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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狡言

  沈昭容怔怔地看著父親沈儒平的表情,只覺得呼吸有些困難:“可是…父親,當初救助太孫的是我們…庇護太孫三年之久的也是我們…倘若父親將事情揭開,章家即便獲罪,我們也要先倒霉了呀!”

  沈儒平忿忿道:“我何嘗不知道?但如今他們一家子得意,我卻只能送死,叫我如何甘心?!若他們執意逼我上絕路,就怪不得我不念親戚情份了!就算死,我也要拉著他們一起上路!”

  杜氏吞了吞口水:“相公…”她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看遠處的獄卒,生怕叫他們聽見半點動靜,特地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些,“這怎么行?即便你將他們拉著一起上路,可我與容兒呢?我們也會一起死的啊!”

  沈儒平抬頭看了她一眼:“娘子,你要知道,沈家就只剩下我一個男丁了,若我死了,沈家就絕了后,留下你們孤兒寡母的,也活不下去。”

  “這…”杜氏遲疑了,她覺得自己也許會多吃點苦頭,但憑她那一手好針線,又有女兒幫襯,未必就真的活不下去,再說,女兒的婚事也可以帶來一些助益,叫她就這么送死,她同樣不甘心。

  沈儒平與她十幾年夫妻,看到她的表情,怎會猜不到她心里的想法?當即便冷哼一聲:“怎么?你是怕我連累了你,寧可叫我獨自去死不成?!別以為我死了你還能有安穩日子過,我頂著殺人犯的罪名死了,誰瞧得起你?這窮鄉僻壤的,鄉民不識禮數,加上那江千戶又有軍中寡婦必須再嫁的規矩,到時候硬要將你許給一個五大三粗的蠻漢,我倒要瞧瞧你怎么過日子!”

  杜氏臉色都白了,撲到欄上哭道:“相公。你別再說了,我怎能看著你去死?原不是你殺的人,怎能叫你償命呢?!”

  沈儒平見狀,得意地笑了笑,又看向女兒:“容兒,你怎么說?你是不是也寧可叫為父去死。也不愿受為父的連累?”

  沈昭容怎會承認?忙低眉順眼地道:“父親誤會了,女兒怎敢如此不孝?”

  “那就好。”沈儒平冷哼。“別以為我頂了罪名死了,你們就有好日子過。我知道你們心里在想什么,不就是惦記著日后燕王成了事,再派人來接我們,讓容兒回去做太孫的未亡人么?雖說要守一輩子寡,好歹得了尊貴體面。但你們也不想想,太孫已經沒了,我們既無婚書,也無憑證。知情的章家又恨不得我們全家去死,斷不會替我們說半句好話的,如何叫燕王相信容兒當真與太孫有婚約?原本憑著悼仁太子妃的臉面,還可以說服燕王讓容兒占個虛名,若我成了殺人犯,再提容兒與太孫的婚約。豈不是打太孫的臉?只怕燕王寧可悄悄兒滅了口,也不能叫你們如愿。只有我平安無事出獄,不再頂著這罪名,你們才有清白家世可言呢。”

  沈昭容面頰漲紅,抿著嘴道:“父親當真誤會了,女兒從未如此想過。婚姻之事,自然是聽從父母之命的。如今父親有難。女兒哪里有心思想這些?”

  “沒有最好。”沈儒平并未完全相信她的解釋,“反正,無論你是想做太孫的未亡人,還是另尋好人家,都少不了為父的清白身份。若我叫人當殺人犯處死了,你再多的美夢都要成了泡影。”

  沈昭容心里覺得委屈,她何曾說過些什么?為何父親就要將她想得如此不孝?

  沈儒平又抱怨道:“說來都是那次你在柳家辦壞了事,得罪了柳同知父子,才害得他們如今恨不能將我置之于死地。我早說什么來著?若你們肯安安分分過日子,等燕王成了事派人來接,即便要守一輩子寡又如何?偏你們母女倆不甘心,非要跟柳璋結親,結果柳璋沒得手,反引來個沒出息的柳玦。若不是你們犯了糊涂,哪會有我今日的苦難?”

  沈昭容把頭垂得更低了,心中更是委屈。她正青春年少,不甘心做個寡婦也是人之常情,而柳家的親事也是母親慫恿她去做的,父親也點了頭,辦壞了,也只能說是陰差陽錯,當日若不是父母糊涂,沒弄清事實就胡亂說話,也不至于得罪了柳家,怎的如今出了事,父親就將罪過都算在她頭上?

