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千戶此番來九市,明面上是給即將出征的將士打氣來的——全德慶的百戶所都能得到這個待遇,但由于九市百戶所里出征的只有章放與數十名精兵,當中又以章放品級最高,因此,江千戶到百戶所打了個轉,做了些例行公事,便直接往章家來了。
前任張百戶、總旗以及新補上來的另一名總旗都隨行至此,鎮上李家、黃家等數家大戶的當家人都過來做陪。江千戶當著眾人的面夸了章放好一番話,諸如深明大義、忠勇雙全、身手不凡等等,所有的好話就象不要錢一樣統統往他頭上丟,幾乎要將他當成德慶全軍的模范了,聽得章放自己都覺得臉紅,心中疑惑江千戶這是要做什么,但旁人聽了卻只覺得章家這回真是要發達了,江千戶顯然是要培養章放做親信呢,看來等章放走了,他們對章家還當多多優容才行。
有這么一位貴客臨門,還有許多身份不凡的官員士紳陪客,章家今日自然體面得緊,章寂高坐堂屋正位,章放在旁束手侍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應對。因來的客人多,章敞只得騰出空來在院中招呼那些地位次一等的陪客與隨從,而女眷則早已回避了,尤其是陳氏,她一聽說來的是江千戶,便主動避了出去,省得叫家里人見了猜疑。饒是如此,章敞每每悄然打量江千戶高大健壯的外表、端肅軒昂的神色,還有身上那明晃鮮亮的武官冠服,心里就忍不住泛酸,只是當著眾人的面不敢顯露出來罷了。
不一會兒,章放借故看茶水出了屋子,找到兄弟章敞,拉了他到角落里塞了件東西給他,悄聲道:“我一時脫不開身。你悄悄把這個收好,一會兒等客人走了再還我。”
章敞低頭見是個信封,問:“這是什么?”
“征召文書,千戶大人特地給我補辦的,因怕人知道,才借今日避了人送來。”
章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倒是用心。只不知道是為什么。”
章放皺了皺眉頭:“還能是為什么?他已將我視作自己人,對外也不曾瞞著人。若我因一點小事被人拿住了把柄,難道他臉上就有光?三弟,別總記著那點雞毛蒜皮,三弟妹行事光明正大,并無不合規矩之處,江千戶對我們家也是處處照拂,你還要如何?”
就因為這樣,他心里才覺得不舒服!若陳氏與江千戶果真有私情也罷了,偏他倆處處擺出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樣。倒顯得他小雞肚腸,然而,若他二人之間果真無私情,江千戶又怎會放著大好前程不顧,反而調到這小地方來蹉跎時光?更別說他至今還未娶妻!
章放看著兄弟的臉色,知道他一時半會兒無法回轉。有心再勸,卻聽得章寂在屋里叫他,只得暫且按下,道:“我得回去了,你可記得把東西收好了!”
章放走了,章敞捏了捏手中的文書,終究還是忍住氣回了房。一進門就瞧見陳氏坐在窗邊做針線,只疑心她是要從窗口處看江千戶,冷笑一聲,徑自將文書收好,便道:“既然想見他,大大方方見就是了,廚房里還有活要忙,端茶倒水、送飯送菜的,也等人使喚,你去幫周姨娘一把,也可獻個殷勤不是?指不定人家見你勞累,心生憐惜,便把你接了去享福呢!”
陳氏手中動作一頓,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隨手放下針線活,便起身往外走。章敞只當她真要去見江千戶,臉色頓時黑了:“你怎能這般不知廉恥?!”沒想到陳氏沒往正屋去,反而一轉身出了院門,章敞追到門邊,看到她往菜地方向去了,便知道自己又誤會了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隱隱有些悔意。
陳氏到了菜地,見明鸞已經在那里了,微笑道:“你是在拔午飯要吃的菜么?多摘些冬瓜,一會兒再殺只雞來配著瓜蒸,你蘭姑姑提過他愛吃這個。”
明鸞瞥了她一眼:“您倒留心,我見了蘭姑姑幾次,就壓根兒沒留意她說了哪些跟千戶大人有關的事。”
陳氏眼皮子都沒抬:“少給我胡思亂想,他與我從小兒以兄妹相稱,況且他如今又對我們家有大恩,便是給他做兩個他愛吃的菜又怎的?”
