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放聲而笑(下)
那場起于寧缺刀鋒的黑風,吹過十里長街,把觀主斬的遍體鱗傷、肝腸寸斷,讓他如條死魚般落于湖畔,卻未就此停歇,而是繼續南行。
有兩千精銳騎兵在在城南數十里外,此時的他們并不知道長安城里發生了什么事情,還在做著殺進城后四處燒殺劫掠的美夢。
西陵神殿里知道觀主全盤計劃的人非常少,隆慶卻是其中一人,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觀主在南海畔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隆慶以為自已知道長安城里正在發生什么——他不惜代價,千里突襲來到此間,就是為了要配合觀主。
觀主應該已經敗了書院,破了驚神陣,沒有任何正式軍隊保護的長安城,在他的兩千騎兵面前,就是名束手待斃的罪人。
想到這一點,隆慶的心情便禁不住地美好起來,他的騎兵將成為歷史上第一支攻進長安城的軍隊,也必將成為毀掉長安城的最后一支軍隊。
他是燕國皇子,又是西陵神子,毀掉長安城,滅掉唐國,本就是他畢生所愿,為了達成這個愿望,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艱難,甚至靈魂都遭受了無數次冰與火的考驗,早已遍體鱗傷,苦不堪言。
對于他來說,毀掉長安城的同時,還有一件事情他必須完成——殺死寧缺個在他生命中留下太多殘酷回憶的對手。
在知守觀后面的青山里,用灰眸吞噬了半截道人的畢生修為,在荒原上又吞噬了好些王庭祭司的精神力,他如今的境界早已強行提升到知命境巔峰,雖然他知道寧缺如今也已晉入知命,但他堅信這一次勝利的絕對會是自已。
從長安城里的酒宴,到書院后山的石徑,再到荒原雪崖上的那一箭,再到紅蓮寺外的秋雨,他敗給寧缺次數實在是太多,最令他憤怒的是,寧缺明明諸方面都不如他,但他卻偏偏一敗再敗。
如果世間真有命運,如果昊天真的平靜而慈愛地俯視著這個人間,那么莫名其妙敗了這么多次,總該輪到自已勝利了。
付出的越多,擷取的果實便越甜美——隆慶看著北方那座若隱若現的雄城,想到稍后入城時的畫面,想到寧缺痛苦地倒在自已劍下的畫面,忽然覺得這幾年受得那些苦痛,都變成了一種令人陶醉的香味。
道旁的村舍在熊熊大火中不停倒塌,火焰在銀色面具上不停舞動,他露在面具外的雙眼平靜如常,持韁的手卻微微顫抖起來。
便在這時,村莊里的熊熊大火忽然間熄滅了!
隆慶看著忽然間變得極為幽靜的村莊,看著那些冒著黑煙的焦土與廢墟,看著寂清的原野,雙眉微挑,心中生起一道極為怪異的感覺。
就算是最狂暴的大雨,也沒有辦法在如此的一瞬間內,燒熄如此大的火勢,就算再狂暴的大風,也沒有辦法把村莊里的火焰全部吹熄。
而且天上的陰云散去,露出湛藍青天,哪里有落雨的痕跡,官道兩側的原野間安靜異常,焦柳靜垂,連絲清風都沒有。
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四周的騎兵也注意到了這幕詭異的畫面,有些惘然地向四處望去。
隆慶沒有看別的方向,只是盯著官道的那頭。
這條筆直寬敞的官道,直通長安城,便是朱雀門。
他隱隱見到,有黑色的風沙,從遠處呼嘯而來。
隆慶不知道那場黑風是什么,但他的心臟卻下意識里加快了跳動,道心微搖,生出無窮恐懼,直想遠遠避開。
“散開!避風!”
