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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地破天驚

第二十四回地破天驚  但這把刀的柄就有一尺五寸,扶桑的武士們,通常都是雙手握刀的,他們的刀法和中土完全不同,和劍法更不同。

  他手里有了這把刀,就像是要鐵匠用畫筆打鐵,書生用鐵錘作畫,有了還不如沒有的好。

  可是他接住了這把刀。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了判斷的能力,已無法判斷這舉動是否正確。就在他的手觸及刀柄的那一剎那間,劍光已閃電般破空飛來。三尺七寸長的劍,已搶入了空門,八尺長的倭刀,根本無法施展。

  劍光一閃,已到了阿吉咽喉。阿吉的手突然一抖。“格”的一聲響,倭刀突然斷成了兩截。

  從剛才被石子打中的地方斬成了兩截。

  石子打在刀身中間。三尺多長的刀鋒落下,還有三尺長的刀鋒突然挑起。

  仇二先生的劍鋒毒蛇般刺來,距離咽喉已不及三寸,這一劍本來絕對準確而致命。拔刀、拋出、拔劍、出手,每一個步驟,他都已算得很準。

  可惜他沒有算到這一著。

  “叮”的一聲,火星,刀已崩斷迎上他的劍——不是劍鋒,是劍尖。

  沒有人能在這一剎那間迎擊上閃電般刺來的那一點劍尖。

  沒有人的出手能有這么快,這么準。

  ——也許并不是絕對沒有人,也許還有一個人。

  但是仇二先生做夢也沒有想到阿吉就是這個人。

  劍尖一震,他立刻就感覺到一種奇異的震動從劍身傳入他的手,他的臂,他的肩。

  然后他仿佛又覺得有陣風吹起。

  阿吉手里的斷刀,竟似已化成了一陣風,輕輕的向他吹了過來。

  他看得見刀光,也能感覺到這陣風,但卻完全不知道如何閃避招架。

  ——風吹來的時候,有誰能躲得開?又有誰知道風是從哪里吹來的?

  可是他并沒有絕望,因為他還有個朋友在阿吉背后等著。

  江湖中大多數人都認為仇二先生的劍法比茅大先生高,武功比茅大先生更可怕。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種看法錯得多么愚蠢可笑,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茅大先生若想要他的命,只要一招就已足夠。

  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招,那才是真正可怕的劍法,沒有人能想像那一招的速度、力量、和變化,因為根本沒有人看見過。

  他和茅大先生出生入死,患難相共了多年,連他也只看過一次。

  他相信只要茅大先生這一招出手,阿吉縱然能避開,也絕對沒有余力傷人了。

  他相信茅大先生現在必定已出手!

  因為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瞬間,他已聽見了聲低叱:“刀下!”

  叱聲響起,風聲立刻停頓,刀光也同時消失,茅大先生掌中的劍,已到了阿吉后頸。

  劍氣森寒,就像是遠山之巔上亙古不化的冰雪,你用不著觸及它,就可以感覺到那種尖針般的寒意,令你的血液和骨髓都冷透。

  劍本來就是冷的,可是只有真正高手掌中的劍,才會發出這種森寒的劍氣。

  一劍飛來,驟然停頓,距離阿吉頸后的大血管已不及半寸。

  他的血管在跳動。血管旁那根本已抽緊的肌肉也在跳動。

  他的人卻沒有動。他動時如風,不動時如山峰。可是山顫也有崩潰的時候。

  他的嘴唇已干裂,就像是山峰上已被風化龜裂的巖石。他的臉也像是巖石般一點表情都沒有。

  難道他不知道這柄劍只要再往前刺一寸,他的血就必將流盡?

  難道他真的不怕死?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怕死,這次都已死定了!

  仇二先生長長吐出口氣,大老板也長長吐出口氣,只等著茅大先生這一劍刺出。

  茅大先生眼睛一直盯在他脖子后那條跳動的血管上,眼睛里卻帶著種奇怪的表情,仿佛充滿了怨毒,又仿佛充滿了痛苦。

  他這一劍為什么還不刺出去?他還在等什么?