明鸞嘻嘻笑道:“確實不怎的,這是應該的。母親說得是。”頓了頓,又故意重重嘆了口氣:“我還是頭一回見江千戶呢,以前只遠遠瞥過幾眼,比不得今天,真是近距離面對面地見了,發現他還真是個不錯的人,不但長得威武,五官端莊,人也挺親切的,一點都沒有大官架子。”
陳氏睨了她好一會兒,她見對方不接話,只得攤攤手:“好吧,我不說了,這個瓜挺好,我摘了給周姨娘送去。”抱著冬瓜,又拉上一把青菜,便往家的方向走。
陳氏目送女兒遠去,無奈地嘆了口氣:她怎會教出這么個古怪女兒出來?對著親生母親說這些話,又有什么意思?江達生再好,他們也已經錯過了,再心存妄念,也只是累人累己罷了。
陳氏低頭去拔菜地里的雜草,忽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抬頭一看,卻是二嫂宮氏。
宮氏左望望,右望望,有些躲閃地來到陳氏跟前,帶著幾分討好地笑道:“三弟妹怎么在這兒?家里好多客人呢,真真體面!”
陳氏心中訥悶,面上卻不露分毫:“今日中午可能要招待客人用飯,我便出來摘些瓜菜回去。再說,家里客人雖多,卻都是男客,我留在那里怪不好意思的,倒不如避出來做些活。”
“話不能這么說,你與江千戶本就相熟,兩家還是世交,有你在那里,說話也容易些。”宮氏笑得有些曖昧。
陳氏一聽就板起臉道:“二嫂子這話我聽不懂,也不想聽,你自便吧!”轉身就要走,宮氏連忙拉住她:“好弟妹,是我說錯了,你別惱。往后我再不說就是。”
陳氏臉上惱意未消,雖住了腳,卻還是淡淡的:“三丫頭已經把菜送回去了,我還要去鎮上一趟,買些酒食,這就先走了。”
“三弟妹!”宮氏有些急了。“我都給你賠不是了,你還想怎么著?別急著走。我還有事要問你呢。”
陳氏有些啼笑皆非,卻不打算與她多糾纏:“二嫂要問什么事?”
“是這樣的…”宮氏把鐘玉榮問的事添添減減,略作修改,把嚴重程度大為減低了,才告訴了陳氏,還壓低聲音道,“弟妹也知道,我在二爺跟前素來不得臉,他有事也不與我商量。此番去安南,更是自作主張,從未問過我這個妻子的意思。這些我都忍了,雖說不愿意他去打仗,但那不都是因為擔心他的安危么?可那錦衣衛問的卻不是小事,倘若燕王府真的派了人來拉攏咱們家。那就意味著大伯可能跟燕王府不清不楚。咱們家當年受了大罪,好不容易安頓下來了,眼看著家里日子好過了些,萬一再卷進這些奪嫡的麻煩事里頭,咱們哪里還有命在?!這是關系到咱們全家大小性命的大事,好弟妹,若你知道些什么。好歹告訴我一聲,我不會胡亂說出去的,但總得心里有數不是?”
陳氏眼中露出驚愕之色,想起女兒明鸞提醒過的話,強自按捺住質問的沖動,輕聲細語地道:“這話卻是從何說起?我從不知道燕王府幾時來過人。至于大伯,先前他來信時不是說過么?燕王對他很是欣賞,也與他有些來往,但遼東與北平離得遠著呢,他要忙著遼東軍務,哪里還有閑功夫去親近燕王?錦衣衛是哪里聽來的謠言?可別是哪戶人家與我們章家有隙,見我們家業漸漸有了起色,心中不忿,便編排了謠言來害我們吧?!”
