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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分道

  發熱?這毛病可大可小啊!

  明鸞連忙追問:“是得了什么病么?傷風感冒?總不會又是天花吧?沈家兒子的天花不是早就好了嗎?”

  “聽說是好了的,但安哥兒一直病著,說不定還沒好干凈。”陳氏面帶憂色地看向沈家人所在的方向,“萬一還沒好全,沈家姑娘過了病氣,那可就不好了。”

  沈昭容一路上都在照顧生病的兄長,如果說沈君安的天花要過人,肯定首先就會傳染給她。明鸞心里有些不好的預感,自己雖然跟沈昭容沒什么接觸,但陳氏、沈氏等人卻是和對方近前說過話的。

  現代社會已經沒有了天花,因此明鸞對這種病不太了解,只知道它傳染性很高,而從沈君安的情形來看,癥狀之一就是發熱。傳染病這種東西,自然是身體越弱的人越容易受到感染,同行流放的三家人里,稱得上身體健壯百病不侵的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她連忙抓住陳氏的手臂:“母親跟沈家姑娘有過接觸吧?趕緊讓咱們家與她們兄妹接觸過的人去洗熱水澡,刷洗干凈了,衣服也要全部用熱水洗過晾干,避免跟沈家的人再接觸,要找些干凈的布蒙口鼻,還要搬離他家的下風處,特別是大伯娘…”

  她正絮叨著能做的預防措施,陳氏卻臉色發青地打斷了她的話:“你這是在說什么?難不成你覺得…”身體一晃,幾欲暈倒。明鸞正色對她道:“母親,我知道你跟大伯娘親近,也不忍心對沈家太過冷淡,但這種事不是玩的,你的仁慈可不能用在不該用的地方,這時候萬一有所松懈,我們家所有人都可能被連累死。你知道事情輕重嗎?!”

  陳氏紅著眼圈,咬唇點了點頭,什么話都沒說就起身去尋丈夫章敞了。章敞聽了她的話,臉色也白了,馬上帶上妻子去找兄長章放,等到章放上報章寂。吳克明已經用手帕捂著口鼻走向沈家人那邊。

  章寂知道事情的嚴重性,立刻指揮兒子媳婦搬動被褥、煮熱水、拆洗衣裳。章放問:“天明就要出發,若是把衣裳都洗了,如何上路?”章寂道:“出了這種事,萬一大夫來了,確認是天花,如何還能上路?就算不是,如今秋日天氣干爽,風又大,吹上幾個時辰。衣裳也能半干了。”章放只好領命而去。

  就在章家眾人忙碌的時候,沈氏紅腫著雙眼又找上了陳氏:“三弟妹,你這里還有沒有退燒的藥丸?”

  陳氏為難地對她說:“大嫂子,藥是有的,給你也沒問題,但你還是不要往那邊去了。萬一沾染了病氣,父親怪罪下來,我也擔待不起啊!”

  沈氏含淚道:“好弟妹,那是我親侄兒,親侄女,叫我如何能放心?今日你助我一把,日后我必定十倍回報你!”

  陳氏嘆了口氣:“都是一家人。說什么回報?我本來也不圖這個。”打開包袱拿了兩瓶藥各倒了兩顆遞過去:“若真是天花,這點藥吃了也是白吃,若只是風寒,這兩種藥倒還管些用。你拿去試一試吧。”

  沈氏連忙接過藥,匆匆轉身離去了。明鸞正從井邊走回來,見狀急問陳氏:“母親,你把藥都給她了?”

  陳氏嘆道:“只是兩顆治發熱和風寒的藥,其他都沒給。到底是親戚一場,你大伯娘又求到我頭上了,難不成我還能拒絕她?”

