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愈發暖和起來,前些日子的幾場春雨一淋,江堤上新綠,點綴在那深褐色的泥土中,隨著微風輕輕搖擺。
經過前段時間的努力,長江堤防已得到很好的加固,雖然未必能擋得住同治五年那樣的洪水,但抵擋一下全流域的春汛還是可以勝任的,現在春汛尚未結束,守在堤上的勞工們還不敢下堤,住在草棚里,吃著軍政府撥下的干糧,干著自己的本職工作,一旦發生潰堤險情,他們必須在第一時間敲響銅鑼,用這種原始方式指揮鄉親們撤往高處,往年這個差使是各地各行其事,由各地方頭面人物主持,而現在,則是統一由軍政府轄下的防汛委員會統籌全局,借助有線電報網,上游的春汛情況可以在最短時間內放上防汛委員會的案頭。
防汛委員會就設在黃州城里,之所以如此安排,原因也很簡單,因為共和軍的總司令趙北就是防汛委員會的委員長,現在他正指揮部隊準備迎擊日本長江派遣艦隊,所以就近將防汛委員會設在共和軍前敵指揮部的旁邊,用他那超越時代的戰略眼光指導著委員會的工作。本來,總司令是想把指揮部設在更靠東的蘄州城的,但考慮到他的安全,參謀部全體成員一致反對,于是只好駐蹕黃州,順便將防汛委員會也設在了這里。
不過現在,這位共和軍的靈魂人物卻不在防汛委員會指導工作,也沒在指揮部統籌全局,而是領著一幫參謀軍官在江堤上視察。
與留守在江堤上的民夫親切交談,噓寒問暖,從后世電視上學來的經驗都用在了這上頭,效果還是不錯的,把幾個老農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到底,是沒見識過這種場面。
跟隨在總司令的還有十幾個青年學生,他們都是前幾天剛從武漢的干部培訓學校調過來的,由于眼睛高度近視,當不了兵,只能從事民政工作,現在都是防汛委員會的“委員”,將來還要送他們去外國深造,學習水利,為共和中華的未來工業建設出謀劃策。
從工棚里出來,趙北順手一把靠在工棚邊的鐵锨提了起來,看了看那鐵鏟,然后交給身邊的那群青年,說道:“看看,這就是中國的現狀,連鐵上都刻著洋文,好歹咱們中國也有幾千年歷史,煉鐵的灌鋼法、炒鋼法咱們早就在應用,洋人還在用銅鍋的時候咱們就已經用上鐵鍋了,可是現在卻連農具也要從外國進口,工業之落后,由此可見一斑。
到這里,話一轉,又道:“當然,我說這些并不是在詆毀外國技術,相比咱們古代的技術,洋人的技術現在確實先進,這洋鐵锨之所以能夠取代中國的鐵匠鋪,就是因為價格便宜,質量過硬,農民們都愿意使用,為什么洋貨比土貨便宜呢?就是因為工業化。等將來送你們出國深造,希望你們記住這句話:科學技術永遠是第一強國力量!”
青年們用力點著頭,默默的傳看那把鐵,心里有種沉甸甸的味道,仿佛那不是一把農具,而是一顆赤誠的報國之心。
見這些青年已經上道。趙欲繼續往下說。卻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聲。扭頭一望。看見吳振漢領著一群軍官騎馬趕來。
吳漢在堤下翻身下馬。走上土堤。將一封電報遞給總司令。說道:“湯鄉茗地通電。督促日本政府盡快撤走艦隊。他地艦隊走到江西湖口就沒再走了。和九江游弋地日本艦隊隔著鄱陽湖口對峙。不過也沒開炮。雙方都很克制。”
“鄉茗到底想干什么?”
趙北接過電報。掃了兩眼。揣測著湯鄉茗地真實用意。前幾天得知了湯鄉茗麾下江防艦隊西進地消息。當時總司令還很是高興了一番。以為又可以擴充一下共和軍地海軍實力了。但現在看來。事情似乎不是他想地那么簡單。
“發報給小池口。叮囑他們密切留意湯部動向。如果湯部與日本艦隊交火。共和軍炮兵部隊也立即予以支援。必要時可直接前往江西作戰。再給閻錫山、李烈鈞拍電報。叫他們調遣部隊沿江擺開。必要時與我部協同作戰。”
趙北向一名參謀口述了命令。現在這種時候。他確實沒有太多心思去琢磨湯鄉茗地心思。湯部艦隊投奔共和軍最好。即使投奔不成。他也不會太過遺憾。畢竟。養海軍是一件奢侈地事。僅僅是“海琛”號地維護費用就讓總司令頭疼不已。更別說是一支艦隊了。
“百山啊,這電報你派個人送來不就行了,怎么親自跑一趟?”
