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將紫禁城里的一幕約略講述,邊說邊嘆,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楊度微微一怔,隨即冷哼道:“如此說來,旗人果然是疑心袁公了。袁公,你久歷宦海,自當明白,只要朝廷一起疑心,任你是擎天巨柱,只怕也是來日無多。既然朝廷已對你起疑,袁公,你還有退路么?與其束手待斃,不如背水一戰,或有一線生機。”
袁世凱陰沉著臉,說道:“皙子,你所說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話,換了別人,我早就把他轟走了。就算朝廷不待見,我也不是沒有退路,我可以去租界,甚至可以出洋,我就不信,我袁世凱朋友遍天下,就沒我落腳的地方!”
楊度站了起來,說道:“袁公,你是中國人,怎可去外國?落葉尚且不離根,人在外漂泊,百年之后又該安身何處?若是葬在外國,又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與祖宗相見?袁公,人生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是執意謀退,你將這些年來追隨于你的這些佐僚又置于何地?你能跑到外國,他們能么?”
“別說了!”袁世凱不客氣的揮了揮手。“我意已決,過段時候便出洋。至于你們,愿意跟我走的,我不會虧待,不愿意跟我走的,也早謀退路。”
楊度走到袁世凱面前,撩起棉袍下擺,膝蓋一彎跪了下去,一字一句的說道:“袁公,就算不為黎民百姓著想,您也該為自己著想,袁氏上下幾百口,都指望著您呢,幾位公子都已長大成年,事業有成,您就忍心看著他們跟您一起到外國顛沛流離?家大業大,又豈是說走便走得了的?這些年幾位公子依附在袁公翼下,從未吃過苦,錦衣玉食,阿諛奉承是他們享受慣了的,一昔之間跌落凡塵,成了百姓,他們又該何去何從?”
“我袁氏本是農家百姓,一場榮華就當它是過眼煙云,君子之祿五世而斬,這個道理我懂,用不著你說。”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過慣了眾星拱月的日子,誰又甘心再去做那凡夫俗子?旗人親貴可是享了二百多年的福,可也沒見著他們愿意將這些榮華富貴拱手讓人。這些年袁公柄政,得罪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權貴?袁公,我怕你是想做百姓而不可得啊!當年朝廷可以派人到英國綁架孫文,以后難道就不能派人到外國去找袁公麻煩?”楊度膝行幾步,仰起頭,熱淚盈眶。
“放眼天下,如今誰能與袁公比肩?行新政,倡立憲,袁公功績彪炳,天下歸心,北洋軍更是袁公一手鍛造,袁公振臂一呼,天下誰人不應?現在南方革命軍興,清廷抱著君權冥頑不靈,列強又環伺一旁,若不速定國策,消弭戰亂,只怕又是一場瓜分危局啊!袁公,中國是亡是興,便在此一舉,得公則興,失公則亡。袁公,便是你奪了他愛新覺羅氏的江山,只怕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
“放肆!”袁世凱被楊度嚇住了,后面的這幾句誅心的話要是傳到朝廷耳朵里,那他是非死不可了。
“你…你放肆!狂妄!”袁世凱哆嗦著站起,一腳踢開楊度,走到屏風前,臉上陰晴不定。“來人,將這個反賊拖出去!拖出去!”
“袁公!楊某肺腑之言,袁公三思,三思啊!”
“拖出去!拖出去!來人!來人!”
袁世凱氣得跳腳,喊了半天,那房門才被人從外推開,一個人從屋外奔了進來,順手關上房門,隨即跑到袁世凱跟前,“卟嗵”一聲跪下,抱著袁世凱的腿,小聲喊道:“父親,父親勿惱!楊先生是一片赤誠,絕無二心啊!他的話雖然悖逆,但未嘗不是真話,朝廷對咱們袁家早就看不順眼了,抄家問罪那是早晚的事!”
“克定?是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袁世凱看清來人。“你剛才在外頭偷聽?你都聽見什么了?還有別人聽見沒有?”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
袁克定叩首道:“兒子剛回來,在外頭聽了片刻,除了兒子,外頭沒別人,剛才的話,也就兒子聽見了。”
袁世凱臉色變了變,問道:“英國人怎么回話?同意咱們去避難了?”
袁克定點了點頭,說道:“兒子一直等在英國公使館,公使朱爾典先生拍電報回國,英國外務大臣回電,同意父親避難的請求,日本公使也保證,如果咱們躲到日本軍艦上,日本帝國保證咱們的安全。不過,朱爾典公使又說,去英國避難是萬不得已的法子,如果朝廷不殺咱們,還是留在國內比較好,有他們公使團做保,朝廷也得顧忌著邦交。另外,回來時府外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在街邊探頭探腦,似是步軍衙門的探子,朝廷是在盯著咱們啊。”
袁世凱嘆了口氣,掃了眼跪在一旁發呆的楊度,苦笑道:“皙子,你若再逼我,我現在就收拾包裹卷,去英國使館避難。”
楊度啞口無言,愣了片刻。他確實沒想過,袁世凱當真是為自己找了退路,而且就是去外國尋求避難,誰能想到呢?一個手握重兵、門生故舊遍天下的大清第一重臣竟會被一封革命黨的電報嚇得亂了方寸。
是啊,革命黨多半是些窮光蛋,他們革命若是成功,未必不能皇袍加身,可袁世凱是什么人?那是堂堂一品大員,權利、財富、美女,對他來說都是已經到手的東西,是繼續做忠臣,還是做亂臣?史書上會怎么安排他的位置?…袁世凱要顧忌的方面太多,自然不能像他楊皙子一樣放開手腳。
“父親,不可去外國啊!去了外國,便要看人臉色行事,走在路上都矮人一頭啊。”袁克定嚎了幾句。“咱們去外國容易,可鄉下的叔伯們怎么辦?咱們走了,誰能保護他們?二伯父為了給咱們尋田問舍,已累得咳血,咱們可以對不起朝廷,但不能對不起族人啊!”
“放肆!”袁世凱一腳將他踢翻,走到一邊,斜睨著跪著的兩人,冷笑道:“好一個逆子,好一個亂臣!你們兩人是商量好了,來逼我的么?”
楊度看了袁克定一眼,苦笑幾聲,隨即站起,撣了撣棉袍,向袁世凱抱了抱拳,說道:“袁大人要做大清國的忠臣,度也不強人所難。可嘆,國事如此,楊某有心無力,無奈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又一向不贊同革命之說,不然,此刻我已飄然南去,到那九江城去與那亂黨叛軍指點江山了。”
說完,提起大氅,披在肩上,大步走出門去。
袁世凱呆了片刻,走到袁克定身邊,俯下身去,低聲呵問:“方才當真沒別人聽見楊度的話?”
袁克定搖了搖頭,說道:“父親的規矩,誰敢破?”
袁世凱淡淡一笑,直起腰說道:“那也未必。你還是有這個膽子的。”
“這…”
“不必說了,起來吧。為父有話跟你說。”袁世凱將門關上,順便看了眼天空。“又下雪了,瑞雪兆豐年啊。只是朝廷的這個冬天,怕是難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