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得厲害,潮濕而又悶熱的空氣讓人有些透不過氣傳來兩聲汽笛,那是橫行江面的列強炮艦在耀武揚威,汽笛聲停歇之后,江邊的號子又高亢了起來,夾雜在號子中的是報童們的吆喝聲。
“號外!號外!中日交涉進行順利。”
“袁大總統聲明!中日友好為遠東和平之根本。”
“英國公使盛贊,袁大總統實乃遠東第一外交人才!”
“各省都督通電,擁護中樞決策!同盟會、光復會聯合聲明,兩黨談判取得重大進展,兩黨合并之日不遠!川南局勢微妙,共進會、川南鎮守使不睦,川南之戰一觸即發!”
報童的吆喝聲,偶爾會有人走上前,摸出幾個銅子購買一張自己感興趣的報紙,然后或站或坐,認真研究報紙上的消息。
這里是南京下關招商局頭棧橋,由于戰亂逐步平息,搭乘輪船旅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南來北往的商人、學生、勞工、洋人與那些因傷退伍的軍人混雜在一起,亂哄哄的擠在碼頭上下,沒頭蒼蠅般的走來走去,喊叫聲此起彼伏,皮箱、藤箱被人高舉在頭頂,在人群中移動著,遠遠望去就像無主的飄萍,誰也不知道它們將飄向何方。
碼頭上負責持秩序的警察和軍人滿頭大汗的揮舞著手里的木棍,趕羊一樣將各色人等趕到他們應該呆的地方去,腿腳慢的人少不了挨上幾棍,三教九流各色人士自然不會錯過這發財的好機會,也混在人群中瞥來瞥去,尋找著合適的下手目標。
在一片亂哄哄中,謝泰好不容出人群,走到一條排椅邊,花了兩個銅子從一個地痞手里買了個位置,用方言罵了一句之后愜意的坐了下去,將夾在腋下的那張報紙取下,展開瀏覽。
正看得起勁時。卻聽跟有人喊了一句:“重安。你倒是清閑有工夫看報。”
謝泰抬起頭。見馮如滿大汗地站在他跟前。于是歉意地笑笑。說道:“左右一時半會兒上不了船。找個椅子歇歇香港到上海。再從上海到南京。這一路之上忙地連張報紙都沒看過在正好瞥兩眼最新消息。自如。看你累得不輕。這個座就讓給你了。這可是花了兩個銅子才買來地。
”完起身。將座讓給了馮如。
馮如坐在排椅上。解下系在手腕上地毛巾。不停地擦汗。抬頭問道:“這報上有什么新聞?”
謝泰將報紙遞了過去。指著一個版面道:“別地新聞也沒什么。倒是四川又有新聞田振邦和共進會地貴州都督鬧翻了。揚言要兵戎相見進會請總司令居中調停。”
馮如看了看報上地消息。嘆道:“咱們到香港不過半個月工夫川又要打仗了。田振邦要做川南王。共進會又不肯從川南撤退。要是真打起來。不知道誰贏?”