宮氏神色有些不自然,但細細一想,又覺得陳氏這話有理:“你說得對,我們家就這么點大的地方,若燕王府當真來了人,我們怎會不知道?”但她馬上又想起了幾個疑點:“前些時候,有好幾回我白天都不在家…”陳氏飛快地駁了回去:“我們不在家的時候多了去了,但頂多就是出門一兩個時辰,況且當時家里并不是完全沒人的,你出去的時候,我經常在家,要不就是孩子們在家,若是燕王府當真來人,家里人怎會不知?”
“這倒也是…”宮氏有些糾結,“我也覺得燕王府平白無故的不會派人來,他若是有心拉攏我們家,還不如花些心思將我們救出去呢,只派了人來慰問幾句,又有什么用?至于說是為了拉攏大伯,那就更不象了。大伯如今做著大官,若是在意我們的,早派了人來接,怎會至今還看著我們在邊地受苦?他是要將我們接了回去,我們二爺也不必去打仗了!”
陳氏瞥了她一眼,正色道:“二嫂,有句話我要勸你,雖說你是好意,但那些叫二伯別去打仗、省得送命的話卻是休要再提了。章家兄弟四人,大伯與四叔都在遼東軍中,殺敵立功自不在話下。二伯與他們一母同胞,又文武雙全,素來在德慶一地的軍戶中有些名聲,大伯與四叔能做的事,他自然覺得自己也能做。你越是擔心他要送命,他就越是惱怒——那豈不是暗示他不如兄弟有本事么?”
宮氏恍然,但還是覺得委屈:“再有本事又如何?那出征安南的大將豈是個沒本事的?不也叫人射了一箭?我也是擔心他的安危!”
“二伯此去,未必要沖鋒陷陣的,他要跟在江千戶身邊,能有多少危險?真要帶兵殺敵,自有經年的老將。二伯從不曾上過戰場,就算他想去,別人也要掂量幾分。”陳氏幾乎是苦口婆心了,“二嫂,二伯此去幾乎穩穩的就能得個功勞,你卻一味攔他,他心里自然不高興。你就聽我一句勸吧!”
宮氏遲疑了,她想起江千戶對陳氏多有維護之意,一向也對章家很是維護,既然他答應了帶章放去安南,應該不會害章放喪命的。這么一想,她臉色就好看了許多:“若果真只是去撈個功勞回來,那當然要去,天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陳氏見她聽信。心下不由得愧疚起來,猶豫了一會兒,方才小聲說:“其實…二嫂,老爺這番安排也有他的用意。錦衣衛已經上門來查我們家了,哪怕我們清白無辜,也保不住京里有人存心要置我們于死地。當年我們家何曾做過違律之事?不也一樣是革爵流放的下場么?二伯若是去了安南。總是條活路,萬一家里有個好歹。他還有機會逃得一命呢。”
宮氏臉色都變了:“你說什么?京城里…有人…”
“若不是有人存心要害我們,又怎會有錦衣衛來?”陳氏決定再多透露些許,“說真的,燕王府是不是派過人來,我不知道,但前些日子確實有過生面孔的人來找老爺,但老爺立時就打發我離開了,因此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只是沒多久老爺就生氣地將人趕了出去。我隱隱約約聽到那些人讓老爺給大伯寫什么信。二嫂。我擔心那些錦衣衛說的話有可能是真的,但老爺都已經拒絕了,再讓人查下去,只會把大伯卷進來。大伯是我們家眼下唯一的希望了,若連他都丟了官職,我們要等到幾時才能離了這里?二嫂。你可別犯了糊涂了!”
宮氏臉色青白,她想起那鐘玉榮曾提過,領隊前來的錦衣衛總旗姓馮,就是馮家的侄兒,莫非這一切都是馮家在搗鬼?當年章家會被判充軍流放,就是馮家害的,她姨父姨母也是因為攀上了馮家。貪圖馮家賞的官職,生生害死了她的兒子!想必是馮家知道章家至今還未死絕,心有不甘,打算要趕盡殺絕呢!她怎么就聽信了那錦衣衛的花言巧語?!只差一點,差一點她就要害了丈夫女兒了!