隆慶臉色微白,向散布在四周的兩千名騎兵厲聲喝道,然后一提馬韁,便想馳下官道,向已經變成焦土的村莊廢墟奔去。
這兩千名騎兵,由神殿護教騎兵和左帳王庭直屬騎兵混編而成,是隆慶最忠心也是最精銳的部屬,訓練極為有素,軍紀森嚴。騎兵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也沒有看到遠處的黑風,但聽著隆慶厲聲發令,所有人都毫不猶豫提韁踢馬,拼命向著官道兩側的原野間散去。
做為一名知命巔峰的強者,隆慶對危險的感應,非常準確而且及時,兩千名騎兵也完美地展現了自已的行動力,做出了最迅速的反應。
然而這場來自長安城的黑風,早已超越了人間的范疇,甚至不能用速度來形容,瞬息間便突進十余里,來到隆慶和騎兵們的身前。
風是空氣的流動,空氣本身沒有顏色,所以人間的風向來也是沒有顏色的,這場肆虐在天地間的風之所以是黑的,是因為里面夾雜著很多事物。
泥土污雪、茶壺剩飯,鐵鍋青磚,都在這場狂暴的風里,讓天穹散下的清光無法落到地面,所以顯得那般昏沉。
真正恐怖的是,這場黑風里除了那些堅硬的事物,還隱藏著無數刀意,那些刀意是如此的鋒利,甚至就連呼嘯的風聲,仿佛都被它切成了無數片段!
有些騎兵,還沒有來得及奔進原野,還停留在官道上,便最先遇到這場黑風,他們驚恐地叫喊著,然后喊聲驟然停止,身體被切割成了無數碎塊,他們身上的座騎也被同時切割成了無數碎塊,然后被風卷起。
那些散至原野的騎兵,也沒有避開黑風的鋒芒,即便他們下馬藏在斷墻之后,斷墻被切開,然后他們的人被切開,他們藏在土丘之后,土丘被風掀翻,然后他們的人也被風卷起,不知去了何處。
黑風來臨,仿佛最深最沉的夜。
濃重的夜色里,只能聽到無數刀鋒破空之聲,卻看不到揮刀的人。
騎兵們發出絕望的喊叫,然后紛紛死去。
隆慶看著身前被風切成無數碎粒的民宅,面色微白。
此時黑風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他終于看清楚了風里的一些細節。他看到了那些長安城里普通人家的用器,然后他看到了那些刀痕。
他知道是誰揮出的這些刀。
他一聲清嘯,自胸間取出那朵黑暗幽靜的桃花,迎向黑風。
這是他的本命桃花,他毫不猶豫用上了畢生修為。
然而即便是觀主于生死之間悟清靜境,將白骨血肉變成白莖紅蓮,最終也被這場黑風砍的生死不知,生不如死,更何況是他?
黑色的桃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然后瓣瓣脫落。
隆慶的身上出現無數道細微的血口。
他臉上的銀色面具,如干旱的田野般裂開,然后剝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黑風終于停了,誰也不知道黑風去了哪里,是就此消失,還是破碎虛空,進入了另外的空間。
城南的原野間回復了平靜,首先落下的卻不是清湛的光線,而一場恐怖的血雨,更準確地說,是一場血肉形成的暴雨。
被刀意切割成肉塊的騎兵和戰馬,隨黑風而起,卷至不知多少丈的空中,直到此時黑風消失,先后落在了地面上。
數萬塊血肉,不停地落在官道上,田野里,發出沉悶的啪啪悶響,濺出無數蓬血花和令人恐懼的汁液。
突襲長安城的兩千名騎兵,全部死在黑風里,大多數被變成了灑遍田野的血肉塊,還有一些則是被直接卷至高空,然后生生摔死。
官道東南側的樹枝上,掛滿了肉塊與殘尸,有十余只黑色的烏鴉飛來,繞樹不去,發著歡快的叫聲,準備迎接這場盛大的餐會。
這些黑色烏鴉,不可能把所有的血肉塊都吃完,必然還會有很多殘留。先前這些騎兵把村舍焚燒一空,道柳也變成了焦黑的枯枝,想來得到了他們的血肉滋潤,到數年后,這里的柳樹一定會長的非常美麗。
隆慶還活著。
他看著遠方的長安城。
銀色面具已碎,舊傷未去,臉上又多了很多道新的傷口,曾經完美的容顏,如今十分恐怖,就像是傳說中冥界的鬼尸。
他忽然笑了起來,然后痛聲大哭。
為了那座城,為了殺死城里的那個人,他付出了無比慘痛的代價,甚至甘愿出場靈魂,然而眼看著便要成功,他卻發現那依然只是癡心妄想。
那座城看上去這么近,原來…還是那么遠。
他連寧缺都還沒有見到,就這樣敗了,敗到血肉涂地。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寧缺的這一刀不是砍的他,相信寧缺甚至都不知道他曾經來過長安城,曾經離長安城是這般的近。
而他還是就這樣敗了。
他看著遠方的長安城,發出一聲絕望的喊叫。
“寧缺!”
