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又一場秋雨過去,這天氣愈發涼了起來,街上的枯枝落葉也更多了,將那濕漉漉的地面弄得更加斑駁不堪。
在這灑滿枯枝落葉的大街上,一輛掛著五色旗的四輪馬車轔轔的駛了過來,拐過街口,駛上了西長安街,跟隨馬車護衛的還有幾名騎兵,自從黎元洪在南方挨了炸之后,即使是這京城里的政府官員,也加強了護衛,而且馬車上也取消了可以識別乘客身份的徽記,除非馬車上的乘客走下車,否則是無法知道誰在車上的。
現在的這輛馬車實際上是財政部的公務馬車,乘客只有一人,就是財政總長熊希齡,他現在是去總統府面見民國大總統趙北的,向總統先生匯報當前的財政整理工作的進度。
實際上,熊希齡現在是奉命趕去總統府,說句實話,他現在確實不想去總統府。
現在的熊希齡愁眉苦臉。沒什么心情欣賞車窗外頭的雨后景色,只是悶著心思琢磨財政問題,對于其它的事情毫不關心。
熊希齡發愁是有原因的,現在的民國中樞政府可以說是一貧如洗,由于各省截留地方稅款,而且局勢動蕩不寧,人心不靖,這財政的開源就談不上,而前段日子由于戰爭的關系,軍費開支浩大,現在雖然沒有大的戰事了,可是地方匪患加重,剿匪需要軍費,軍隊的整頓改編也需要軍費,于是這中樞財政的節流也是談不上,坐吃山空,熊希齡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偏偏這個時候,民國大總統還要大肆興辦實業,搞什么“四年工業發展計劃”,建工廠、修鐵路、派留學生、煤礦鐵礦…這些事情沒有一樣不需要財政的支撐,熊希齡沒法不愁,本想甩手不干,可是趙北極力挽留,所以熊總長的辭呈到底還是沒遞上去。
說起來,現在中樞財政如此拮據,也是當初這個趙大總統的緣故,去年中日“蘄州事變”。趙北以此為借口悍然截留了地方稅款,不再向中樞繳款,如此一來,各省實力派也是有樣學樣,趙總司令不繳款給中樞,那么,廣東、福建、四川、湖南也都不向中樞繳款,將那本就杯水車薪的地方稅款給砍得七零八落,至于這些稅款中到底有多少用在了地方百姓身上,卻也只有天知地知、都督司令自己知曉了。
現在趙北入主中樞,做了民國大總統,他自然也不好意思繼續把湖北、四川、湖南、貴州這些省份的地方稅款當成是聯合陣線的私房錢,他必須做出表率,把截留的稅款交給中樞,補貼中樞財政。
趙總司令做出表率,其它各省的實力派也不得不先后表態,要把地方稅款上交中樞,但是問題在于,這些人都是嘴皮子工夫,多數人仍在觀望,安徽都督姜桂題、廣東都督張人駿就是這幫地頭蛇的風向標。也就河南都督趙倜、江西都督閻錫山說到做到,將截留的稅款上交給了中樞,不過這兩位不具有代表性,閻錫山本來就是趙北扶持起來的,趙北的話他不敢不聽,至于趙倜,他的河南地盤現在實際上已經被聯合陣線接管,他的“河南都督”只是一個空頭銜而已,現在,這位河南都督正率麾下部隊在江蘇北部一帶做著謀劃,跟江蘇都督徐寶山、安徽都督姜桂題勾心斗角,都想把徐州那一塊地盤據為己有,所以,江蘇的地方稅款一毛錢都沒有上交中樞財政,中樞要想完全整理地方財政,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的奮斗,就看趙大總統如何收服那幫地頭蛇了。
這就是財政總長熊希齡現在面對的困難局面,對于這個局面,熊希齡是束手無策,他能夠想出來的唯一應急手段就是借款,向外國財團、銀行進行國際借款。
所以,此次前往總統府拜會大總統,匯報財政整理工作是熊希齡的次要目的,而他的主要目的正是這個國際借款問題,自從趙北擔任民國大總統之后,德國政府對民國中樞政府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從冷漠變為“熱情”,因此,從理論上來講。向德國借款是最明智的選擇,而且,考慮到現在兩國中樞政府之間的密切關系,這筆國際借款的附加條件可能比較容易讓國民接受,熊希齡也就不大可能遭到政敵和輿論界的攻擊。
