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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沉疴

  “眼下該怎么辦?”沈儒平看了長姐一眼,又移開了視線,“茂升元本來并沒有回絕,隔了幾個月不見,忽然把話說死了,會不會是問了章家的意思?”

  沈氏疲倦地閉上雙眼:“應該是吧,以往他們對我們雖說不上熱絡,但只要我出面,他們待我還算是客氣的,從來就沒象這樣干脆利落地拒絕過。”而且是明言拒絕,不是拿場面話推脫暗示,這就意味著完全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沈儒平沒再吭聲了,一旁的杜氏不自在地笑了笑:“看來章家還真是記恨上大姐了,不是我說,大姐當初也做得太過分了些,好歹也是婆家呢,若你當初沒有惹惱他們,他們又怎會對我們家絕情至此?”

  沈氏猛地睜開雙眼盯住她,杜氏有些心虛地移開了視線:“大姐你別惱,我也是實話實說罷了。即便你是為了我們好,一定要與我們一家同行,方便照應,也不必三年都對那邊不聞不問吧?茂升元這幾年沒少照應我們,還不是看在那邊的面子上?如今倒好,就因為你得罪了婆家人,連我們都受了連累。”

  沈氏只覺得胸口發悶,眼前發黑。她轉向弟弟,沈儒平卻躲開了她的視線,這一舉動讓她心下發涼,咬咬牙,半晌才道:“章家只是不了解實情,我難道只是為了沈家?還不是為了我們三家人的未來,為了江山社稷么?!”

  沈儒平悶聲道:“大姐,如今還談什么江山社稷?你當初說越王坐不穩皇位,各地藩王和百姓都不會容下他的,可如今又如何?雖有幾位藩王小打小鬧給朝廷添些亂子,可無論是燕王還是西北大軍都不曾對越王的皇位有過半句怨言,他這位子是越坐越穩了!這幾年來,可曾有過一個人關心文至的生死下落?!我們家被拋在這天南地北的角落里,朝中還有誰記得我們?更別提屋里那一位。一旦叫人知道了,我們就…”他頓了頓,猶豫了片刻才繼續道:“大姐,你當初的謀劃無一樣能成事,你還要堅持下去么?只怕我們家還等不到大富貴的那一日,便先在這地方無聲無息地被人弄死了!”

  杜氏往丈夫身邊挪動了幾步。無聲地支持著他的言論。廚房門口,沈昭容一身狼狽、滿面蒼白地站在那里。忽地眼圈一紅,扭頭拿過菜籃子,繞過院子里的幾位長輩出門去了。今天一大早起來就忙著整理房舍,都過晌午了,還沒來得及吃飯呢,可廚房里貯存的米面肉菜全都泡了水,不能吃了。家里雖拮據些,幸好她手里還有二十文賣針線得來的錢,好歹先買了米回來。

  至于沈家未來將何去何從。她只有聽從長輩行事的份,沒資格去插嘴,也不會有人聽她的話。

  沈氏沒有留意到侄女的離開,她只是眼睜睜地瞪著唯一的弟弟,呼吸越發困難了,身體也抖得更加厲害:“才過了不到三年的功夫。怎么能就此放棄呢?只要熬過去就好了…只要熬過去,今天的苦難不過是一場夢!我知道你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可若就此放棄了,將來我們家又會如何?你就甘心在這里待一輩子?!永遠叫人看不起?!”

  “我當然不甘心!”沈儒平生氣地吼了回去,“可除了不甘心,我還能做什么?!你總是說要堅持。要熬下去,可除了這些話你還有什么靠譜點兒的法子嗎?!再這樣下去…”他迅速看了門外一眼,壓低了聲音:“再這樣下去,哪怕越王真的被人從那張椅子上拉下來,也輪不到屋里那一位!我們不過是等死而已!”

