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臨清,又數日船到了德州,緊跟著就是滄州、靜海、天津,過了天津,便是民間俗稱的北運河,由于這一段河床平坦寬闊,但卻很淺,而如今夏秋時節卻偏生少雨,因而徐勛的這一條船吃水不深也就罷了,前頭魏國公府的船卻都卸了貨裝上小駁船,原本的兩條船一下子就變成了四條,索性一道雇了不少纖夫。非但是他們這一行,其余貨船商船幾乎都是如此,就只聽岸邊船工號子此起彼伏,在河道拐彎的地方亦或是陡然風大的地方,甚至不時有纖夫摔倒抑或摔落水面。
河道難走再加上這一段路船來船往擁擠不堪,短短一段路竟是足足走了五天才到:當船終于抵達了通州張家灣碼頭卸完貨之后,領號的那個少說也有五十出頭的老漢陳老爹從魏國公府一個家仆的手上接過了三吊足吊的銅錢,立時歡天喜地跪下磕過了頭,正打算到后頭徐勛那一條船去,卻被那家仆喝住了。
“這一路過來,按行情都是兩吊半,都給了你們三吊了還不知足是不期…”
“爺,之前不是說好,您這一船貨另裝了兩船,是三吊,后頭那一條船是一吊…”
這話還沒說完,那家仆就一口啐了上去:“老家伙,甭以為咱們沒出過門,盡在這瞎糊弄,我早就打聽過行情了這還是看在大熱天的份上多給你們幾個…”咱幾個也沒克扣,否則你以為能落這么多下腰包?識相的就快滾,否則上頭兩位公子發起火來,有你們好看的!”
那陳老爹原本還想爭辯一二,可見那家仆滿臉的蠻橫,也只能唉聲嘆氣地拿著錢回去。才到幾個纖夫中間,他就聽到后頭傳來了一個有些尖細的聲音,一扭頭就見是后頭那條船上一個見過的小幢仆。這小撞仆大約十三四的光景,氣喘吁吁地過來之后,就拿出一個銀角子遞了過去:“這是少爺賞你們的!”
領號的陳老爹知道那幾艘船里頭有魏國公府的貴人,本不敢相爭,打算自認倒霉就完了,不意想這次竟然遇著了一個公道的主。那銀角子一過手,平日收多了這些散碎銀錢的他就掂出分量少說也有一兩三四錢,這歡喜就別提了。如今這些制錢各朝不一,而銀子已經不像從前只能暗地流通,明面上也盡可使用,因而是銀貴錢賤,這一小鎧銀子接下來,這一趟算是幾個,月來跑下來最豐厚的一次了。
“多謝少爺,多謝少爺!”
瑞生見這老漢千恩萬謝,不刻有些不好意思,可想起少爺剛剛的吩咐,他就定了定神,又張嘴問道:“謝就不用了,少爺有件事著我問你:”
“少爺有什么事盡管吩咐,老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得了這厚賞,陳老爹自是滿口答應。見此情景,瑞生方才開口說道:“少爺讓我問你,看你們不但是專管拉纖,這小駁船也是常常運貨的,這平日里想來接觸到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官商都常有。少爺是頭一回從南京到京城來,好奇得很,有什么新奇有趣的事,趁著京城那邊來接的還沒到,找個,口齒伶俐的說來聽聽。”
陳老爹聽為了這個…”頓時笑了起來。這些世家公子哥出門少,這和要求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只肯賞這么多的卻是少見。因而,他立時挑了平日應付這和場面最多的親孫子阿寶跟了瑞生過去,背轉身就把幾撥纖夫都叫了過來,把三吊錢都分干凈了之后,他就說后頭船上的一吊回去再分,眾人一時無話,渾然不知老漢一轉手銀子兌錢就能小賺數百文。
瑞生領來的少年名叫阿寶,不過十三四的光景,到了徐勛歇息的茶棚里,他把徐勛當做往日見過的那些公子哥,一張嘴就是和和神怪玄奇,奈何徐勛根本就不好這一口,問的往往是些往來人等商貨的事,他雖不明所以,但只能有一句答一句。直到發現徐勛為人隨和,并沒有那些公子哥的架子,他才漸漸收起了早先的畏懼之心,唾沫星子亂飛地說道了起來。只不過,這纖夫和碼頭上的苦力一樣,是運河這行當上最低等的,除卻那些販夫走卒商旅伙計之類的小人物,也說不上太多的風情來。瑞生倒聽得津津有味,徐勛卻不免暗嘆了一聲。
這個層面上人能得到的消息,終究還是少了些。
就在徐勛有些意興闌珊,預備打發了阿寶時,阿寶仿佛是見徐勛興致不高,絞盡腦汁想了一會,突然一拍大腿說:“我差點忘了,還有另一樁奇事!就在一個月之前,齊駙馬家里的大總管親自送了一行人去天津衛辦貨,正好爺爺帶著咱們回去,就兜攬了這一筆生意,說好了這么一趟來回,一共是五吊錢。那個大總管是公主府出來的,好大的氣派,對那個叫什么鄭旺的粗漢子一口一個皇親,還反反復復囑咐爺爺好生伺候,說人家是什么貴人工那粗漢子可不是東西,說好的價錢到地頭竟是分文不給,咱見過的貴人多了,也有克扣的,可像這樣吝嗇的混賬卻從來沒見過…”
見這阿寶氣急敗壞還打算抱怨下去,徐勛突熱咳嗽一聲打斷了他,旋即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說齊駙馬家里的人竟然說此人是皇親?要說皇親,齊騎馬尚的是公主,天下皇親莫有過之,怎會對你這口中的粗漢如此厚待?”