除了德國之外,美國財團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債主,美國與德國已經在對華鐵路投資問題上達成了一致,美國財團和德國財團也組建了一個“美德銀行團”,專門負責對華鐵路投資事宜,這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中國鐵路建設資金匱乏的問題,而且,在美德聯合銀行團的實際行動面前,英國、法國也加快了關于鐵路投資問題的對華談判,所以,熊希齡對鐵路發展計劃的資金問題倒是不怎么擔心,只要中樞政府能夠在這個問題上靈活對待的話,中國的鐵路建設步伐將加快。
現在熊希齡最擔心的是工業發展資金問題,再有就是國防經費問題,按說在目前這種財政狀況之下最好的選擇是裁減軍隊,但是由于趙北固執的堅持保持目前軍事力量的規模,所以這個裁軍的建議沒有被中樞政府采納,看起來,僅僅向外國財團借款是不夠的。還有必要繼續發行公債,將國內的游資集中起來,但這也不太容易,受到趙北扶持、鼓勵工商業發展政策的影響,中國的商人和實業家已開始了實業投資,他們肯不肯將手里的資金拿出來購買公債,這也要打一個問號。
“風雨飄搖,國事多艱啊。”
熊希齡嘆了口氣,伸手挑起窗簾,向車窗外頭望去,發現一輛同樣掛著五色旗的四輪馬車正與他的這輛四輪馬車并列前行。不過車上也沒有任何徽記,而且車窗上的窗簾也放了下去,卻不知道里頭的乘客是誰。
兩輛馬車的車夫似乎有意比賽速度,誰也不肯落在后頭,于是,這西長安街上展開了一場馬車競賽,讓這冷冷清清的大街變得稍微熱鬧了一些。
但是馬車的速度畢竟有限,很快,一輛美國造小汽車鳴著喇叭從后頭超了過去,將兩輛馬車甩在了后頭。
熊希齡在那輛小汽車路過馬車邊的時候看了幾眼,兩車距離很近,他一眼就看清楚了那輛汽車上的其中一名乘客,卻正是趙北以前的衛隊長田勁夫,田上校的身邊還坐著一人,卻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洋裝筆挺,頭發梳得非常整齊,而且也向馬車望了一眼,熊希齡只是覺得有些眼熟,卻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那青年了。
田勁夫是趙北跟前的紅人,雖然只是軍事情報局的局長,可是手里的權力卻炙手可熱,不過軍事情報局直屬于總統府,是一個頗為神秘的部門,具體是做什么工作的,熊希齡也不清楚,只知道或許與軍事有關。
那輛美國造小汽車超過馬車的時候,另外那輛馬車的乘客也將窗簾挑起望了眼汽車,這時,熊希齡才得以看清,那輛馬車里的乘客是交通銀行總辦梁士詒,對方也看見了熊希齡,沖他微笑點頭,然后放下窗簾,片刻之后,他的那輛馬車減慢了速度,跟在了熊希齡馬車的后頭。
“梁翼夫什么時候回北京的?”
熊希齡有些詫異。前段日子梁士詒一直在上海與比利時財團談判京漢鐵路贖回的事情,徐世昌下野之后,梁士詒就倒向了聯合陣線,而且還以個人名義拍發過通電,祝賀趙北就任民國大總統,而趙大總統顯然也投桃報李,不僅讓梁士詒繼續主持交通銀行的事情,而且還委任他為總統府高級參議,算是將他拉進了中樞權力的圈里。
現在京漢鐵路的談判基本上結束了,由于美國和德國財團的插手,比利時財團終于同意將京漢鐵路的管理權交還中國,不過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條鐵路必須交由私人財團控制,而交通銀行不是私人銀行,只能另外組建一個京漢鐵路公司。
談判結束之后,梁士詒并沒有急著回京復命,而是在上海與武漢之間奔走,至于在忙些什么,熊希齡卻是不清楚了。
看梁士詒馬車前進的方向,他似乎也準備去總統府,熊希齡決定到了地方就將梁士詒拉住,好好問一問他最近在忙什么。
不多時,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到了總統府前,熊希齡下了車一看,不由很是驚訝,卻見總統府前的大街兩邊停滿了馬車,基本上都是政府車輛。
“秉三兄,這要是擱前清時候,可不就是大朝儀么。”
梁士詒走了過來,站在熊希齡身邊,抬起手向那些馬車指了指,調侃了一句。
熊希齡也是苦笑,說道:“還別說,財政部、工商部、鐵道部、重工業部…除了教育部、農林部那幾個冷衙門之外,各部司員基本上都到齊了,就差站一位點卯官點卯了。”
兩人站在馬車前打了幾句哈哈,很快言歸正傳。
熊希齡問道:“翼夫,前段日子你在忙什么呢?京漢路贖回之后,他不馬上回京復命,在武漢折騰什么呢?”