  沈氏的表情有些僵:“不是我不愿想法子,而是眼下的情形,一動不如一靜,你要冷靜些,耐心等待時機…”

  “等等等…你除了叫我們等待,還知道什么?!”沈儒平雙手抓頭在院子的空地上來回走了幾圈,沖到沈氏面前壓低聲音道,“大姐,我知道你從前不肯將實情向章家透露,是因為擔心泄密,可他們畢竟是你婆家,又比我們多點門路,甚至有法子跟外頭通信,不如你就把實話告訴他們吧?在這里呆等下去不是辦法,我們得讓外頭的人知道那位主兒在我們手里,安好無恙,否則他們就算翻了天,也不會來找人的!”

  “不行!”沈氏斷然回絕了他的建議,“章家是我婆家,你大姐夫和外甥外甥女都是姓章的,不是外人,你當我就愿意將實情瞞著他們么?!可二弟妹宮氏是馮家的姻親,三弟妹陳氏娘家人多嘴雜,都有泄密的可能。最要緊的是,因為婆婆的死,他們對我,對沈家,甚至對悼仁太子一家已經有了怨言,這會子向他們坦白,你能擔保他們不會為了過往的恩怨,為了自己的太平富貴,向官府告密么?!不是我固執,而是…”她撫著胸口,紅了眼圈,“一切都是為了大局著想!等到有人將文至接回京城,事情有了把握,再把事實真相告訴他們也不遲。他們知道我們用心良苦,是不會怪罪的。到時候,有我在,章家也少不了一份功勞…”

  這話沈儒平已經聽過好幾十遍了,起初還能信服,如今卻成了耳旁風,他忽然變得煩躁起來:“大姐,你總是有無數的理由,其實我也明白,我們家為這個外甥已經犧牲太多了,父親和母親都沒了,我唯一的兒子也沒了,可以說是家破人亡,到了這份上,若是一點回報都得不到,那死了的人就白死了!但有些事我們真的做不到,只能向別人求助。無論我們如何不情愿讓章家分一半功勞去,也要分清事實輕重。你畢竟是章家人,無論是不是讓章家參與進來,他們家的功勞都是跑不掉的,你再隱瞞又有什么意義?!更何況,再這樣固執下去,我們家就真的毀了!屋里那位也毀了!人都死了,還說什么功勞不功勞?!”

  沈氏瞪著弟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前金星直冒。她的身體根基早就毀了,平日都是臥病在床,眼下不過是勉力支撐。可她腦子里已經想不出任何反駁弟弟的話的理由,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一句:“你遲早會明白我的苦心…”

  沈儒平閉上雙眼,神色也冷淡下來:“好吧。大姐你總是有苦心的,我確實不明白。敢情我們都是傻子,只有大姐最英明!”他給了妻子一個眼色,輕飄飄地丟下一句:“我去找人來修房子。”便轉身離去。杜氏迅速跟上。

  待離得遠了,沈儒平才掃視周圍一圈,壓低聲音囑咐妻子:“一會兒若有人來找我,你就說我到附近鎮上找工匠問修房子的價錢去了。”

  杜氏連忙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沈儒平冷哼一聲,“大姐不行了,她從前還有幾分小聰明,可如今病了幾年。人也糊涂起來,你瞧她打的那都是什么主意?再繼續聽從她的話,我們家哪里還有翻身的希望?!”

  杜氏咬咬唇:“大姐…應該是想讓我們沈家獨占擁立之功吧?至少要是個頭功。說真的,她雖是好意,但行事真是太糊涂了,想要得頭功。也得看我們家是否力所能及啊!她以為在這嶺南海疆傻等,那皇位就會自行落到那孩子頭上么?!”

  “所以,大姐犯傻,我們卻不能犯傻。我知道她為何不肯聯系章家,還不是因為當年惹惱了章家人,她害怕章家將她休了,或是給她冠個什么罪名么?她還以為章家會因為她就嫌棄了太孫呢。依我說。大姐也是一時想左了,她雖是太孫的姨母,可章家老太太還是悼仁太子的親姨母呢!章家再惱她,也不會對太孫不管不顧的。”

  杜氏吞了吞口水:“那…你的意思是…”

  沈儒平抿抿嘴:“那孩子的事一定要讓章家人知道才行!我們要通過章家,把這個消息傳到西北常家或是遼東大姐夫那里,再請他們知會燕郡王。沒有這幾位的支持,那孩子想要回復尊貴身份,壓根兒就不可能!只是茂升元的人不一定可靠,這個消息不能通過他們傳送,寫在信中又擔心會落到別人手里,最好是有可靠的人將這個口信親自送到章家,告訴章老爺子。”

  杜氏忙道:“既然茂升元不可靠,如今哪里還有合適的人選?你又無法親自走這一趟。”

  沈儒平看向她:“還有一個人,你忘了么?章家人應該是認得他的,有些話由他去說,比咱們沈家人去說強。”

  杜氏怔了怔,張大了嘴:“你是說…胡四海?!”

