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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唐突

  章家一行人沒兩日便到達了香口鎮,估計用不了多久便能到達宮氏那位姨父姨媽所在的彭澤縣了,章家人心情都輕松了許多,差役們的態度也變得更加和氣了,唯有沈氏依然還是那副悶悶不樂的模樣。宮氏私下編排她,說是因為沈李兩家一行遲遲不見蹤影,她才會一副死了爹娘的模樣。

  對于妻子的刻薄言論,章放倒是教訓了幾句,還說:“沈李兩家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只是他們有吳克明押著,必定是走的陸路,跟我們走水路不能比,就算他們追了上來,也遇不到我們。大嫂再不好,也是章家的媳婦,她既然已經選擇了章家,就不必在言語上逼迫太過了。更何況沈老大人是厚道君子,又已經過世了,你不該辱及長輩。”

  宮氏心里不以為然,小聲嘀咕個不停:“我哪里辱及長輩了?只不過是說實話罷了,她確實是死了爹娘啊!”章放冷下臉,雙眼一瞪:“你很清閑是不是?兒子病得這樣,飯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不好好照看兒子,倒有心思在這里嚼舌?!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樣,哪里還有半點世家千金的風范?我看市井潑婦都比你端莊嫻靜幾分!”

  宮氏氣得滿臉通紅,幾乎就要跟丈夫吵起來了,但一想到自己如今娘家不得力,不如從前有底氣,又不敢吵,便索性冷哼一聲:“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便扭頭進了船艙,只想著等到了彭澤,有姨媽姨父撐腰,再跟丈夫算后帳。老三章敞幾年都沒給過三弟妹陳氏好臉色,專寵小妾去了,眼下又如何?夫妻倆居然相敬如賓起來,還不是因為陳家幫了章家大忙么?

  宮氏正盤算著到彭澤后要如何“算帳”,玉翟滿臉驚惶地來到她身邊。扯著她的袖子低聲耳語:“母親,您快去看看哥哥,哥哥他…他…”

  “怎么了?”宮氏見女兒如此慌張,也不由得慌起來,“可是你哥哥有什么不好了?”

  玉翟咬了咬嘴唇,聲音更低了:“您去看吧。我…我也不知道…”

  宮氏眉頭一皺,連忙沖到文驥床鋪邊一看。見兒子仍舊還是一邊昏睡一邊低低呻吟著,頓時松了口氣,狠狠地回頭瞪了女兒一眼:“不還是原來的模樣么?你慌什么?!”玉翟哭著跌倒在旁:“母親,您仔細看一看!哥哥衣裳里頭…還有脖子上…”

  宮氏怔了怔,扒開文驥的衣裳領口,看到里面的情形,不由得睜大了雙眼:“這…這不是…”

  明鸞對船艙里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此時正纏著一個叫王老實的官差說話。這個王老實人如其名,還真挺老實的。雖然力氣大,又長著一臉橫肉,看起來很兇狠的模樣,但相處過后卻讓人覺得他性格憨直,腦子不大靈活,明明年紀已經不小了。當差也有十來年,但還是被其他差役呼來喚去做些粗累活計,這一路上都是聽同僚的話,幾乎沒有自己的主見。比如章家人向押送自家的差役行賄,起初找到他的時候,他搖頭說這樣不好,衙門不許他們收錢。但別人都收下以后,勸他也收下,他便乖乖收了,只是嘴里仍舊念叨衙門如何如何;又比如有差役在船上無聊,便偷偷帶了酒菜上船,甚至還開了賭局,叫他來玩,他就搖頭說這是不對的,衙門不許,被張八斤拎到一邊去說了一會兒話,他便也參一腳進去玩了,結果喝醉了酒,又輸了大半吊錢,清醒過來后就死也不肯再參與進去,還跟別人說,衙門不許喝酒賭錢,結果無人理會他。

  明鸞就看中他這個好擺弄的性子,從家常小事開始攀談,扮作小孩子天真無心機的模樣,拉著他說閑話,想要探聽流放地的更多細節。他們這一行三名主犯,押送的差役共有六人,為首的其實是一個叫左四的中年男子,人稱左班頭,但他沉默寡言,除了收錢時并不推脫外,既不愛酒,也不好賭,叫人沒法鉆空子;張八斤倒是好說話,但他知道的都已經說了,沒多少情報價值;陳大志則跟章寂、章放親近些,時常在一處說話。明鸞觀察了幾日后,才選中了王老實做為自己的打探對象。

  這個對象果然沒選錯,明鸞只費了半天功夫,王老實便將她當成是鄰居家的小孩一般親近了,還糊里糊涂地泄露了一項重要情報:“公文上沒說要把你們送到哪里去,只說交給廣州府決定,但那公文當初是我去領的,我親耳聽到刑部的差役在說,是要送到雷州衛去呢!聽說那里前些年還鬧過倭寇,可嚇人了…”明鸞頓時摒住了呼吸。

  雷州衛?是在雷州半島嗎?

