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鸞想要再看得清楚些,可惜朱翰之一行人騎馬速度快,風一般跑過去了,只讓她隱約看見了后腦勺。明鸞有些猶豫,想要再進莊找人看清楚些,卻被老松頭拉住:“小鳴哥,你要做什么?”
她從廣州開始,扮男裝的時候一律讓周圍的人喚她“小鳴哥”,以防路上被旁人聽出端倪,因此時她還是少年打扮,老松頭就沒改口。明鸞聽了,便對他道:“我方才瞧見進莊的那幾個人里頭有個挺臉熟的,想要靠近些再看看。”
老松頭卻道:“那幾個人瞧著不是一般人,后頭跟著的四個青壯背上還背著長長的布包,看那形狀,有幾分象是刀劍等物。這里是天子腳下,敢在這種地方佩刀劍,不是衙門的官差,就是歹人,若是官差,沒必要包著布皮,遮遮掩掩的,可見他們來歷有問題,小鳴哥還是不要靠近的好。”他長年跟著商隊走天下跑買賣,見過的人多,眼界自然不是明鸞這種小菜鳥能比的。
明鸞聽了他的話,回想了下,依稀記得那群人里確實有人背了什么長條狀的東西,但她當時所有注意力都在朱翰之臉上,也沒仔細留意,便說:“我是瞧著其中有個人臉熟,若真是他,那在這種地方背著刀劍也沒什么出奇的。最重要的是,如果那個人真是我想的那一位,只要問他就能知道祖父他們的下落了!”
老松頭猶豫了一下才點頭說:“也罷,你就在莊外等著,待我進去瞧瞧。”
明鸞忙道:“你又不認得他,他也不認得你,你去了有什么用?還是…”話音未落,便不知從哪里跳出幾個男子來圍住了他們,雖是村民打扮,卻個個孔武有力。腿腳靈便,臉上都帶著警惕之色。其中一人抬了抬下巴:“你們是哪里來的?想干什么?!”
老松頭擋在明鸞面前,賠笑著向那人作了個揖:“小老兒隨少爺來京城尋親,因不識道路,在附近迷了路,走到這里。見有人煙,想要找人打聽打聽。卻又不敢輕易驚動,便在此處徘徊。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尊駕原諒則個。”
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又轉眼去看明鸞。明鸞只覺得他的目光象刀子似的,被他看了一眼,全身就冰涼一片,心知這人不好對付。
那人微微一笑,臉上帶著嘲弄之色:“來尋親?說說吧,你家親戚姓甚名誰?家住何處?你們是從哪里過來。又在何處迷路呀?你要是說得明白,倒也罷了,若是說不明白,那就是心存歹意,說不定是附近山里的強盜來踩場子,近來聽說已經有不少村子被搶了!”
老松頭額頭微微冒汗。正要回答,明鸞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退下,自己反而上前一步,對那人道:“這位大哥真是說笑了,這里是天子腳下。哪里來的強盜?至于我要找的親戚是哪家嘛…是一位吉爺告訴我,我家親戚住在這一帶的,我姓張。”頓了頓,見那人露出幾分猶疑之色,又補充道:“弓長張。”
那人一愣,眼中閃過一陣茫然:“弓長張?不是立早章么?”
明鸞眼中一亮,笑道:“大哥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自然是姓的弓長張了,總不會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吧?”
那人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上頭曾經囑咐過,也許會有一對姓章的母女前來尋親,可眼前這個不但是個男孩兒,還不姓章,若說只是巧合,偏他又說出了羅吉的名字。他只得叫過一個同伴,低聲囑咐幾句,然后打發回莊里報信去了。
明鸞留意到他的舉動,又發現圍著她與老松頭的幾個人神色都放松了許多,不再象先前那樣面帶警惕了,便知道這群人多半是自己人,心里也安定許多。
不一會兒,莊里便出來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戴著斗笠,瞧他身量身形,還有走路的姿勢,明鸞總覺得眼熟,心底頓時激動起來。果然,等那人走到近前,微微抬起斗笠邊緣,便露出了半張熟悉的臉,嘴角那笑怎么看怎么討厭:“你這丫頭,怎么打扮成這個模樣?我一時沒認出來,差點兒把你當成是奸細了。”
明鸞臉上掩不住喜色,嗔道:“出門在外,自然是這樣比較方便。我都認出你了,你還沒認出我,可見我的眼力比你強,這一回是我贏了!”又問:“你做什么拿布蒙了半邊臉?”剛才好象沒看見他在臉上蒙東西呀?