  沈儒平點點頭:“讓胡四海去最好。他一直在咱們附近保護那孩子,如今也在鎮上做小買賣,我這就去找他,請他往德慶走一趟。”

  杜氏有些遲疑:“章家恐怕未必愿意出手吧?相公,其實大姐有些顧慮還是有道理的,要不咱們直接聯系大姐夫…”

  沈儒平瞪了她一眼:“德慶距此不過幾百里地,十天內就能往返,若是去遼東,少說也要花上一年!你覺得胡四海會答應只為送一封信就離開那孩子一年之久么?!若是擔心章家有變,他大可以先在暗中觀察章家人幾日,看他們如今生活的情形,揣度他們心志是否有變,再決定要不要坦白相告。十天,只要十天就好了!若是章家果然不愿意,至少我們也得了準信,從此死了心,另想法子!”

  沈氏對自己兄弟的計劃一無所知,她只是察覺到兄弟夫妻倆想法上的變化,心中越來越不安。

  建文帝坐穩了江山,各地藩王居然沒人起兵反對他,連燕郡王也對這種謀朝篡位的逆舉不言不語,確實出乎她意料之外,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堅信建文帝的皇位坐不長久。且不說他這皇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馮家野心勃勃,遲早會鬧出亂子,而整個北方疆土又有好幾位手握重兵、與建文帝有怨的大將坐鎮,再加上建文帝本身對成年的庶長子較為偏愛,皇后馮氏所出的嫡子卻是排行第二,馮家絕不可能容忍這種事。新朝甫開始便埋下了無數禍根,無論哪一件爆發出來,都會讓建文帝的威信大打折扣,所有反對他的人就可以趁機起事,一鼓作氣將他拉下皇位!等到他氣數將盡的那一日。悼仁太子的嫡子便是最名正言順的繼位人選,無論朝野宗室都會贊同這一點的。那時便是沈章李三家東山再起的最佳時機。

  眼下她只要靜靜地等待那一天的到來就好,也許要吃點苦頭,可這一切苦難終將過去,她也相信遠在遼東的丈夫與兒女不會拋下她不管的,只要等到他派人來。她就不會再受苦了。

  可是…暫時的困苦卻讓至親胞弟對她的智慧產生了懷疑,這叫她情何以堪?她如今最擔心的就是他會自作主張。破壞了她的安排,那么再好的前景也會被毀掉的!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種事發生,她必須要想辦法扭轉局面!

  沈氏努力撐著柴堆站直了身體,想要走回屋里,才邁出兩步,眼前便發黑。可是家里人都出去了,院中無人,她身體一搖晃,便重重地摔回柴堆旁。

  “大姨!”一個少年著急地從西屋跑了出來。扶住她的身體,想要攙她起身。無奈她跌得太重了,衣裙都被院中地面上積存的泥水沾濕,顯得更加狼狽,她只能輕輕推開少年:“我不要緊,只是一時頭暈而已。別把你的衣裳也弄臟了。”

  “大姨…”少年低下頭,眼圈已經紅了,“您別再為我操心了,不值得!”

  沈氏的臉色有些難看,勉強笑道:“你在胡說什么呢?可是方才你舅舅的話…你都聽見了?沒事的,他只是擔心你,一時急了。便胡說八道起來,其實他是很關心你的,也一心為你將來重返京城而盡心盡力呢!”