  章寂與章放聽了她的回報,都沉默下來,良久,才聽得章放冷笑:“馮家打的好算盤!雷州衛在粵地可算是最偏遠的一處了,還鬧倭寇,若我們被充入軍中,臨時上陣,說不定幾時便叫倭寇給干掉了,真真干凈利落,還不會臟了他們的手!”

  “你惱什么?”章寂淡淡地瞥他一眼,“有仗打不是好事么?咱們到時就是正經的軍戶,殺敵立了功,馮家遠在京城,還能攔著我們父子建功立業不成?我倒慶幸是這個地方,有仗打,總比一年到頭在田間打混強!”

  章寂本就是軍中出身,自然不怕打仗,章放知道父親是不滿自己表現得太過怯弱了,也不敢多說什么,吱唔了幾句,方才干笑道:“說起雷州,那里文教好象還過得去,記得幾十年前出過一位名宦,好象被人稱為包公再世什么的,兒子有些記不清了。若能在那里給驥哥兒尋到一位先生,就不怕耽誤孩子的功課了。”

  章寂瞥他一眼:“是休寧縣令周德成。當年我還見過他一面,是個不錯的人,只可惜死得太早了。”他沉吟片刻:“唔…雷州還有不少書院,雖說驥哥兒身為罪屬,未必有資格被推舉入學,但只要有書院,就必定會有不少學子,請一兩位好先生應該不是難事。他年紀也不大。只要把四書通讀明白就足夠了,想要正經求功名,也得等我們家平反了再說。”

  章放只有連聲附和的份。明鸞在旁聽得分明,有些好奇地問:“祖父,這么說,這雷州衛挺好的?”

  章寂笑了笑:“地方是不錯。也還算富庶,只是雷州很大。雷州衛轄下也有好幾個千戶所,祖父也不知道我們會被安排到哪一處。不過你不必擔心,大人們會籌謀妥當的。這幾日你辛苦了,以后想要跟官差們聊天也行,只是需得小心些,別露了痕跡,叫人提防。”

  明鸞露出喜色,大聲應下,背過身卻立刻就盤算開了。雷州半島的位置記得是在廣東西南邊。離海南島只隔著一個瓊州海峽,可以推測那里一定氣候溫暖,冬天就不怕冷啦!除了有臺風的威脅外,這種地方的農業產出一定不錯,水果也多,如果是在靠近海邊的地方。那還能捕撈魚蝦改善伙食。只可惜,剛才二伯章放提到有倭寇,那就是在海邊?明鸞皺皺眉頭,她一直以為只有東南沿海才有倭寇,沒想到他們還會跑到廣東來搗亂,希望不要叫她遇上才好。

  不行,章家會被安排到哪個地方不是她能決定的。為了以防萬一,她得找機會學點防身功夫,不然真遇上了小鬼子,就只有被砍的份了。

  且不說明鸞如何yy自己將來的生活,時間又到了吃午飯的時候了。因先前在東流過夜時,那里的官府牢房伙食挺好,量也很足,離開前章家人便特地多拿了些干糧,午飯只需要再做些簡單的熱湯就能對付過去。

  這次他們停靠的地方是個荒石灘,有個天然的小河港,但周圍并沒有住家行人,只遠遠地瞧見幾里外的地方有兩三處低矮的民房,民房周圍是一片水田。

  明鸞跟著大人們一起跳下船,幫著撿了幾塊大石頭給他們壘灶,瞥見河邊淺水處有些小魚小蝦在亂石間游動,眼珠子一轉,便走過去撲騰幾下,用衣衫下擺兜了七八條小魚兩只小河蝦回來,對周姨娘道:“你瞧,拿這個煮湯一定很甜。”周姨娘嚇了一跳:“喲,三姑娘,瞧你這身衣裳,都濕了!萬一吹了風,著了涼,可不是玩的,快去換了干衣裳吧!”

  明鸞不以為然:“只是沾濕了一點點而已,風吹吹就好了。這幾條魚不夠吃的,我再去撈些來。”

  陳氏從附近撿了些干草枯枝回來,見狀便道:“鸞丫頭,別胡鬧,快去換衣裳!”章敞坐在船頭,手里幫著折斷枯枝,也附和說:“三丫頭聽你母親的話,要吃魚,有我呢!”明鸞懷疑地看著他:“父親會撈魚嗎?”章敞有些尷尬地笑笑:“當…當然會!這有什么難的?”

