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東海。
風平浪靜,海面波光粼粼,平靜得如同池塘一般。
一艘黑白相間的中型客輪鼓浪而來,尾朝東,頭向西,剃刀般鋒利的船艏狂暴的犁開平靜的海面,留下一道長長的尾跡,兩根高高的煙囪中噴出滾滾黑煙,被那微微的海風輕柔的送上晴朗的天空,帶著一絲無奈漸漸消散。
這艘客輪是日本郵船會社的班輪,專跑橫濱——上海航線,現在,它正載著一船旅客,向著中國全速航行。
這艘客輪上載著一批特殊的乘客,他們都是留學日本的中國留學生,正打算返回祖國。由于“戊申革命”爆發,留學生們已無心繼續學業,激進派急著回國參加反清革命,頑固派也接到清廷學部的召回令,回國為朝廷效力,至于那些既不激進也不頑固的中間派,也因為國內局勢的動蕩受到影響,要么是生活費來源斷絕,要么是擔心家人,也紛紛在第一時間買船票趕回國去。
由于中國局勢緊張,現在已沒有多少日本人愿意往中國跑,所以,這艘客輪上沒有多少乘客,這反倒讓其中的那些中國乘客顯得突兀起來,船頭船尾到處都可聽見帶著方言的中國話。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清軍已經大舉南下,兵分兩路進攻湖北革命軍!”尹昌衡從艦橋舷梯上奔到前甲板,沖著一群中國留學生揮舞著手里那張電報紙。
李烈鈞一把搶過電報紙,匆匆掃了一眼,一拍大腿,叫道:“如此一來,各省駐防清軍肯定要調到湖北,這地面就彈壓不住了!”
“這么說來,咱們現在回國是趕上時候了,只要各地民軍一起,這韃子的江山就算是倒了!共和軍為革命立下大功,將來推翻滿清,趙振華就是革命第一功臣!”張鳳翙興奮的長嘯一聲。
“先不要那么樂觀,清軍到底派了多少軍隊去湖北,這電報上可沒說。若派去的都是防營,甚或只是招募的勇營,這各地的民軍未必就能翻天。”閻錫山接過電報紙,看了一眼后,卻將頭搖了搖。
“嘿!你也太悲觀了。”尹昌衡冷哼一聲。
“不是我悲觀,實在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滿清倒不倒,關鍵不在革命軍,而在北洋軍,就看北洋軍肯不肯出死力去打革命軍了。”閻錫山將電報紙遞給劉存厚,看了尹昌衡一眼,問道:“這封電報你花了多少日元?”
尹昌衡伸出手,展開五指,說道:“日元?你也太小看日本電報員了,人家一開口就是五英鎊!”
“那可是四十多兩銀子。”閻錫山皺了皺眉。
“但是這五英鎊給的值!”尹昌衡眉開眼笑的將五指并攏,攥成拳頭,舉起揮了揮。“沒看這電報之前,我是打算去香港,跟同盟會去廣東舉事,可看了這電報之后,我改主意了,到上海后我不去香港,我直接回四川,策動四川會黨起義,四川袍哥不比兩廣的洪門勢力弱。”
“這個想法不錯。革命要想成功,就必須各地響應。不過話又說回來,此次清軍夾擊武漢,長江交通斷絕,要想回四川可不容易。”李烈鈞說道。
“要不,從別的地方繞過去?”尹昌衡冷靜下來。“不知道長江上的洋船還通不通航,如果坐洋船的話,就不必繞道了。”
“我看,你還是不要回四川了,還是跟我們一起去廣東吧,好歹有個照應,四川那里雖說有同盟會的同志,可畢竟太遠,現在形勢瞬息萬變,武漢的共和軍未必擋得住清軍。”一直沉默不語的趙恒惕插了句話。
“干脆,你們也不要去香港了。”尹昌衡堅持自己的想法,指了指趙恒惕,又指了指閻錫山,說道:“你們一個是湖南人,一個是山西人,湖南的共進會已經起義響應,山西還沒動靜,如果你們不想去四川,完全可以回本省策動革命么。這么多人都去廣東,又不是去看戲,萬一廣東起義不順,難道你們還想繼續做你們的順民么?亂世豪杰起四方,現在的局面正是我輩崛起草莽的時候,難道諸位想錯過?”