  仇二忍不住道:“你用不著顧忌我!”

  阿吉掌中的斷刀,還在他咽喉前的方寸之間,可是他掌中還有劍:“我有把握能躲開這一刀。”

  茅大先生沒有反應。

  仇二道:“就算我躲不開,你也一定要殺了他!這個人不死,就沒有我們的活路,我們不能不冒險一搏。”

  大老板立刻道:“這絕不能算是冒險,你們的機會比他大得多。”

  茅大先生忽然笑了,笑容也像他的眼色同樣奇怪,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的劍已刺出,從阿吉頸旁刺了出去,刺入仇二的肩。

  “叮”的一聲,仇二手中的劍落地,鮮血飛濺,濺上了他自己的臉。

  他的臉已因驚訝憤怒而扭曲。

  大老板也跳了起來。

  誰也想不到這變化,誰也不知道茅大先生為什么要這樣做。

  也許只有他自己和阿吉知道。

  阿吉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這變化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他的眼睛里偏偏又充滿了痛苦,甚至比茅大先生的痛苦還深。

  劍光一閃,劍已入鞘。

  茅大先生忽又長長嘆了口氣,道:“我們是不是已有五年不見了?”

  這句話竟是對阿吉說的,看來他們不但認得,而且還是多年的老友。

  茅大先生又道:“這些年來,你日子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什么病痛?”

  多年不見的朋友,忽然重聚,當然要互問安好,這本來是句很普通的話。可是這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卻又仿佛充滿了痛苦和怨毒。阿吉的雙拳緊握,非但不開口,也不回頭。

  茅大先生道:“我既然已認出了你,你為什么還不肯回頭,讓我看看你?”

  阿吉忽然也長長嘆息,道:“你既然已認出了我,又何必再看?”

  茅大先生道:“那么你至少也該看看我已變成了什么樣子。”

  他的聲音雖然說得很輕,卻偏偏又像是在嘶聲吶喊。

  阿吉終于回過頭,一回過頭,他的臉色就變了。站在他面前的,只不過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而已,并沒有什么奇特可怖的地方。可是阿吉臉上的表情,卻遠比忽然看見洪荒怪獸還吃驚。

  茅大先生又笑了,笑得更奇怪:“你看我是不是已變得很多?”

  阿吉想說話,卻沒有聲音發出。

  茅大先生道:“我們若是在路上偶然相逢,你只怕已不會認得出我來。”

  他忽然轉過臉,去問大老板:“你是不是在奇怪,他看見我為什么會如此吃驚?”

  大老板只有點頭,他實在猜不透這兩人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

  茅大先生又問道:“你看他已有多大年紀?”

  大老板看著阿吉,遲疑著道:“二十出頭,不到三十。”

  茅大先生道:“我呢?”

  大老板看著他滿頭蒼蒼白發,和臉上的皺紋,心里雖然想少說幾歲,也不能說得太少。

  茅大先生道:“你看我是不是已有六十左右?”

  大老板道:“就算閣下真的已有六十歲,看起來也只有五十三四。”

  茅大先生忽然大笑。

  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聽過比這更可笑的事,但是他的笑聲聽來卻又偏偏連一點笑意都沒有,甚至有幾分像是在哭。

  大老板看看他,再看看阿吉:“難道我全都猜錯了?”

  阿吉終于長長吐出口氣,道:“我是屬虎的,今年整整三十二。”

  大老板道:“他呢?”

  阿吉道:“他只比我大三歲。”

  大老板吃驚的看著他,無論誰都絕對看不出這個人今年才三十五:“他為什么老得如此快?”

  阿吉道:“因為仇恨。”

  太深的仇恨,就正如太深的悲傷一樣,總是會令人特別容易衰老。

  大老板也明白這道理,卻又忍不住問:“他恨的是什么?”

  阿吉道:“他恨的就是我!”

  大老板也長長吐出口氣,道:“他為什么要恨你?”

  阿吉道:“因為我帶著他未過門的妻子私奔了!”