  杜氏心疼女兒,不肯叫她再受丈夫責難,忙道:“那件事原也不是容兒的錯,只是那柳玦可惡罷了,若不是他多事,我們早就脫了身。前些日子他對我們那般殷勤,恨不能立時就娶了容兒過門,相公落了難,卻不見他幫著說幾句好話,可見不是真心。那等無德無行壞人閨譽的紈绔,真該千刀萬剮!”

  沈儒平卻道:“你在這里罵他倒罷了,如今我們四處求助無門,只怕最后還要落在他身上。也不知他如今對容兒是個什么想法,若是仍舊癡心,我就還有一線生機。”

  沈昭容聽得心下一驚,忙道:“柳玦到這里才幾日?只怕連衙門朝哪邊開他都不知道呢,況且他原是依附柳同知來的,柳同知不肯饒了父親,他又能做什么?女兒心想,這事兒還是要落在章家頭上,不如去求一求姑母,若是姑母能勸得章家人松口,父親興許…”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父親啐了一口:“你這是糊弄我呢?!當我不知道么?若你姑母有用處,我如今又怎會在這里?早在先前知州要給案子下定論時,章家人就閉嘴了,他們是苦主都不再追究,柳璋就更沒理由查案了。我既然在這里,可見你姑母不中用!”

  杜氏忙給女兒使了個眼色,安撫丈夫道:“相公別惱,容兒還小呢,想事兒自然不如咱們大人周全。不過她這主意也不是不可行,說來咱們真沒對宮氏做什么,要不…想一個說法,讓章家相信咱們真與宮氏的案子無關?如今太孫沒了,他家要出頭,少不了要借章家大姐夫的勢,大姐總歸有些用處…”

  沈儒平嘆道:“有用處又如何?如今沒了太孫,大姐想要日后過得好。同樣要倚仗姐夫與章家人。她本有兒有女,出了嫁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未必愿意為了娘家得罪婆家人。從前她得罪過,如今只怕早已學乖了。若不然,這一日一夜的功夫,夠她勸說婆家人十回八回了。你可瞧見有半點動靜沒有?”

  章家那邊既然不能指望,沈儒平又怕說出實情反而加快自己入罪。只得轉而勸說女兒:“容兒,你去找柳玦試一試好了,無論他有什么條件,只管答應了他。其實他也不算壞,世家子弟,身家清白,家境也許清苦些,但有房有地的,還算殷實。雖說是個鰥夫。填房也是正室,總比做妾強吧?等為父脫了罪,便細心教導他幾年,讓他也考個功名回來,你一樣能做誥命,未必就比柳璋差了。”

  沈昭容漲紅了臉。期期艾艾地說:“去了又有什么用?他還不是要看柳同知的臉色?柳同知本不贊同這門婚事,便是強求也…”心下卻是又羞又惱,疑惑父親態度為何變來變去的,一會兒惱恨柳家無情,一會兒又要她去求柳玦,將她當成是什么人了?

  沈儒平不知女兒心里的想法,只是道:“當日柳同知只是反對你嫁柳玦為妻。卻贊同你與他為妾。若是為父真能平安脫罪,你便與柳玦做個妾又能如何?只要他的心在你身上,一時半會兒的也不會續弦,等我出去了,你再想法子勸他將你扶正,也是一樣的。容兒,為父還是那句話,若我有罪,任你貌如天仙、才比詠絮,也只能將就販夫走卒,還不如屈就一個世家子弟的妾室呢!”

  沈昭容委委屈屈地答應了,隨母親杜氏走出監牢時,便忍不住淚眼汪汪。杜氏看得心疼,哽咽著一邊替她擦淚一邊勸道:“好容兒,這原是我們的命。柳玦也不是那么糟,你便去探一探他的口風好了。若是他果然真心愿意助你,也算是個好歸宿。唉,當初都是我有眼無珠,居然看中了柳璋這廝,卻是害了你!”

  沈昭容緊咬下唇,眼淚如串珠兒一般落下,心下惶恐無比。她自那日見過柳玦后,便一直待他冷冷淡淡的,不知道如今再見,他會是怎樣的態度?只瞧那日他那色迷迷的模樣,倘若他對她…難不成她就只能承受了么?!