從進入書院二層樓開始,世間便有好事之徒,把寧缺和隆慶皇子形容成為一生之敵,但寧缺真的不知道隆慶此時就在長安城南。
他更不知道隆慶被那場黑風吹成了個瘋子,本來會給長安城帶來滅頂之災的兩千名精銳騎兵被風里的刀意砍成了一場血肉雨。
他砍的是觀主。
長安城里的千萬唐人,要砍的也是觀主。
他一刀砍出,黑風令黑夜來到人間,觀主便飛了出去。
朱雀大道一片安靜,無論受傷還是沒有受傷,所有人都看著寧缺的背影,最終打破沉默的,還是朝老太爺。
朝老太爺顫著聲音問道:“死了吧?”
大街上的人們都有勇氣,但沒有誰想再次面對觀主這樣恐怖的人物。
寧缺搖了搖頭。
所有人沉默不語。
寧缺說道:“不過就算不死也廢了。”
聽到他的這句話,一時沒有人反應過來。
張念祖和李光地靠著濕漉的墻壁,有些惘然地對視一眼。
朝老太爺怔了怔,笑罵道:“這種時候還來逗你二掰。”
他拄著拐杖向東城方向走去,喊道:“事情都完了,還愣著干什么,該回家的回家,該找媽的找媽,來個誰,趕緊去太醫署叫人。”
楚老太君發出豪邁的笑聲,把舊刀交給身后的小兒媳婦兒。
直到此時,人們才最終確認了這場戰斗的結局。
張念祖和李光地對視一笑。
茶博士呵呵一笑。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放聲大笑。
歡快的笑聲,漸漸傳播開來。
長安城里每條街巷,都有笑聲響起。
余簾橫抱著大師兄向街邊走去。
大師兄與觀主追逐七日,念力早已耗竭將盡,今日在長安城由晨時戰至此時,由街道直上青天,更是連受重傷,身上的骨頭不知斷了多少根。
“師兄,平時在后山沒有覺得你有這么高大。”
余簾看著大師兄快要垂到殘雪里的腳尖,微微蹙眉說道。
蹙眉是因為不解,也是因為疼痛。
她跳上青天,再從青天落下,還要抱著大師兄,雖然她是魔宗宗主,也受了極重的傷,也無法忍受這種疼痛。
鮮血從她纖細的腳踝處冒了出來,血肉里的骨頭不知碎成了多少塊,每行一步便有骨茬刺進肉中,帶來無盡痛苦。
余簾停在街中,額上冒出細細的汗珠。
大師兄落地,把她橫抱在懷里,向街邊走去,不停咳著血。
終于艱難地走到街邊,大師兄把她放下,看著她用緩慢的語速認真解釋道:“師妹,不是我變高了,而是你變矮了。”
余簾嗯了一聲。
二人并排坐在殘破的門檻上。
大師兄望向街對面,伸手相召。
莫山山沒有看到,因為她在看著街上。
在街上,寧缺抬頭望向青天,說道:“老師,你看到了嗎?”
片刻后,他又說道:“桑桑,你看到了嗎?”
寧缺緩緩坐倒。
長安城里響起無數刀聲,那是歸鞘的聲音。
他的身上響起無數嗤嗤破空聲,那是歸陣的聲音。
無數道天地元氣,從他的身軀里狂涌而出,回到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中。
他開始流血,血水被瞬間震成霧氣,霧中有無數的雷電。
一時幻滅,一時重生。
莫山山走到他身邊,把他扶起。
他們也坐到了那道殘缺的門檻上。
坐在門檻上的四個人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天空。
仿佛天空上有一幅美麗的圖畫。
青天上沒有圖畫。
只有先前鐵刀噴射的火焰,在上面留下的兩道水蒸汽痕跡。
水蒸汽就是云。
那是云寫的一個字。
一個大大的“人”字。
過了很長時間,那個字漸漸散去。
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