章放道,“這里的衛所是為防瑤亂而設,可如今朝廷為了安撫瑤民,已經無意再派兵圍剿了,那衛所的將士又該怎么辦呢?沒有仗打,只靠屯田,他們哪里有機會升遷?就象你二伯父我,這幾年拼死拼活練習刀箭,全百戶所也沒幾個人是我的對手,我又能讀會寫,精通兵法,卻只能做到小旗頭目。若沒有立功的機會,也許終此一生,都無法重振章家門楣!”

  明鸞瞪大了眼。二伯父說了半天,抬出一堆大道理來,最關鍵的其實就是這一項吧?因為“平亂”是軍功,那位百戶是想借那一百多條人命鋪就自己的青云路呢!而二伯父章放對此持贊成態度,也不過是想要沾光。這個答案太讓人失望了!

  章放沒有留意到明鸞神色間的變化,還在那里苦口婆心:“早聽說萬千戶不知傍上了哪路靠山,很快就要升遷了,他的千戶之位便空了出來,底下幾個百戶誰不動心?姚百戶有這樣的好機會,豈能輕易放過?這種時候,誰擋了他的路,必會成為他的眼中釘。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也許我向柳同知進言,只是一句話的事,但事后一旦有風聲傳進姚百戶耳朵里,他是絕不會放過我的。三丫頭,此事本不與我們相干,又對章家一點好處都沒有,你又何必多事?!”

  明鸞深吸一口氣,覺得心底的情緒有些控制不住了,忍不住問:“二伯父,為了立功升遷,明知道那一百多條人命是冤枉的,也能下殺手,你良心上過得去嗎?就算你因此升了官,又怎么樣呢?那不是敵人,是平民啊!”

  章放稍稍拉長了臉:“三丫頭,我之前說了半天的話,敢情都是白說了?你沒聽明白么?此事不與我們家相干!就算我不貪這軍功,也絕不會依你所言,前去向柳同知告狀的!這對我們章家沒有好處,我不去,你也不許去!”

  明鸞冷冷地笑了笑:“對章家沒有好處,所以就不去管了,哪怕明知道有人要枉死。這情形怎么讓人覺得眼熟呢?二伯父,您說當年我們全家入獄的時候。臨國公府啊,姑姑家啊,還有好些親朋故舊,全都袖手不管了,您沒少罵他們吧?其實有什么可罵的呢?救我們,對他們沒有半點好處。還有可能會引起權貴不滿,所以他們不肯伸出援手是理所當然的啊!換了是臨國公府出事。我們也不會幫吧?對章家沒有好處哦!”

  章放的臉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三丫頭,你在胡說些什么?!如此荒唐的話,你也說得出來?!你還是章家的女兒么?!”

  明鸞還在笑:“我有胡說嗎?我只是在說實話啊。說來也奇怪了,陳家究竟是為了什么才會幫我們啊?出錢又出力,五舅舅還被連累得官都做不成了,一番好心還要被我們家的人說閑話,真真是一點好處都沒有。難為他們堅持了幾年,至今也沒拋開我們不管,他們真是太傻了。是不是?”

  一說起陳家,章放臉色再難看,也沒再罵下去了,只是他不罵,卻有人忍不住。章敞在門外已經聽了一會兒,此時再也無法聽下去。闖了進來,怒斥女兒:“是誰教你說這些話的?!你二伯父好意勸阻你,你卻一再頂嘴,我們家的女兒,幾時變得這般沒有家教?!”

  章放連忙攔他:“算了算了,她還是個孩子呢,能懂得什么?”又轉向明鸞:“三丫頭。我知道你自小聰明,也得老爺子寵愛,但越是這樣,你越該懂得分寸,不能仗著長輩的寵愛就胡作非為,不敬尊長。今天的事我看在你父母份上,就當沒發生過,以后可不許再這樣了!”

  明鸞咬著唇沒有應聲,章敞見狀更火了:“死丫頭,還不認錯?!都是打哪兒學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是誰教的你?!別以為幫著家里打點柴,種些菜,能掙幾個錢,就敢對長輩們指手劃腳了!你掙的錢再多,也是章家的女兒,要敬我這個父親!想當家作主?你還差得遠呢!”

  明鸞瞥了他一眼,仍舊沒吭聲,心里卻越來越生氣。她聽得出他話里有話,這幾年,因她辛辛苦苦掙了點錢,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而且章家又一直仰仗陳家資助,這個父親便一直憋屈著,加上他一再闖禍,搞得自己傷上加傷,費了不少藥錢,就越發沉默了。敢情今天發這頓火,是拿她撒氣來了?她再沒用,也沒給家人增加負擔!什么禮數、孝道,可不是嘴上說說就行了的!成天只懂破壞沒有建設的家伙,空有一個父親的虛名,憑什么教訓她?!