見總司令發問,吳振漢無奈的嘆了口氣,從口袋里又摸出張電報,說道:“看了這封電報,你就明白了。”
趙北接過電報,掃了幾眼,隨即淡淡一笑,說道:“不就是同盟會的通電么?他們跟咱們劃清界限,那最好不過。”
這是一封通電,同盟會拍發,在通電里同盟會聲明共和軍之行動并不能代表南方革命派,同盟會也不會為共和軍單方面行動所造成的任何后果承擔責任,對于蘄州事變,同盟會主張采取和平談判的方式解決,同時提醒國民不要抵制日貨,以免招致外國武力報復。
吳振漢遲著說道:“職部擔心啊,如果同盟會與總司令決裂,咱們軍隊里那些同盟會的干部是否會受到影響?”
吳振漢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這兩天來,從全國各地趕來的革命者逐漸從武昌轉移到了黃州和蘄州,叫嚷著要與日本決戰,可要真的全面開打,中國的贏面只怕連一成都不到,那些熱血青年或許可以說是閱歷欠缺、不懂軍事,可是這位總司令卻也為何顯得如此鹵莽?安慶首義、兵變黃泥港、九江易幟、湖北光復,革命路上的每一步,總司令走得都是那樣的正確,可卻在對日本的態度上是如此的讓人無法理解,難道他真有把握日本不會擴大事態嗎?
為此,吳振漢不止一次的委婉勸告總司令,希望他能見好就收,不要徹底激怒日本人和英國人,就連遠在四川的蔣方震、藍天蔚也拍來電報勸說,但遺憾的是,他們的進言沒有起到效果,趙北依然我行我素,所做的唯一讓步只是解除了對漢口 界的“武裝監視”,以免將英國人徹底推到日本一下屬們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部隊里的反日情緒持續發酵,看著越來越多的反日報紙在湖北境內公開發行,誰也不知道這場由日本人自己挑起的反日運動會走向何處,更猜不到總司令的真實意圖是什么,如果說是為了喚醒民眾的話,未免太過冒險了些。
雖然高級將領中的部分人并不贊同這種喚醒民眾的方式,但總司令的威信是不可質疑的,畢竟,這是軍隊,不是茶館,下級服從上級是鐵律,這是共和軍的信條,也是戰斗力的保證,沒人膽敢向鐵律發起挑戰,更何況,基層官兵堅定的站在總司令一邊,誓與侵略者血戰到底,甚至還自行發起了“對日作戰請愿”活動——————這當然是時政宣講員的功勞。
對“蘄州慘案”的強硬應對措施不僅進一步鞏固了總司令的權威,也進一步提升了總司令在激進革命勢力中的威望,或許,這是一個整頓部隊的好機會,那些高級軍官必須認真考慮一下何去何從了。
“這個你大可放心,基層軍官里已經沒有同盟會的人,高級軍官中雖然有一些,但是此時此刻,他們也不會屁股決定腦袋。再說了,在州問題上,我是有分寸的,洋人說我是狂人,只是看到了表面,并沒有看到我的實質。”
趙北將那電報紙撕了,將手一揚,紙片隨風飛舞。
望著那些隨風揚的紙片,吳振漢仔細品味著總司令的話。
沒等那些紙片完全落地,名參謀騎馬趕來,到了堤下翻身下馬,又拿來一封電報。
趙北嘴角帶微笑,將電報轉交吳振漢,說道:“又是一封同盟會的通電,不過這一次卻是在支持咱們共和軍,跟上一封電報完全是兩個立場。”
吳振漢皺著眉頭,沉吟道:“如此看,同盟會不是鐵板一塊。不過,兩則通電都沒有具體的署名,卻也不知是否是他人假冒同盟會的名義。”
“同盟會就是一個革命大燴,以前滿清沒倒的時候還可以團結起來,現在滿清一倒,失去了共同的敵人,各派勢力分化,所以出現不同的立場和聲音并不奇怪,既然沒有署名,就當它是假冒的好了。”