“讓我想想。”閻錫山有些拿不定主意。
趙恒惕也是一般模樣,尹昌衡的話讓兩人有些動搖,畢竟,去廣東參加起義要聽別人指揮,而回本省策動起義,似乎可以指揮別人,將來革命成功,那也是威名赫赫的革命元勛,而不是別人麾下的馬前卒。
但沒等兩人拿定主意,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的青年跑到船頭,腦后還留著一根辮子,一看就知道是留學生里的頑固派。
這個辮子男一到船頭,就站到了一根錨樁上,向船頭附近的中國留學生們高喊幾句:“諸位同學聽好了!剛剛接到的學部電報!朝廷正準備組建禁衛軍,還要籌備咨政院,這都離不開咱們啊!學部剛剛定了章程,只要咱們一下船,就有上海道派來的馬車接咱們,只要去道臺衙門點個名、畫個押,咱們就是朝廷的命官了!最少也是四品起!同學們,快到我這里留個名字,馬上給你們量身高、肩寬,用電報發回去,好叫裁縫做朝服,至于頂戴花翎,朝廷已派人兼程送到上海衙門,都是現成的。…”
但還沒等他喊完,腦袋上已重重挨了一記,定睛一看,砸他腦袋的卻是一本日文詞典,而扔出這本詞典的正是尹昌衡。
“榮琨,你這鑲黃旗的狗奴才!你們旗人沒幾天蹦達了,不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到這里來搗什么亂?你們不趁著這工夫好好抽幾口大煙過足了癮,到時候革命軍去抄你們的狗窩的時候,想抽也來不及了!”尹昌衡將那旗人罵了個狗血噴頭。
“老子不抽大煙!人各有志,你們不想為朝廷效力,卻也別擋了別人的道。”榮琨反唇相譏。“倒是你們這幫惟恐天下不亂的二百五,還是趁著反跡沒現,趕緊回頭是岸,不然,到時朝廷大軍一到,滅你滿門!”
這話立刻起到了效果,話音剛落,李烈鈞、盧香亭就帶頭沖了過去,對著那旗人拳打腳踢。
“打人了!打人了!”榮琨很快被打翻在甲板上,慘嚎起來,他的喊叫引起船舷邊一些人的注意,于是奔來幾個留著辮子的留學生,二話不說加入戰團,雙方展開混戰,邊打邊罵,“韃子”、“反賊”滿天飛,客輪的前甲板頓時一片混亂。
“吱——吱——”
前甲板的混亂引起值班水手的注意,警哨響了起來,十幾個水手和船警揮舞著木棒從各個艙室趕去,試圖制止這場毆斗,但當他們趕過去后,更多的留學生加入了戰團,于是又響起了日本腔的慘叫。
留學生們和日本船員在輪船上毆斗,與此同時,在遙遠的武漢地區,一場真正的戰斗也進行得如火如荼。
漢口,武圣廟。
今日拂曉開始,這里就成了交戰雙方傾泄彈雨和炮火的重要坐標,幸運的是,無論炮火多么猛烈,這座武圣廟沒挨一顆炮彈,所以,現在已成了共和軍的前敵指揮部。
經過一上午的戰斗,共和軍先頭部隊已控制了漢口橋頭堡,炮兵陣地也轉移到漢江邊,在觀測氣球的指揮下隔著漢江與漢口方向的清軍進行著激烈的炮戰。
由于前沿陣地還未完全穩固下來,交戰雙方的前鋒犬牙交錯,不時有退有進,所以武圣廟一帶并不很平靜,不時有突進的清軍炮彈落到附近的江堤上,掀起黑煙,只不過在共和軍炮兵的猛烈壓制下,很快又退了回去。