  明鸞沒吭聲,只看他怎么撈魚,只見他挑了一根比較長的樹枝,去了分杈,只留一根光溜溜的棍兒,便趴在船頭上往水里瞅,瞅了半日,才猛地將樹枝插進水里,不料一個沒留神,差點兒就跌到水里去,嚇得陳氏驚呼出聲,還好章放就在旁邊,一把抓住他的腰帶提了回來,方才平安無事。

  章敞臉色煞白地謝過兄長,但回頭一看妻子,臉色便轉紅了,神情十分尷尬。

  陳氏沒有笑話他,反而趕回船上將他上上下下檢查了個遍,方才松了口氣:“三爺怎么這般不小心?萬一掉進水里,著了涼怎么辦?”章敞心里感動,拉著她的手不說話。

  明鸞忍住偷笑,卻瞥見謝姨娘抱著孩子倚在艙門邊上,幽幽地看著章敞與陳氏。

  明鸞輕哼一聲,伸手想要撈過章敞用的那根樹枝,打算也刺兩條魚上來,不料被章放搶了先,只見后者嘻嘻一笑,手上用力將樹枝往水里一戳,待提起來時,樹枝末梢已經多了條魚,看那份量足有一斤多重。明鸞忙拍手叫好,接過魚來,交到周姨娘那里。

  陳大志從船尾踱了過來,笑嘻嘻地道:“喲,行啊,章二爺,本事不小!”章放笑著拱拱手:“托您的福,一會兒叫女人們燒了,給陳爺下酒?”

  陳大志哈哈笑了,忽然笑容一斂,盯著前方高喝:“什么人?!”

  眾人連忙轉頭去看,卻是亂石灘那頭出現了兩個人,遠遠瞧著是一高一矮兩個男子,高的攙著矮的,正朝他們走來。那高的見這邊官差喝問,便沙啞著聲音答道:“小的帶著外甥從此處路過,又饑又渴,不知可否討碗水喝?”聲量明明不大,但卻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河灘上吹的風半點也沒造成影響。

  陳大志皺起了眉頭,揮手道:“這里是官差辦事,你們上別處討去吧!”

  “什么?”那高個子側耳問著,看他的動作似乎是沒聽清楚,腳下仍舊往這邊來。

  明鸞只覺得這人有些古怪,多留了個心眼,從灶里抽了一根燒了小半截還帶著火苗的粗枝出來,兩只眼睛直盯著來人看。

  陳大志繼續趕人:“叫你們走呢!快走!”其他差役也從船尾那邊走了過來:“老陳,怎么回事?”

  說話間,來人已經到了跟前,離他們的船不足十丈,眾人也看清楚了,那人是個中年男子,面色蒼白,唇邊留著一圈絡腮胡子。他攙扶著的是個半大少年,膚色臘黃,滿面病容,整個人有氣無力地。兩個人都穿著整潔的布衣,拎著個不大的包袱,看打扮,并不是什么有錢的主兒。

  高個兒男子向陳大志等人賠笑道:“小的帶著外甥到附近投親,不想親戚早就搬走了,外甥又病了,為了治病花光了盤纏,叫房東趕了出來,沿著河岸走了許久,只等到這艘船,請官爺做做好心,暫時收留我們吧!”

  咦?不是來討飯,而是來借宿的?

  明鸞插嘴問:“方才我們過來時,看見還有別的船啊?”

  那高個子頓了頓,笑道:“可別的船都沒在這里靠岸啊!我們舅甥倆等了半天,再沒船來,可就真的熬不下去了!”說著便扶他外甥靠著一塊大石頭坐下,又上前向灶臺邊的沈氏討熱湯。

  明鸞怎么看都覺得這兩人古怪,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想要喝水也好,吃飯也好,靠著一條江,有心的話想要什么沒有?偏要靠過往的路人來搭救?該不會是截道搶劫的吧?看那少年一臉病容,又不象有什么危害,不過人不可貌相,明鸞情不自禁地開始腦補武俠里頭體弱多病的殺手和跟隨在側的忠仆,腦補完了,又覺得不靠譜,哪個強盜這么沒眼色,會盯上官差押解的流放犯?

  想不出結果,明鸞便只是盯著那高個子的動作,確認他只是向沈氏討熱湯,沒有靠近做湯的鍋,應該不是想要下藥,便暗暗松了口氣。

  面對這唐突的來客,周姨娘還在猶豫地退避三尺,沈氏已經親手舀了一碗湯遞過去,含淚道:“快讓孩子暖暖身子吧,可憐見的,小小年紀,卻要受這等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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