謝泰也嘆了一聲,張了張嘴,但終究是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馮如到底是年輕人,又一心撲在技術上,對于政治太過天真,川南的局勢緊張,只怕沒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田振邦就是共和軍的馬前卒,這仗要真打起來,共進會方面要面對的可不僅僅只是田鎮守使那支七千人的部隊,共和軍或許不會直接出面,可是也絕對不會坐視田振邦敗北。
謝泰與馮如是上個月離開武漢的,兩人奉了趙北的命令去香港接收組建飛機廠所必需的機器設備以及飛機,并聘請技術人員,除此之外,還順帶著為四川鹽業公司聯系購買真空制鹽的全套設備。
這些設備、機器都是美國華人商會幫助購買的,由美國洪門派人將這些設備、機器押運到香港,謝泰與馮如再將這些設備、機器從香港運回武漢,順便從香港再聘請幾個技術人員,辦妥之后,他們就立即帶著機器備返回,在上海登岸,辦完了機器入關手續,沒等喘口氣,共和軍的采購代表就在碼頭將兩人截住,將兩張船票送到兩人手里,催促他們立即帶著飛機和機器設備返回武漢,為飛機廠的早日開工做出貢獻。
兩人不敢耽擱,拿著船票就上了一班去往武漢的班輪,但船航行到南京下關碼頭補充煤炭時被駐扎當地的北洋軍征用,渡部隊過江圍剿蘇北鹽梟武裝,船上的乘客都被士兵們趕了下來,謝泰和馮如的行程就此耽擱下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隨船搭載的那近百口木箱總算是緊趕慢趕卸了下來,沒有被北洋軍截去。剛才兩人一直忙著指揮工人卸貨搬貨,還要找地方存貨,焦頭爛額了半天,這才得空喘口氣。
兩人本來拍了電報,請總司令派炮艦到南京接機器設備,但是總司令回電卻說炮艦現在根本無法抽調,要他們自己想辦法,兩人也只好先把機器設備搬到倉庫存放。
一個工頭擠出人群,走到馮如跟前,點頭哈腰的說道:“馮先生,您吩咐的事情我已辦妥,一條法國船,真正的洋船,不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華船,那船要去武漢,只裝了些壓艙的煤炭,兩點鐘后起錨,您要不嫌臟,可以坐那條船,船東我已說好了,裝上機器箱子的話,每口箱子另付大洋兩塊。”
謝泰驚訝道:“自如,你剛才去雇船了?坐法國船?”
馮如點點頭,說道:“總不能在這里干坐著吧。咱們原先那條船被北洋軍征用,不知道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咱們多耽擱一天,那飛機廠就遲一天建成,我現在是歸心似箭,莫說是法國船,便是日本船,我也敢坐。咱們把船票退了,馬上就坐法國船走,現在總司令已命人將那兩架飛機從四川運回武漢了,再加上咱們運回來的這幾架飛機,咱們共和軍的飛行隊也算是傲視群雄了。”
完,從口袋里摸出兩塊大洋,交給那工頭,道了謝不管謝泰愿不愿意,拉著他就走。
兩人跟著工頭離開碼頭棧橋,向那艘法國船的泊位走去,沿途遇到不少和他們相同遭遇的乘客,都因為船只被軍隊征用而無法繼續行程有的人唉聲嘆氣,有的人大聲咒罵,更多的人則像他們一樣滿世界尋找可以替代的船只。
蘇北自從革命 來,各種武裝團伙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猶以鹽梟雄厚為鹽里的頭號人物,原偽清巡防緝私營幫統徐寶山雖然已經倒向共和政府,被委任為蘇北鎮守使其他的鹽并不買徐寶山的帳,不少頭目都存著趁亂大撈一把的心思,根本不將共和政府放在眼里,對此袁世凱大總統除了嚴令徐寶山強力彈壓之外,還不得不動用駐扎在江蘇的北洋軍第五鎮,將其調往蘇北,重兵進剿。北洋勢力在南邊本就單薄,如此一來,彈壓江蘇地面的力量更是捉襟見肘不得已之下,袁世凱只好學著錫良當初的做法肆招安綠林、會黨武裝,一時之間蘇南各色武裝齊集南京,將這座六朝古都搞得烏煙瘴氣外地商人根本不敢在這里久留。
等跟著工頭到了法國貨輪的泊位,謝泰與馮如頓時傻眼,只見那碼頭上黑壓壓一片,都是拖著行李、扛著包裹的乘客——————顯然,不止是他們看中了這條順風船。
北洋軍征用了南京附近所有的華船,只有洋船還能自由航行,這年頭只要掛了外國旗,基本上就可以無視本國政府,無論是帝制政府還是共和政府,因此,向華商出售外國國旗并注冊船籍也成了許多洋行的正規生意。
在場的乘客至少有一百多人,這些人要是都上了船,恐怕就沒地方裝機器和飛機了,謝泰與馮如立即打消了搭乘這艘貨輪的念頭。
碼頭上還有另外幾艘懸掛外國旗的輪船,船東有中有洋,謝泰與馮如挨個打聽,但沒有一艘船是去武漢的,只有一艘去九江的小輪船,但一來噸位太小,二來要在九江轉船,很是麻煩,所以兩人到底是沒有找到合適的船只。
兩人垂頭喪氣調頭就走,去堆放機器的倉庫又瞥了兩眼,叮囑守衛仔細看守機器,隨即帶著幾個技工離開碼頭,在港口外頭的街上找了個小吃攤吃午飯。
馮如邊吃邊研究一張草:,謝泰不像他這么不專心,一手端著碗豆腐腦,一手抓著包子,一口一口的仔細品嘗,前幾天一直在船上晃來晃去,不可能有什么胃口,還是在陸地上吃得安穩。
還沒等兩人完這頓簡單的午飯,卻從街上遠遠傳來一陣喧囂,兩人扭頭望去,看見街道拐角過來一隊青年,男青年居多,少數幾個女青年點綴其間,眾人身穿各色服裝,走在前頭的人還高舉著幾幅標語,后面的人則在沿途散發傳單,隊伍中的每一個人都在高喊口號。
“拒絕賣國條約!維護國家尊嚴!”