  少年輕笑:“大姨就別哄我了,我年紀雖小,卻不是傻子,幾年下來,還有什么看不清呢?沈家也好,李家也罷,除了大姨,有幾個是拿我當正經外甥來疼的?不過是覺得奇貨可居。如今眼瞧著奇貨成了累贅,就急躁起來,看到我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當面雖不說什么,背地里都在埋怨我拖累了他們呢。”

  沈氏越聽,臉色就越發難看:“好孩子,你誤會了,這都是沒有的事…”

  “大姨就別安慰我了。”少年眼中淚花閃爍,“我心里明白著呢,就只有您是真心為我著想,別人不過是面上情。為了我,您甚至連丈夫兒女都不顧了。您放心,也許我一輩子都只能在這嶺南海疆做個小老百姓,但我會好好孝順您的,我會把您當成親娘一樣照顧,無論是誰,都不能欺負您…”邊說還邊咬牙切齒,面露恨色。

  沈氏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笑得也越發勉強了:“你不要這么想,沈李兩家都是你的至親,有我們在,你一定能回復尊貴的太孫身份…”

  少年面露苦笑:“好吧,大姨您既然這么說,我就這么聽著。”抹了一把淚,正色道:“大姨,其實我剛才在屋里都聽見了,您不必顧慮太多。章家不會出賣我的,當初若不是章家四表叔相救,我早就沒命了,又怎會苛延殘喘到今日?為了保住我的性命,章家犧牲良多,他們是當之無愧的忠臣,也是我僅剩的親人了。您就讓茂升元的人送你去德慶,請求他們的諒解吧。大姨父是您結發夫婿,表哥與表姐也是您的親骨肉,您就算再心疼我,也不能絕情地拋下他們不顧啊…”

  沈氏死命咬住牙關,忍住暈倒過去的沖動:“沒事的,他們會諒解我…”

  少年卻固執地搖搖頭:“我知道您只是在安慰我罷了,那是您的家人,您怎會不關心、不在意?大姨,您就別管我了,由得我自生自滅吧!若將來大姨父因此事怪你,我一定會為你辯解的!您放心,若是他不肯原諒您,我就跪在他面前,替您賠罪…”

  沈氏已經快要暈過去了,這時門外傳來的一道聲音拯救了她:“大姐?你怎么坐在院子里?”卻是三妹李沈氏。

  少年看見是她,咬了咬牙,扭過頭去:“大姨,我扶您進屋吧?”李沈氏卻遲遲疑疑地走過來:“大姐,我有話想跟你說…”這就是想單獨談話的意思了。少年嘲諷地笑笑,沒打招呼。沈氏輕聲勸他:“回屋去吧,這里有你三姨就行了。”少年瞥了李沈氏一眼,勉強起身進了屋。

  李沈氏訕訕地道:“外甥脾氣越發大了,如今可不是在宮里,對著長輩擺什么架子呢?!”

  沈氏全身都在發軟:“有事就說吧…”

  李沈氏猶豫了一下:“方才我們爺回家說了茂升元的答復了,我們家的人都覺得…這條路子是沒指望了,既然無法離開東莞,就只能想別的法子。”

  沈氏皺起眉頭:“你們能想出什么法子?”

  “前幾天,梁百戶派了個人來,說看上我們家云翹了。”李沈氏嘆了口氣,“早年我們家不是把馬姨娘送給了他么?雖說半年不到就死了,但他對馬姨娘的乖巧念念不忘,只可惜我們家已經沒有別的姨娘了。不過他發了話,只要云翹能給他生個兒子,便立刻抬二房!”

  沈氏眼前又是一陣發黑:“你胡說些什么?!云翹…當年好歹也是被列入太孫妃候選名單的,我們兩家也商量好了,等過兩年就讓昭容與云翹一起嫁給文至,將來一人為后,一人為貴妃,你怎能變卦?”

  李沈氏聞言頓時翻了臉,眼中隱有恨色:“若不是你當初把我們誆到這地兒來,我犯得著將女兒送給別人糟蹋么?大姐,你還在做皇親國戚的美夢呢?那是不可能的!看在二姐的份上,我們不告發外甥,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好不容易有了轉機,你還要攔著,我告訴你,從今往后,休想我們再聽你一句話!”

  沈氏聽了,喉嚨一甜,頓時吐了滿地的血。

  哼哼,這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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