梁士詒微笑著說道:“也沒什么事情,就是鹽政整頓的事情,現在川鹽已經整頓完畢,那個鹽業托拉斯馬上就要成立,總統命我主持此事,將來,不僅井鹽要托拉斯化,海鹽也要托拉斯化,過去落在鹽商口袋里的鹽業利潤以后就收歸中樞財政了,以后啊,這交通銀行恐怕就要改成鹽業銀行了。”
“鹽業銀行?這唱得又是哪一出啊?不是說要改成‘中央銀行’么?”熊希齡有些奇怪。
“你問我,我問誰去?那個鄒廷弼不肯將他的中華金融聯合銀行跟交通銀行合并,說交通銀行虧空太大,他怕被拖垮,所以啊,交通銀行的窟窿得由交通銀行補上,指望別人不行。”
梁士詒搖頭苦笑,熊希齡也是唏噓不已,交通銀行的虧空是北洋軍啃的,實際上那家銀行已經資不抵債了,跟民國財政部一樣,基本上是靠借債過日子,按照熊希齡的意思,交通銀行不如就此宣布破產算了,可是梁士詒不同意,趙北也不同意,確實,現在局勢微妙,交通銀行一旦在這個時候宣布倒閉,損害的可不僅僅只是儲戶的利益,整個中樞的權威都會受到影響。
作為一國元首,許多時候需要考慮的不僅僅只有經濟利益,還有政治利益,所以,交通銀行就不再管理鐵路事業了,轉而經營鹽業。
“這么說,以后的政府鹽款就存在你的銀行里了?”熊希齡若有所思。
梁士詒當然知道熊總長打得是什么主意,于是急忙搖頭,說道:“秉三兄,你千萬別打我的銀行的主意,鹽款雖然存在我的銀行里,可是誰也不敢亂動的,那是專款。我也不瞞你,以后不僅鹽款要存在鹽業銀行,就連海關稅款也要改存在鹽業銀行里。”
“哦?關稅也存鹽業銀行?英國人同意?”
熊希齡確實非常驚訝,清廷向來利用關稅作為國際借款的抵押物,“戊申”爆發之后,英國、法國借口中國局勢動蕩,為了“保護債權人利益”,擅自決定將其控制下的海關所征收的關稅款項轉存于匯豐、德華、道勝三家外國銀行,還美其名曰“代為保管”,而這其中所產生的利息也歸三家外國銀行所有,明明是中國吃了虧,可是北洋政府卻反而感到慶幸,原因很簡單,由洋人“保管”海關稅收可以避免海關稅款被地方實力派截留,這扣除外債本息之后的“關余”好歹能落進北洋腰包。
但是現在,梁士詒的意思顯然表明,在這個“代為保管海關稅款”的事情上,趙北又一次贏得了勝利,英國人又一次退讓了。
“其實我也納悶著呢,英國人咋就這么好說話?聽說英國公使還答應在海關里用華員取代洋員,只要總稅務司還是英國人擔任,英國人就不干涉海關的人事調動和任免。”梁士詒也是感慨。
海關人事的事情熊希齡比梁士詒清楚,也正因此,他才比梁士詒更為奇怪,他確實想不明白,為什么趙北進一步英國人就退一步,好象英國政府有什么把柄落在趙北手里一樣。
沒等熊希齡想明白這個問題,梁士詒突然拉了他一把。
“瞧見沒有?就咱們倆還站在這里嘮嗑呢。咱們也別愣著了,趕緊去見總統吧,今天他叫我們過去,只怕就是為了這個財政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