“打倒北洋政閥!擁護政黨政治!”
“袁世凱,賣國賊!”
“唐紹儀,無骨無能,喪權辱國!”
等這群人走到小吃攤邊,謝泰看清那標語,寫得卻是“外爭國權”、“內撫民心”之類的,和他們的口號基本一致。
一個青年學生模樣的將幾張傳單遞到謝泰眼前,說道:“先生,吃完了飯跟我們一起去爭國權吧。中國要想強大,就要團結全國各階層人士。
謝泰接過傳單,向那青了笑,坐在他身邊的馮如只是抬頭看了眼那青年,隨即又埋首下去,繼續研究那張飛機草圖。
那些人走遠,謝泰才將手里的那幾張傳單仔細看了看,端起豆腐腦喝了兩口,自言自語道:“愛國之心可嘉,鹵莽行事不妥。不過么,這倒是挺合總司令脾胃的,有些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味道。對不對,自如?”
馮如沒有任何表示,連頭也沒抬,只有那幾位從香港聘請的華人技工表示了些許興趣,不過好奇遠多于關注。謝泰看了幾人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端起豆腐腦繼續他的午飯。
剛喝兩口,一個高大的陰影就投在了桌上,謝泰抬頭一看,卻見一個西裝革履的洋人站在桌邊,正彎著腰盯著馮如面前那張飛機草圖看,看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是有些驚訝。
“這位先生,有何見教?”謝泰用英語問道。
那洋人微微一愣,直起腰打量了一下謝泰,放下手里的皮箱,坐到了桌子對面,隔著桌子伸出手去,用不太熟練的中國話說道:“您好,我是英籍澳大利亞人,中國名字是‘莫理循’,目前的職業是記者,為英國《泰:士報工作。先生的英語說得很棒,只是口音較重,香港學的吧?”
這算是恭維么?謝泰有些不知該怎么謙虛才是了,只好伸出手,與那洋人握了握手,指指自己,又指指已抬起頭的馮如,用口音更重的中國話說道:“您好,我姓謝,他姓馮,我們是同事,工程人員。那幾位是我們的技術專家。”
“我們還是用英語說話吧。”
莫理循有些頭疼那種帶著廣東味的官話,抬起手指了指馮如面前那張草圖,問道:“請問那是一架飛機的結構圖么?為什么樣子有些古怪?是兩位設計的么?”
馮如趕緊將飛機草圖收起,裝進口袋,一副防賊的模樣,讓一旁的謝泰忍俊不禁。
謝泰說道:“那確實是飛機的草圖,不過并不是我們設計的,而是一位中國軍人設計的,不過請恕我不能透露他的姓名。”
那張飛機設計圖是趙北畫的,參考了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一款小有名氣的單座戰斗機“菲亞特CRR,那是一款意大利制造的雙翼飛機,曾經參加過西班牙內戰,表現不俗,被譽為“西班牙之星”。
是“設計圖”,但就跟趙北設計的那款半自動手槍一樣,僅僅只是花了個外形,至于具體的結構,還是交給專家自己去琢磨了。
用總司令的話來說,這張設計圖上的飛機是一種“造型前衛”的新式飛機,如果能夠設計出來的話,將極大的提升中國空軍的戰斗力。
但是馮如卻不這樣看,在他看來,這架新式飛機太過“前衛”了,根本就屬于這個時代,也只有“軍人設計師”才設計得出來,因為軍人的膽子總是比技師的膽子壯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