“少爺您不知道,這老天爺真是瞎了眼了!”阿寶一想起那個粗鄙到極點的漢子,一時就更加憤憤不平了起來,見瑞生倒了一碗茶過來,他竟是忘記了客氣,接過來一股腦兒全都喝了,這才氣咻咻地說,“那粗漢長得丑八怪似的,偏生說自己的女兒在乾清宮當差,因為生得漂亮,萬歲爺就把人…咳咳,反正他自稱就是皇親:這次在天津跑一趟,各色商旅送他禮的不計其數,回來整整裝了三條船,他娘的真是沒天理!”
阿寶終究忍不住吐了一句臟話,隨即才醒悟到這不是和自己那些叔伯輩在一塊,慌忙訕訕地站起身來。然而,徐勛哪里會計較他這一丁點失禮,笑呵呵地擺擺手說不礙事,又示意阿寶坐下:雖說他對這條匪夷所思的新聞很有興起,但剛剛小家伙說到半截就立馬打住,足可見總歸是長輩告誡過的,因而他也不好就這么盤根究底,只由得人繼續說:等到小家伙喝掉三大碗茶,天南地北都差不多扯完了,他才瞅了一眼瑞生。
除卻之前在沈悅身邊伺候照應了三五日,瑞生幾乎一直都跟著徐勛左右,如今總算練就了幾分眼力神,見狀當即從荷包里拿出一個小銀角子遞了過去:阿寶還只是剛出道的雛兒,雖說領號的是他爺爺,可平日里每月也就是一二百錢的零用,哪曾見過這銀子,此時盯著東西差點沒眼睛綠了:好一會兒,他才使勁吞了一口唾沫伸手接過,用手擦了擦,竟是本能地放到嘴里咬了一記,隨即才訕訕地把再西收好了。
“少爺,您別笑我沒見識,我還真是頭一簡見銀子…”
“誰都有頭一次見識的時候。”徐勛笑著沖阿寶點了點頭,突然饒有興致地說,“我看你有幾分機靈勁,我這次進京,身邊正好還缺個,人,你愿不愿到我跟前當幾天差?”
“啊?”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把阿寶一下子問懵了,就連瑞生也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家少爺。好一會兒,阿寶才自己打了自己兩記耳光,待發現不是做夢或是聽岔了,他這才結結巴巴地說:“少命…少爺您是要我…要我給您當差?”
“沒錯。”徐勛笑著舉起三根手指頭晃了晃,“三年活契,你愿意不愿意?”
“我…我…我得問問爺爺:”
見阿寶好容易才道出了這么一句話乘,徐勛頓時笑了。若是聞聽此言二話不說就跪下磕頭應了,這等后生機靈則機靈了,但只怕滿身消息,萬一有事則靠不住。而眼前這阿寶面對這樣的誘惑卻還能想起去問問爺爺,至少孝心可嘉。
于是,他當即打發了瑞生去那邊把領號的老漢叫來,自己則是仔仔細細問了阿寶的姓氏年紀家里還有什么人等等。當阿寶說爹之前因為在漕船擱淺時下去推船,結果一個不留神被壓斷了腿,后來缺醫少藥就這么死了,徐勛心頭一悸,見阿寶眼睛紅了,他便遞過了一塊帕子,阿寶接過來就胡亂擦了一氣,就在這時候,外頭便傳來了瑞生的嚷嚷。
“少爺,人來了!”
盡管瑞生在路上已經說了徐勛想要阿寶,但領號老漢陳老爹卻怎么都不敢相信天上會掉下來這等好事。
此時進了茶棚,見阿寶正拿著一塊絹帕擦臉,也不知道是哪來的東西,他生怕到了嘴邊的鴨子就這么飛了,上前一聲呵斥就給了孫子一巴掌,隨即立時誠惶誠恐地沖著徐勛打躬作揖道:“少爺,這孩子不懂事,您多擔待。要說他人是機靈,雖是才十三歲大,可六歲就上了船…”
徐勛并不打算聽陳老爹嘮叨這些,直截了當地打斷道:“不用說這些,三年活契,我只問你愿不愿意。”
“愿意,自然愿意。”陳老爹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旋即按著阿寶就給徐勛磕頭,自己也則是在旁邊陪笑道,“別說是三年的活契,他能得一份好差事,只要少爺能不時放他回家看看,就是死契也使得:這運河上的差事沒日沒夜,一個不好就像他爹似的…”
“這你盡管放心,每兩個月我給他三天的假,回家一趟滿夠使的。”見阿寶爬起身的時候,額頭上沾了好些泥灰,但那高興勁卻根本掩飾不住,徐勛便笑著點了點頭,隨即吩咐瑞生去寫了契書來。見小家伙瞪目結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便沒好氣地說,“學讀書認字也已經好幾個月了,要是有什么地方不會,去找你…找你沈少爺!”
一旁拉著剁兒正反反復復教導的陳老爹聽到這話,原本尚存的那一丁點不放心頓時丟到了九霄云外。能讓小廝學讀書寫字的,這等人家可是打了為籠都尋不著,自家阿寶真是天大的運氣!(本文字由破曉更新組提供。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