  他臉上又變得全無表情,淡淡的接著道:“那次我本來是誠心去賀喜的,卻在他們訂親的第二天晚上,帶著他的女人私奔了。”

  大老板道:“因為你也愛上了那個女人?”

  阿吉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卻冷冷道:“就在我帶她私奔的半個月之后,我就甩了她。”

  大老板道:“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阿吉道:“因為我高興!”

  大老板道:“只要你高興,不管什么事你都做得出?”

  阿吉道:“是的!”

  大老板又長長吐出口氣,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

  阿吉道:“明白了什么事?”

  大老板道:“他剛才不殺你,只因為他不想讓你死得太快,他要讓你也像他一樣,受盡折磨,再慢慢的死。”

  茅大先生的笑聲已停頓,忽然大吼:“放你媽的屁!”

  大老板怔住。

  茅大先生握緊雙拳,盯著阿吉,一字字道:“我一定要你看看我,只因為我一定要你明白一件事。”

  阿吉在聽。

  茅大先生道:“我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所以我才會將自己折磨成這樣子。”

  阿吉沉默著,終于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茅大先生道:“你真的已明白?”

  阿吉道:“真的!”

  茅大先生道:“你能原諒我?”

  阿吉道:“我…我早已原諒你。”

  茅大先生也長長吐出口氣,好像已將肩上壓著的一副千斤擔放了下來。

  然后他就跪了下去,跪在阿吉面前,喃喃道:“謝謝你,謝謝你…”

  仇二先生一直在吃驚的看著他,忍不住怒吼:“他拐了你的妻子,又始亂終棄,你反而求他原諒你,反而要謝謝他,你…你…你剛才為什么不讓我一劍殺了他?”

  剛才他的劍已在動,已有了出手的機會,他看得出阿吉已經被他說的話分了心,卻想不到他的朋友反而出手救了阿吉。

  茅大先生輕輕嘆息,道:“你以為剛才真的是我救了他?”

  仇二怒道:“難道不是?”

  茅大先生道:“我救的不是他,是你,剛才你那一劍出手,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他苦笑,又接著道:“就算我也忘恩負義,與你同時出手,也未必能傷得了他毫發。”

  仇二的怒氣已變為驚訝。

  他知道他這朋友不是個會說謊的人,卻忍不住道:“剛才我們雙劍夾擊,已成了天地交泰之勢,他還有法子能破得了?”

  茅大先生道:“他有。”

  他臉上竟露出了尊敬之色:“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一種法子。”

  仇二面容驟然變色,道:“天地俱焚?”

  茅大先生道:“不錯,地破天驚,天地俱焚。”

  仇二失聲道:“難道他就是那個人?”

  茅大先生道:“他就是。”

  仇二先生踉蹌后退,仿佛已連站都站不住了。

  茅大先生道:“我生平只做了一件罪無可赦的事,若不是一個人替我保守了秘密,我也早就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仇二道:“他也就是這個人?”

  茅大先生道:“是的。”

  他慢慢的接著道:“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這些年來,我也曾見過他,可是他卻從未給過我說話的機會,從未聽我說完過一句話,現在…”

  現在他這句話也沒有說完。

  突然間,一道寒光無聲無息的飛來,一截三尺長的斷刀,已釘入了他的背。

  鮮血濺出,茅大先生倒下去時,竹葉青仿佛正在微笑。

  出手的人卻不是他。出手的人沒有笑,這少年平時臉上總是帶著種很可愛的微笑,現在卻沒有笑。

  看見他出手,大老板先吃了一驚,阿吉也吃了一驚。

  仇二不但吃驚,而且憤怒,厲聲道:“這個人是誰?”

  這少年道:“我叫小弟。”

  他慢慢的走過來:“我只不過是個既沒有名,也沒有用的小孩子而已,像你們這樣的大英雄、大劍客,當然不會殺我的。”

  仇二怒道:“殺人者死,不管是誰殺了人都一樣。”

  他已拾起了他的劍。

  小弟卻還是面不改色,悠然道:“只有我不一樣,我知道你絕不會殺我的。”

  仇二的劍已在握,忍不住問:“為什么?”