  明鸞暗暗松了口氣,臉上也有了笑容,殷勤地幫陳氏抱衣裳送洗。

  沈氏拿到藥,跑去找娘家人,卻未能立時將藥送到病人嘴里。吳克明跟沈家夫妻正對峙爭吵,堅決不同意去請大夫,差役們圍了一堆堵住了路。

  吳克明說:“別說現在是半夜,又是在城外偏僻的地方,就算是在城里,也犯不著正兒八經地請大夫抓藥,又不是尊貴的少爺小姐,不過是兩個流放犯的孩子,病了又如何?說什么天花厲害,你兒子得了天花,這么久都沒死掉,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回頭便命眾差役各自回去睡覺,等天明還要趕路呢。

  但張八斤等差役卻不肯聽他的話。押解的犯人的兒女病了,他們自然不關心其死活,但天花卻是要過人的,到這個時候吳克明還要押人上路,萬一他們被傳染了天花怎么辦?于是紛紛圍著吳克明勸說。吳克明聽著聽著,臉色就沉下來了,他為了消除屬下的不滿,甚至耽誤行程放了他們一天假,才給了他們好處,轉眼他們就要跟他做對,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吳克明與張八斤等人吵起來了,雙方剛剛有所緩解的關系立時又變回冰冷,前者指責后者一方受了錢財賄賂,便為犯人大開方便之門,是因私忘公;后者指責前者因為私人恩怨而無視自身職責,做事只憑一己私欲,視同僚為無物。差役中有個叫陳大志的,把話說得更加明白:“吳班頭根本就只想著把犯人折騰死了出氣,上面追究下來,你有靠山保著,自然平安無事,我們兄弟卻要受罰,說不定還會把差事丟了,全家老小都喝西北風去!若是運氣不好,兄弟們有誰在路上生了病,丟了命,壞了腿腳,誰來可憐我們?!”

  差役們吵成一團,雙方都固執不肯讓步,而就在他們身邊,沈家人還在為自家兒女的病情憂心不已。沈氏費了好大功夫,才尋到空隙擠了進去,將藥遞給杜氏:“這里有幾顆藥,快瞧瞧哪個對癥,先喂孩子吃下去!”

  杜氏如同在黑暗中見到一縷陽光,臉上頓時顯出幾分生氣,飛快地奪過藥,聞了聞,便喂給孩子。沈氏看到她給沈昭容喂的是治風寒的藥,給沈君安喂的是退燒的藥,心中不解,忙小聲問:“容兒是得了風寒么?”

  杜氏頓了頓,偷偷看了爭吵不休的差役們一眼,才壓低聲音回答:“容兒只是著了涼。晚飯前她做錯了一件事,我罰她面壁,大概是那時候吹了風。因安哥兒也燒起來了。我怕天亮后他沒力氣趕路,那吳克明要逼我們把安哥兒丟下,因此才說容兒也是得了天花。”

  沈氏吃了一驚,迅速看了吳克明一眼,便將杜氏拉過來耳語:“你瘋了?萬一大夫診出來只是風寒,你就不怕那姓吳的又要折騰人?!”

  杜氏抿了抿嘴:“我瞧天花開始時的癥狀跟風寒也差不了多少。大夫未必能診治出來。況且這樣的大病,大夫總是要小心行事的。必會讓病人休養些時日,察看病情變化。我也沒別的念頭,只求能在這里再留幾天就好了,安哥兒實在太虛弱,這時候硬挺著上路,怕是熬不了幾日。”

  沈氏聽了,神色也放緩下來,只是語氣中還有幾分埋怨:“話雖如此,弟妹也太魯莽了些。萬一請來的大夫無能。把容兒的病當成是天花來醫治,吃的藥不對癥,你叫容兒怎么辦?如今安哥兒已是這樣…”她忍不住哽咽出聲,“若是容兒再有個好歹,你們夫妻將來靠誰去呢?”

  杜氏聽了也忍不住掉淚了:“大姐,我實在是沒辦法了。容兒雖然可憐,但總比不得她哥哥要緊,只能叫她受委屈了,日后我必會好好補償她的!”

  且不說沈家人如何瞞著眾人行事,吳克明經過一番爭吵之后,終于還是讓了步,同意去請大夫來看診。這時候天已經亮了。陳大志進城請了個老大夫來,給沈家兄妹把了半天脈,最終只得出一個結論:“不妨事,只是風寒,吃了藥發發汗就好了。”

  吳克明立時就黑了臉,伸腳將沈儒平踢得反跌出去:“不是說得了天花嗎?!敢跟官爺耍心思?!”杜氏哭著撲到丈夫身上,不停地向吳克明磕頭:“官爺開開恩吧!孩子真的病得很重,我們絕沒有欺瞞大人的意思!只是不諳醫理,才誤會了!”