在上午的炮戰中,共和軍占盡先機,空中有觀測氣球指引方位,江面有兩艘炮艦往來游弋,不時以艦上大炮轟擊清軍陣地側翼和縱深,在這個大炮決定一切的時代,清軍根本不可能發動強有力的反擊,只能被動的龜縮在陣地上,等待著共和軍步兵的沖擊。
炮聲中,夾雜著密集的機關槍射擊聲,從那獨特的槍聲判斷,其中有不少都是老式的手搖機關槍,這種早就該進博物館的自動武器是這個時代中國軍隊的常見裝備,雖然不能用來進攻,但在防御作戰中還能發揮一些余熱。
橫跨漢江的那兩座浮橋上,仍有大量部隊通過,由漢陽向漢口開拔,既然火力密度跟不上,只有加強兵力密度以求達成重點方向的突破了。
在這些增援漢口的部隊里,趙北和他的衛隊混雜其間,也是徒步過江。
到了漢口,趙北帶著衛隊前往武圣廟,正趕上參謀們開飯。
“總司令,你怎么過江了?現在清軍還在向這里打炮,這里是前線!”參謀長藍天蔚吃了一驚,丟下饅頭就是一通責備。
“我來看看,順便給你們送幾挺機關槍。這是兵工廠工人們剛剛修好的,都是當年甲午戰爭的時候從外國緊急購買的破爛,堆在倉庫里也不知道銹了多少年,槍管都爛了,只好用鋼管代替,打不了實彈,只能打空包彈和霰彈,聽個響,嚇唬人還是湊合的。”
趙北指了指衛隊抬著的那幾挺手搖機關槍,接過衛隊長田勁夫遞過來的一個饅頭,塞進嘴里大嚼,拉著藍天蔚走到桌前,一起研究那地圖上的敵我陣地位置。
不到十分鐘,簡單的戰地午餐就已結束,新的突破點也已選好,由于漢口沿長江一帶有各國租界,因此在突破點的選擇上就束手束腳,好在清軍也有顧忌,沒敢緊挨著租界布置陣地,不然這仗更得小心翼翼。
一名參謀奔進武圣廟,立正敬禮,將一份新的戰場態勢圖交了上去,并做了戰況簡報。
“目前我軍已占領居仁門、由義門,將據守玉帶門、循禮門之清軍攔腰斬斷,龍王廟、四官殿碼頭也已落入我軍掌握。由于炮戰引起大火,漢口上空黑煙滾滾,觀察不便,我軍炮艦已無法繼續實施火力壓制,這影響了部隊展開。而且,根據戰前情報,清軍指揮部設在滿春茶園,但根據剛才的戰斗分析,清軍已將指揮部挪出滿春茶園,至于到底挪到哪里,還需進一步偵察。另,滯留漢口之特戰營一部已派人聯絡,但目前為止,尚未傳回消息。…”
聽完簡報,趙北與藍天蔚走出武圣廟,向北方眺望,卻見漢口一帶黑煙滾滾,炮聲比剛才更為密集。
“這仗打完了,只怕漢口也成廢墟了。”藍天蔚嘆道。
“戰前我們就在打宣傳彈,百姓們多數都撤到郊區去了,只要人還在,漢口總有重建的一天,要怨就怨滿清官吏冥頑不靈。”趙北咬著牙說道。
從安慶一路殺到武漢,見慣了大場面,趙北不僅在戰爭中學會了戰爭,而且也漸漸變得麻木起來,歷史上的“辛亥革命”中,漢口被北洋軍一把火燒成了焦土,現在卻在共和軍和清軍的炮戰中瑟瑟發抖,不一樣的開始,但結局卻相差無幾。
或許,這就是革命最貼切的注腳。
幾滴冰冷的雨滴落在了趙北的臉上,將他的思緒一下子拉了回去。
“下雨了?”藍天蔚也仰起頭。
原本就陰沉沉的天已變成了鉛灰色,已分不清哪是那翻滾的烏云,哪是燃燒產生的黑煙。風也越來越猛,斜吹著細雨撲面而來。
很快,這蒙蒙細雨變成淚滴一般,嗚咽著落到地面。
天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