朱翰之愣了一愣,馬上笑道:“我這臉也未免太顯眼了些,要是不蒙著,萬一叫人認出來豈不糟糕?”
明鸞只當他是說自己的臉上有傷疤,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便也沒懷疑,只是笑說:“方才我看見你騎馬跑過去,好象沒蒙東西,你就不怕叫人認出來?”
朱翰之笑笑:“誰說我沒蒙?大概是騎馬跑得太快,你沒看清楚?”
明鸞回想了下,始終記不起他臉上是否蒙了東西,不過他這個說法是很有道理的,便也不再多說,只是問:“你原來也在這里。我是根據一個叫羅吉的人留給我母親的地址找過來的,我祖父他們可是在莊里住著?”
“原本是的,但現在不在。”朱翰之微微松了口氣,“前些日子,莊子外頭有些生面孔的人徘徊,我擔心會泄露你們家人的行蹤,便讓他們遷走了,不過不遠,就在后頭聚寶山腳下的村子里,一會兒我派人送你過去。你母親呢?”
“我母親還在江寧呢。我在外頭聽說了京城里的消息,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危險,不敢貿然將她帶過來,想著先找到祖父再說。一會兒見到祖父,我再回頭接她過來。”明鸞左右看看,“也難怪你這里會有人探頭探腦的,我只在莊外看了幾眼,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京城里的人精多著呢,你還是小心些好。”
“哦?”朱翰之笑笑,“那你給我說說。這莊子怎么不對勁兒了?”
“那還用說嗎?”明鸞睜大眼睛看他,“無論哪里的田莊,總是男女老少、老弱婦孺齊全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了飯點就有炊煙。開春就要忙種田。你這莊子,莊里莊外都只見青壯。個個都牛高馬大的,卻連個女人孩子都不見,還人人都走出走進的,也不做農活,難道還不奇怪?”
朱翰之抿抿嘴:“這也沒什么,先前這莊子里有的是老弱婦孺,都是信得過的人,只是近來有事,繼續將他們留下來。未免不大方便,才把人遷走了。也就是這幾天的事,這也沒什么。”
這話說得有些奇怪,只是明鸞心急著見家人,也不想追問,便道:“你什么時候帶我去見祖父?”
朱翰之笑了:“瞧你急的。我這就叫人去。”
明鸞頓了頓,又覺得古怪:“他們住得遠嗎?”
“不遠啊,就在前面那座山的山腳下,大約有兩三里路吧,跟九市鎮到你家村子的距離差不多。”朱翰之指了指方向,回頭打量一眼她的腿腳,“對你來說。想必只是小意思。”
既然只有這么一點路,為什么朱翰之不親自帶著她去呢?
這個念頭在明鸞腦海里轉了一轉,就被拋開了。她想到朱翰之本應在北平燕王府里養尊處優,又或是陪伴在太孫身邊的,可他居然出現在這危機處處的京城周邊,必然有什么機密的事要做。他有正事忙,哪里有空處處陪她?于是她也沒再追問下去。
朱翰之叫了一個年輕后生來領路。這后生長相平凡,手腳敏捷,由始自終都微微低著頭,那五官長相,恐怕丟到人堆里就找不出來了。明鸞心想,這莫非就是傳說中最適合做間諜的長相?便特地多打量了他幾眼,倒叫他有些尷尬地扭開頭去,加快兩步,走在前頭。
朱翰之輕咳一聲,盯了那后生的背部一眼,嘴里卻在跟明鸞說話:“你先去見姨祖父,我還有事要忙,不能過去給他請安,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賠個不是。”
明鸞心情忽然又好起來,笑著應了:“沒問題!你有空了記得來家里做客啊。”便帶著老松頭跟上那后生,歡快地往山腳的方向走了。
朱翰之看著她的背影遠去,卻暗暗嘆了口氣,回頭吩咐周圍的人:“都準備好了,可別露出馬腳來,該改建的地方盡快改建,周邊也要清場,日后再有生人出現,絕對要盯緊了!”