  吳克明冷笑一聲,也不理她,徑自回頭對眾差役們諷刺道:“瞧見沒有?你們請回來的大夫說了,不是天花,你們可還擔心會過人?只怕你們摔死了、淹死了、吃飯被噎死了,也不會得天花病死!”

  沒人應聲,但眾人臉上都十分不忿。誰都不是大夫,怎會知道沈家孩子得的是開花還是風寒?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有了準信,他們也可以放心繼續押解犯人,怎么話到了吳克明嘴里,就變得這么難聽呢?

  吳克明沒理他們的反應,又轉向沈儒平與杜氏:“趕緊給我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沈儒平忍痛撫著胸口,低聲哀求道:“求官爺開恩,雖然不是天花,但兩個孩子病得不輕,委實無法趕路。”

  吳克明冷笑一聲:“他們能不能趕路,與我何干?我只要把犯人押到就好,家眷在路上死了一個兩個,也是常情。要是有誰不肯走的,那就別走了!”說罷便喝令差役上來給沈儒平上桎梏。

  杜氏萬萬沒想到自己的一番盤算不但落空,反而把丈夫孩子推向更糟的境地,頓時痛哭出聲:“不要啊!不要這樣!官爺,求求你放過我們吧!”一邊哭一邊攔人。沈氏也含淚哀求:“吳班頭,請您發發慈悲吧,您所領的命令,是要將犯人連家眷一起送達的,若是好好的死了一兩個,您又要如何交待?”

  吳克明壓根兒就沒把她這威脅放在心上:“死了便死了,還要我如何交待?別說只是隨行的家眷,就算是犯人,也沒人擔保路上就不會生點小病小痛,死了也是他沒福,怎能怨到我頭上?”扭頭就走。

  張八斤與陳大志等幾名差役竊竊私語:“他自然是不愁向上頭交待的,要倒霉也是我們倒霉,也不知怎的走了這等霉運,居然遇上這么個上官,這一路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呢!”“可不是么?他只顧著自己高興,把我們都當成是犯人一般了吧?”

  老大夫在旁看到這個情形,瞇瞇眼,捻著長須,不知在想什么。

  沈家出了這樣的變故,其他兩家各有反應。

  李家暗自慶幸不是天花,不然他們一家人也會有危險,李家太太見兒媳李沈氏頻頻往沈家的方向看,還要教訓她:“若是不放心,索性一起過去得了。只是去了就別回來!”李沈氏眼圈一紅,低頭應了,待回到丈夫兒女身邊,李家大爺李城便對她說:“你明知道母親不待見你娘家,怎的還要露出痕跡來?我們李家被你娘家連累至此,還愿意認這門姻親。已是仁至義盡,你還哭什么?!”李沈氏低頭喏喏不敢多言。一旁的兒子李云飛臉上卻露出幾分忿恨之色。

  章家這邊則在聽說沈家兒女得的只是風寒后松了一大口氣,洗了一半的衣服也停下來了,干的收好,濕的就趕緊扭干水晾起來,等正式出發前再收。陳氏還對明鸞道:“瞧,不是天花,燒熱水洗澡什么的就算了吧?大清早的,灶上還忙著,哪里經得起這樣折騰?”明鸞鄭重對她道:“這次是僥幸。還是離他們遠些比較安全,衛生方面也不能放松。”

  這番變故讓明鸞生出了另一個念頭,她找到章放,開門見山地說:“二伯,您瞧見沒有?那幾個官差好象跟吳克明吵起來了,又翻了臉。”

  章放自然早就看到了。正有意要做點手腳,聽到侄女這話便笑了:“你這丫頭倒也機靈,竟跟二伯想到一塊兒去了。”

  明鸞咧嘴一笑:“我們家的病人比沈家少,也有能力自己雇船,想必押送我們的官差也愿意跟吳克明分路走吧?”