  沈昭容不想去找柳玦,但沈儒平的話也有道理,若是任由父親被官府定罪,她母女二人定不會有好名聲,到時候無論是在本地尋好人家,還是做太孫的未亡人,都不再可能。她只能硬著頭皮托人捎話進柳宅給柳玦,期盼他是個真癡心的,而非貪花好色不講廉恥的花花公子。不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勸動母親陪自己同行,只是藏在一邊,不讓柳玦看見。

  柳玦一得了信就趕過來了,看見她容色消瘦,卻依然美貌,心下便先一酥,上前道:“苦了你了,沈姑娘,瞧你這臉色蒼白的…是擔心令尊的案子吧?唉,我也在叔叔面前為你們說了無數好話,可惜叔叔就是不肯信,反而還罵了我一頓。你…”他猶猶豫豫地,偷偷摸摸地,伸手碰了碰沈昭容的手。沈昭容渾身一震,臉色一白,咬了咬牙,沒有避開。他只當是她被自己感動了,心下大喜,立時便將她的手握住:“你放心,就算令尊真有什么不測,我也會照顧好你的!”

  沈昭容臉色更加蒼白了,只是強忍著心中不適,低頭虛弱地道:“還請柳大公子垂憐,設法救一救家父。若…若家父能平安脫罪,昭容…昭容愿以身…以身相許…報答公子大恩!”話一出口,她就閉了雙眼,淚水緩緩滑落。

  “唉?你不必這樣。”柳玦聽她這么說,反倒先慌了手腳,“沈姑娘,我待你是一片真心的,絕對沒有趁機要脅的意思。若我有法子,早就救令尊出來了。可這畢竟是人命案,叔叔斷不能任我胡來的…”他頓了頓,看著沈昭容淚如雨落的模樣,越發心軟了,便不由得松了口:“若是你有證據能證明令尊的清白就好了,我一定說服叔叔不再為難你們!”

  沈昭容咬咬牙,哽咽道:“這話若在別人面前,我斷不敢說的,但公子對昭容以誠相待,昭容也不敢瞞你。實話說,當日章百戶的太太確實來過我們家…”

  她這話一出,不但柳玦大吃一驚,連躲避一旁的杜氏也變了臉色,暗暗跺腳不已。

  但接著她又道:“章太太為人素來刻薄,又不修口德,附近人家盡知的。那時候,章家與柳大人常年有來往,章太太有個女兒快要及笈了,見令弟有出息,便有意將女兒許他,只是柳太太一直不肯松口。前些日子,因我教了令堂妹一些禮儀,得了柳太太幾句夸獎,不知怎的叫章太太知道了,誤以為柳太太看中了我做媳婦,便找了借口趕來尋我晦氣,偏我回了家,她便又追到我家去…”

  杜氏暗暗松了口氣,覺得女兒這樣解釋也好,橫豎章家人不在跟前,宮氏又死了,死無對證。

  沈昭容繼續說著那日的情形:“章太太在我家破口大罵,許多污言穢語不堪入耳。我父母都是斯文人,哪里見過這等場面?被她推攘得好不可憐。家父一時氣頭上,便推了章太太一把,她磕在桌角處,頭上出了血…”

  杜氏聽了,又重新緊張起來:“傻閨女,你怎的把實話告訴了他?!”

  然而沈昭容接著話風一轉:“章太太當時更加惱怒,又是一番破口大罵,聲稱一定會報復我們全家的,轉身就要走…”

  “咦?”杜氏一怔,有些反應不過來。

  “我父母雖惱怒,但瞧著外頭風雨交加,也不忍叫親戚淋雨,便叫她留下來等雨停了再走。她正在氣頭上,哪里肯聽?就這樣頂著一頭血走了。”沈昭容可憐兮兮地看向柳玦,“她那般不知好歹,我父母都氣得不行,章家來人問她下落時,家父一時氣急,便說不曾見過她,其實只是氣話而已。可后來事情鬧大了,想要改口,卻已經不能了。”

  柳玦聽得嘆氣不已:“這也怪不得你們。若當時你們改口說見過她,豈不越發叫人疑心?”

  沈昭容含淚道:“正是。無奈當時漏了行跡,官差無禮,將我們家前后挖地三尺,叫我們全家幾乎無容身之地。家父實在受不了官差騷擾,又怕惹事上身,才會犯了糊涂,叫我照著章太太那日穿的鞋子的樣子,做了一只鞋,讓他帶著丟到山上崖邊去。想來章太太冒著大雨離開,卻不曾回家,必然是在途中遇到意外,已是九死一生了。可官差若知道了當日的實情,未必愿意相信我們的話,就怕他們反而認定是家父害了章太太!”

  柳玦皺起了眉頭,一臉煩惱。沈昭容與躲在一旁的杜氏都摒住氣息,等待著他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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