她幾乎立刻就要沖回去質問鐘玉榮,但幸好她還沒糊涂到底,好歹死死忍住了,回頭見了鐘玉榮,只是沒好氣地說:“哪兒有什么燕王府來人?是幾個閑漢,假作燕王府使者在招搖撞騙呢!我們老爺一眼就看出了真假,見他們說了一堆胡話,聽都沒聽,馬上就把人攆出去了。你們不信,只管去找那些人查問!”說完摔手就走。
鐘玉榮得了她的回復,訥悶地回去了,把這話一說,裴老三便道:“她也不知是從哪里打聽到的消息,怕是哄她的吧?”
鐘玉榮撇撇嘴:“你管她是從哪里打聽的,總之章家人把燕王府來人趕走了,這總是事實。咱們好向馮總旗交差了吧?”
裴老三想想也是,便與他一道去了。
馮興桂卻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章家人狡辯幾句,你們就信以為真了,居然就這么放過他們?若是什么證據都查不到,等回了京城,你們有什么臉面去見千戶大人?蠢貨!”
裴老三心下大怒,忍氣道:“總旗大人,馮千戶當初交待我們時,吩咐得清清楚楚,我們只需要查清燕王府的人在德慶做了些什么,是否與章沈兩家人有所接觸,又約定了些什么。如今我們已經查清楚了,他們不曾見過沈家人,與章家人也是不歡而散,更別說有所約定了。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鐘玉榮見馮興桂臉色不豫,忙將同伴攔下,上前賠笑道:“總旗大人恕罪,屬下們也是心里著急。如今燕王府使者已經走了許多日,咱們在德慶再查下去,若是章家堅決不招供,又能如何?總不能把章家人關起來嚴加審問,那章放已是定了要去安南的人,咱們又是奉了密令前來的,若將事情張揚開去,錦衣衛也不好替咱們說話呢。與其在此消磨時日,不如趁著燕王府那些人還未走遠,趕緊追上去,要是能拿到人,有什么事問不到呢?說不定還能探得燕王的機密。馮千戶知道了,必然要記總旗大人一大功!”
馮興桂臉色稍霽:“你這話也有理,只是章家老大如今在遼東把持軍權,若能將他拉下馬來,對我們也有好處,無奈他平日最是小心不過,好不容易拿住了他的把柄,若就此放棄,豈不可惜?”
鐘玉榮與裴老三齊齊在心中大罵,他們只是錦衣衛,可不是馮家的家奴,拉下了章家老大,誰去抵擋遼東的蒙古人?就算是馮兆中本人,也未必會贊成此議,這馮興桂分明是自作主張呢!
裴老三心中最厭這等沒本事又自以為是的人,扭過頭不去接話,鐘玉榮無奈,只得道:“總旗大人,遼東的兵權固然好,但燕王府的事更要緊,咱們留在這里也是無用,不如先追查燕王府的人,同時將事情始末上報馮千戶,請他定奪如何?”
馮興桂有些不樂意,他還指望能一舉功成,好在馮兆中面前露露臉呢,但想到兩名下屬的勸告,他又猶豫了:萬一真的誤了追查燕王府使者,錯過探知燕王機密的好時機,馮兆中必然會大罵他一頓,從此再不重用。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與權柄,怎么甘心做回碌碌無為之人?
猶豫再三,馮興桂終于下了決定:“好吧,你們收拾收拾,再探聽一下,若是章家果然無事,咱們就走吧。”
鐘玉榮與裴老三對視一眼,總算松了口氣,但想起日后,又忍不住齊齊苦笑:都耽誤了這么多天,哪里還能追到燕王府使者?這趟公差看來是注定了無功而返,到時候還不知要吃什么掛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