眾人齊齊應聲。
明鸞對此一無所知,她與老松頭很快就來到了聚寶山下的村子。這村子不大,也就是百來戶人家,村口有許多孩子在那里玩耍,見有生人來,也不理會。帶路的后生直接將他們帶到村后頭靠近山邊的一個農家大院前,明鸞立刻眼尖地發現周姨娘正蹲在院門附近洗衣裳,忙大聲叫她:“周姨娘!”
因“特赦令”離開德慶的章家人都在這里了,見了分別多時的明鸞,每個人都很激動。明鸞沒忍住眼淚,抱住章寂哭了一場,還是周姨娘與老松頭相勸,她才跟章寂等人進了屋里,坐下詳談。
明鸞將德慶后來發生的事告訴了他們。玉翟得知找到了自己母親的尸首,頓時便泣不成聲,聽說她的骨灰就在陳氏身邊,便要起身去江寧,被明鸞攔住:“今日時間不早了,我明兒一早就回江寧接人。好姐姐,你別添亂,我最晚后天就能回來了。”
玉翟一邊跺腳一邊哭道:“我怎么添亂了?我不過是想去迎我的母親,不行么?!”
“行行行。”明鸞求饒地看了章寂一眼,章寂重重咳了一聲:“二丫頭,還不快坐下?!你一個女孩兒要如何去江寧?還說不是添亂?!”玉翟哭著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章寂嘆了口氣,又問明鸞:“沈家人有什么下場?”明鸞告訴了他,他便點點頭:“倒也罷了,只是便宜了沈儒平!”明鸞留意到,他說這話時,門外有人影晃了一晃,但很快就消失了。她疑心那是沈氏。
章寂又問她可有章放章敞兄弟的消息。明鸞猶豫了一下,還是緩緩將卞副使帶來的消息告訴了他。章寂滿臉震驚,繼而又露出了傷感之色:“那臭小子…怎么就這般糊涂?!”
明鸞連忙安慰他:“祖父別傷心,都是馮家人不好…”
“難道是馮家人讓他逃的?!”章寂打斷了她的話,“你也別替他說好話了,雖然他是你老子,可一輩子都沒干過一件象樣的事兒。生前只會給家里添麻煩,正要指望他頂門立戶的時候,他逃了,臨死還要給家人臉上抹黑,我怎么就生養出這么一個不中用的東西?!”
他正在氣頭上,明鸞縮了頭不敢多說什么,只是小聲勸他:“您別生氣…別生氣…”
還好,章寂年紀雖然大了,身體也不好,但心臟血管都還算強壯,沒有因為生氣而出現什么危機,只是一個勁兒地罵章敞,罵完了,卻又開始傷心:“也是我不好,若我當初不是存了私心,想讓他逃得一條性命,松口許他去了,他也許就不會落得這樣的結果…這叫什么呢?我以為會留下來陪我等死的,都平平安安逃出來了,我以為能逃得性命的,反而死得不明不白…”
章寂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長嘆一口氣,什么話都沒再說。明鸞不敢吭聲,只能陪他靜坐。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章寂方才再度開口:“你母親在江寧?她一路陪著你上京么?怎么不勸她先回娘家避一避?”
明鸞小心翼翼地道:“母親說,伯母和父親的骨灰都在我們手上,理當先送還本家。而且我年紀小,她無論如何也要先把我送回章家。”頓了頓,看了章寂一眼,“祖父,母親和父親和離的事…”
章寂嘆息一聲,沒有回答,只是問:“你就帶著一個人找過來了?我們原本是住在前頭莊上的,是誰告訴你我們搬到這村里來了?”
明鸞忙道:“是朱翰之…”張張口,“是廣安王…”
“原來是他。”章寂臉色放緩了許多,“這孩子是個有心的,不但派人將我們接了來,還用心安排我們的日常起居,十分細致周到,真是難為他了。可惜我們上京這么久,也沒見著他,不能當面向他道謝,你若看到他,千萬別忘了替祖父表達謝意。”
明鸞愣了愣,嘴上應著,心中又再次察覺到了違和感——章家人在附近住了這么久,朱翰之又在莊子上,不過是咫尺之遙,為何一次也沒來拜見過章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