  章放拍了明鸞頭頂一記,便去找張八斤說話了。明鸞很想跟去幫口,卻被陳氏叫去收拾行李。只得悻悻回轉。

  待收拾好了東西,章家眾人聚集到章寂身邊,章放已得了準信返回:“沈家那邊又有了變化,那位老大夫說,雖然兩個孩子得的是天花,但病情瞧著有些重了,若是輕易挪動,就怕會變化為癆癥,還說沈家大爺的臉色也不大好,很有可能也被過了病氣。”

  章家眾人皆是一愣,宮氏忙問:“這是什么意思?連沈老大也病了么?”

  “那大夫是這么說的,還給沈家父子三人都開了方子,又開了另一個方子,叫差役們配了藥來給各人凈身,免得沾染了病氣。他說,這時節不大好,越往南邊去,越容易有時疫,洗了藥澡,也能安心些。”

  明鸞聽出幾分意思:“那我們呢?要不要請那位老大夫來給我們家人也瞧瞧,有病治病,無病也可以預防。”

  “老大夫原有此意,只是吳克明不耐煩,打發了,惹得其他差役都在抱怨。”章放指了指院門口的方向,“王老實去買藥了,等他拿了藥回來,還要煮了藥水給大家凈身呢。吳克明原嫌麻煩,只是擋不住眾人主張,唯有答應了。我們要等到明天才能出發。”

  宮氏念了句佛:“這樣也好,我們驥哥兒身上也有些不好呢,能多歇一日就多歇一日吧。”

  章放卻看了章寂一眼,又看向弟弟章敞,章敞有些猶豫:“父親,二哥,那我們…是不是先走一步?”宮氏吃了一驚,猛地轉頭去看他。

  章寂點了點頭,冷哼一聲:“早一日走也好,我們家又沒有重病人。若是一直等待,只會繼續被沈家拖累。”

  章放笑了:“方才兒子已經在張八斤等人跟前探了探口風,他們也愿意跟吳克明分開,只是雇船的事,他們還不曾點頭,我看他們是在擔心要自己出銀子。”

  陳氏輕聲對章敞說:“我們還有些碎銀子。”章敞瞥了她一眼,對章放道:“二哥,你跟他們說我們自己出銀子好了。只要到了吉安府,一切就好辦了。”

  章放有些猶豫:“這話我也說過了,只是吉安府離得遠,他們擔心路上的花費大。”

  宮氏忽然插嘴:“若是能坐船,我們驥哥兒也能安心養病。相公,你就跟他們說,用不著到安慶,我有個姨父在彭澤任縣令,想必我姨媽愿意幫忙出點銀子。”

  章放愕然:“從前怎么沒聽你說起?”彭澤位于安慶與南康之間,正是他們南下的必經之路。

  宮氏有些扭捏:“他都快四十歲了,還只是個縣令,家里不大樂意提起。不過我姨媽跟母親素來親近,因沒有女兒,自小兒便把我當成是親生閨女一般疼。我姨父今天秋天應該將近任滿了,若是去得早,想必還能趕上。”

  章放皺皺眉:“若是趕不上可怎么辦?大話說了出去,沒法兌現,吃虧的可是我們!”

  宮氏不以為然,章放也沒理她,跟章寂、章敞又商量了一番,最終還是決定去向張八斤等人說項。無論如何,先跟吳克明與沈家分了道再說。

  也不知章放是怎么跟張八斤等人說的,后者不久就找上了吳克明,要求押解章家犯人先行,連理由都是現成的:“你們這邊有病人,又怕會轉為癆癥傳染他人,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時候才能走,我們先行一步,也免得耽誤了行程。”

  吳克明隱隱有幾分明了,但他再不樂意,章家也不是他的仇人,他只要盯緊沈家就好,因此他最終還是點了頭。一時間,負責押送章家的差役歡天喜地,負責押送沈、李兩家的差役卻愁眉苦臉,李家還蠢蠢欲動想要跟著一塊兒走,被吳克明一陣斥罵,給擋了回去。

  章家人的行李都是打包好了的,說走就能走,當下便做了早飯分食,你攙著我,我扶著你,走上了前往南方的大道。沈氏心里雖不情愿,卻也只能一路哭著回頭看親人,一路跟著走了。

  慢慢走了三四里地,章家眾人來到一處小碼頭邊上,張八斤回頭沖他們笑笑:“還等什么?趕緊雇你們的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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