  章敞見她一臉倔強,毫無屈服之意,心頭的火一下就燒上來了:“還不認錯?給我跪下!說!是誰教得你這般無禮的?是誰讓你覺得自己對章家有功,就可以不敬長輩的?!是誰?!”

  明鸞猛地轉向他:“父親想要我怎么回答?又是在暗示些什么?您對誰有不滿嗎?是母親?還是外祖家?您覺得陳家對章家有大恩,我是仗著外祖之勢就亂來了,所以您心里不痛快?您想如何?嫌陳家多事了?!”她冷笑一聲,“是啊,現在章家在德慶已經安頓下來了,溫飽不愁,甚至還有了一點產業,就算沒有陳家扶持,也能過上好日子了,陳家沒了用處,還不趕緊找個理由拋開嗎?順便將母親也趕走了,您好再尋個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再生一個兒子傳宗接代呢!”

  章敞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的,右手忍不住一掌揮了過去。明鸞左臉頓時就紅腫起來了,身體還被那力道帶得倒向一旁。她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左眼的淚水一下就流了出來,反手一擦,卻發現手背帶了條血絲,嘴里有鐵銹的味道,便知道是破了皮。她直起身子,腰挺得直直的,斜眼看向章敞:“您早就想打我了吧?為什么要拖到今日?前年您生病,我走遍整座象牙山為您尋藥的時候,你怎么不打?去年您被人打得骨折,在床上躺了三個月,我拿出私房錢給您請大夫買藥的時候,您怎么不打?您還問我是跟誰學得這么沒規矩的,可一直以來教我讀書的人,不就是您么?!”

  章敞渾身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明鸞卻只覺得滿心委屈,扭頭便往外走,在門外迎面撞上了陳氏,對方臉色一片蒼白,面帶驚惶地站在那里,顫著聲音勸:“鸞兒,去跟你父親賠罪…快去…”明鸞心頭火一下就冒起來了,磨磨牙,什么都懶得跟她說了,繞過她就直接往大門外走。

  身后傳來章敞從牙縫里擠出的一句話:“你要是今天出了這個門,就再不是我章家的女兒!”

  誰稀罕?!

  明鸞正在氣頭上,停都沒停就走了出去。陳氏哽咽著要追,卻被章敞叫住:“不許追!這壞脾氣絕不能姑息,若不叫她受點教訓,日后還不成了無父無君的逆女?!”陳氏含淚看著丈夫臉上的怒意,只覺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明鸞這一走,便頭也不回地來到了江邊,隨手揀起一塊石頭丟向江中,張嘴大聲喊了一通,仿佛要將滿腹怒火都發泄出去一般。江邊本有兩個農婦在補漁網,見狀捂了一會兒耳朵,等她停下來了,才放下雙手大聲抱怨道:“是誰家的女兒啊?吵死了!”明鸞猛地回頭瞪她們一眼:“干嘛?不行啊?!這又不是你們家的地方!”

  兩個農婦認出是她,都嚇了一跳,一個縮了頭,另一個則小聲對同伴道:“算了算了,別管她了,這小夜叉發起威來,連鎮上的癟三都敢砍的,我們可惹不起。”

  明鸞聽見了,有些訕訕,自知理虧,扁扁嘴,朝她們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大聲說:“對不起,我只是心情不好,不該對你們發火的。”便轉身走了。兩個農婦看得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覷。

  明鸞經過一番發泄,怒氣已經消去許多,想想這時候絕不能回家,不然肯定沒有好果子吃。德慶城雖有茂升元的分號,卻離得太遠了,只能上山去尋落腳之處。她的私房錢大部分都藏在崔柏泉的小屋里,再問他借兩件衣裳,便不愁無衣換洗。而去年軍漢大叔又在西山坡的林子里搭了一間小木屋,是預備冬季巡林期間休息取暖用的,如今還是秋初時節,用不著那里,她前些日子去看過,還能住人,干脆暫時在那里落腳算了。

  盤算完畢,明鸞便朝崔柏泉的小屋方向走,路上聽到天邊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暗叫一聲不好,這是要下雨了,如果不能趕在雨來之前到達小屋,她就當定落湯雞了。這么一想,她便加快的腳下的步伐,快跑起來。

  山路是她早就走熟了的,眼看著天色越發陰沉,她越跑越快,當看到小屋屋頂一角的時候,心下頓時松了口氣,也沒顧得上細想小屋前的平臺為何不見崔柏泉那條狗,便急急直往屋門奔去,一把推開門板,大叫:“可算趕到了!要下雨啦,你收衣服沒有?!”

  屋里的人轉過身來,兩眼看著她,臉色有些陰沉。

  居然是左四!

  明鸞呆了一呆,才想起問話:“你怎么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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