  小弟道:“因為只要你一出手,就一定有人會替我殺了你!”

  他在看著阿吉,眼色很奇怪。

  阿吉也忍不住問:“誰會替你殺他?”

  小弟道:“當然是你。”

  阿吉道:“我為什么要替你殺人?”

  小弟道:“因為我雖然既沒有名,也沒有用,卻有個很好的母親,而且跟你熟得很!”

  阿吉的臉色變了:“難道你母親就是…就是…”

  他的聲音嘶啞,他已說不出那個名字,那個他一直都想忘記,卻又永遠忘不了的名字。

  小弟替他說了出來。

  “家母就是江南慕容世家的大小姐,茅大先生的小師妹…”

  竹葉青面帶微笑,又替他說了下去:“這位大小姐的芳名,就叫做慕容秋荻。”

  阿吉的手冰冷,直冷入骨髓。

  小弟看著他,淡淡道:“家母再三囑咐我,若有人敢在外面胡言亂語,毀壞慕容世家的名聲,就算我不殺他,你也不會答應的,何況這位茅大先生本就是慕容家的門人,我這么做,只不過是替家母清理門戶而已。”

  阿吉用力握緊雙拳,道:“你母親幾時做了慕容家的執法掌門!”

  小弟道:“還沒有多久。”

  阿吉道:“她為什么不將你留在身旁?”

  小弟嘆了口氣,道:“因為我是個見不得人的孩子,根本沒資格進慕容家的門,只有寄人離下,做一個低三下四的。”

  阿吉的臉色又變了,眼睛里又充滿了痛苦和悲憤,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問:“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紀?”

  小弟道:“我今年才十五。”

  大老板又吃了一驚,無論誰都看不出這少年才只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

  小弟道:“我知道別人一定看不出我今年才只有十五歲,就好像別人也看不出這位茅大先生今年才三十五一樣。”

  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顯得很凄涼:“這也許只不過因為我的日子比別人家的孩子過得苦些,所以長得也就比別人快些。”

  痛苦的經驗確實本就最容易令孩子們成熟長大。

  仇二看著他,又看看阿吉,忽然跺了跺腳,抱起他朋友的尸身,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大老板知道他這一走,自己只怕也得走了,忍不住道:“二先生請留步。”

  小弟冷冷道:“他明知今生已復仇無望,再留下豈非更無趣?”

  這是句很傷人的話,江湖男兒流血拼命,往往就是為了這么樣一句話。可是現在他卻算準了仇二就算聽見了,也只好裝作沒有聽見,因為他說的確是不容爭辯的事實。

  所以他想不到仇二居然又退了回來,一走出門,就退了回來,一步步往后退,慘白的臉上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卻不是悲傷憤怒,而是驚慌恐懼。

  他已不再是那種熱血沖動的少年,也絕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他的確不該再退回來的,除非他已只剩下這一條退路。

  小弟嘆了口氣,喃喃道:“明明是個聰明人,為什么偏偏要自討無趣?”

  門外一人冷冷道:“因為他已無路可走。”

  聲音本來還很遠,只聽院子里的石板地上“篤”的一響,就已到了門外。

  接著又是“篤”的一響,門外這個人就已經到了屋子里,左邊一只衣袖空空蕩蕩的束在腰帶上,右腿已被齊膝砍斷,裝著只木腳,左眼上一條刀疤。從額角上斜掛下來,深及白骨,竟是個獨臂單眼單足的殘廢。像這樣的殘廢,樣子本來一定很丑陋獰惡,這個人卻是例外。他不但修飾整潔,衣著華麗,而且還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就連臉上的那條刀疤,都仿佛帶著種殘酷的魅力。他的衣服是純絲的,束腰的玉帶上,還斜斜插著柄短劍。

  屋子里有活人,也有死人,可是他卻好像全都沒有看在眼里,只冷冷的問:“誰是這里的主人?”

  大老板看著阿吉,又看看竹葉青,勉強笑道:“現在好像還是我。”

  獨臂人眼角上翻,傲然道:“有客自遠方來,連個座位都沒有,豈非顯得主人太無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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