趙然一笑,向遠方望去,看見一隊人馬正朝這邊過來,舉起望遠鏡一看,頓時有些惱火起來。
是一隊共和軍的官兵,前頭的是兩個背著步槍的騎兵,后面跟著一頂滑竿,抬滑竿的也是共和軍的士兵,那支隊伍人數不多,就是一個排的樣子。
共和軍里官兵關系融洽,雖然紀律很嚴,但士兵地位高,趙北絕不會允許有軍官如此欺壓士兵,此時看到那滑竿,頗感詫異,不知哪個軍官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讓士兵抬著自己。
待那支隊伍走近了些,總司令才看清,那頂滑竿上坐著的并不是軍官,而是一個金發碧眼的洋人,而那走在滑竿邊的洋裝男子正是漢陽兵工廠總辦沈鳳銘。
趙北雖覺奇怪,但也沒有挪步,就站在江堤上,與青年下屬們一邊討論中國工業建設問題,一邊等著那隊士兵過來。
等他們靠近江堤,趙北才帶著手下迎了上去,向沈鳳銘問道:“儀亭,你怎么跑到黃州來了?是不是兵工廠出事了?”
前段日子,因為趕工,漢陽兵工廠差點發生爆炸事故,好在督辦劉慶恩處置妥當,這才沒有耽擱武器生產。
“沒…沒出事。”
沈鳳銘抹了把額頭的汗,解開上衣領口,指了指滑竿上的那個洋人,說道:“我是領著他來的,他有一封信要呈給總司令。”
“他是…”趙北扭頭望去,見那洋人正用一口蹩腳的中國話吩咐士兵把滑竿放下。
“這位是柯爾夫先生,德國技工,兵工廠下屬鋼藥廠的洋匠,革命軍殺到武漢的時候,他避到租界去了,前天才回到廠里,面見劉督辦,說有一封極重要的信要呈給總司令,劉督辦不敢怠慢,就命我領著他乘船到黃州來了。”沈鳳銘說道。
趙北心念一動,伸出手去,說道:“柯爾夫先生,你好,我是共和軍總司令,請問有何貴干?”
柯爾夫面無表情的與總司令握了握手,用那口蹩腳的中國話說道:“我是信使,給將軍閣下送一封信。”說完,從口袋里摸出封蓋了火漆的信,交給趙北。
趙北拆開信一看,雖然信封上寫著德文,可信瓤里卻寫著很工整的中文,都是些客套話,倒是那落款讓人眼前一亮,原來,這封信竟是德國商聯合會寫來的,由漢口領事轉交,而眼前的這個柯爾夫正是德國領事派來的信使。
“哈!老子苦心策劃的陽謀到底是起作用了!這幾個‘投名狀’一上,德國人就跑過來了。這就叫‘工夫不負有心人’。”
抱住德國的大腿,這是趙北做夢都在想的事,九江反英通電就是他上的第一個“投名狀”,反了英國再反日本,這是第二個投名狀,再加上委托鄒廷弼轉交給德國領事的那封親筆信,一連串的組合拳打過去,終于引起了德國人的注意。
功夫不負有心人啊,終于引起德國人注意了。雖然不是官方聯系,但至少已經邁出了中德“友誼”的第一步。
柯爾夫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燙金的帖子,雙手呈給趙北,說道:“德國僑商聯合會邀請將軍閣下參加晚宴,這是請柬,請將軍閣下務必賞臉。”
趙北收下請柬,滿口答應,然后抬起手向黃州城一指,對柯爾夫說道:“柯爾夫先生,對于您的盛情邀請,我深表榮幸。作為共和軍的最高指揮官,也作為本地的最高行政長官,我熱情的邀請您到鄙人司令部一敘。德意志民族是個偉大的民族,中國是個古老的國家,雖然我們相隔遙遠,但作為世界舊秩序的受害者,我們都有建立世界新秩序的強烈愿望,我相信,我們很快就能找到共同語言。”
在歷史上留下諸多迷團的“黃州陰謀”就這樣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