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前,孤伶伶的一匹馬,原野上,孤伶伶的一具尸體。
就像那匹有些惘然的戰馬一般,渭城里的人們,還有唐營里的人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從哪里來的箭?
原野間一片死寂,絕對的安靜,所有人都被驚呆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蹄聲再起。
又一名草原騎兵,從城門處出發,向著南方的唐營緩緩駛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這名騎兵,都知道下一刻,這名騎兵便會死去。金帳王庭朵兒騎的統領,明顯就是要讓這名騎兵送死,從而確定那枝箭從何而來。
嗡的一聲輕響,晨光里又有晨風微作。
那名騎兵身后的大氅隨風飄起,沒能化作一朵白云便自消散。
就像他的生命。
又一枝普通的箭,深深地刺進他的眼窩,帶出一蓬血花。
這名騎兵被射殺的時候,出渭城才十余丈。
蹄聲再起,數騎草原騎兵從渭城城門里沖了出來。
騎兵手中的皮鞭不停揮舞,在戰馬的臀下留下一道又一道鮮血淋漓的印跡,呼喝聲打破城門前的死寂,蠻橫悍不畏死。
按照這樣的速度,再優秀的戰馬也只能維持不長的一段時間,根本不足以支撐這數騎從渭城沖到南方的唐營,但很明顯,他們并不在意。
這一次草原人再也不講究什么節奏,也不在意用時間和加速來累積氣勢,從一開始便讓座騎進入了最快的速度,他們只想沖出城門。
他們不能讓那道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箭,挫敗朵兒騎的氣勢,不能讓那道箭,直接打斷全體朵兒騎的沖鋒節奏,他們必須證明些什么。
哪怕出城門不遠便會被射死,但至少說明那名神秘而強大的箭手,不可能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可能攔阻所有的騎兵。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真的很匪夷所思。
晨風微拂,白氅如云散開,其間有三聲輕嗖,于是云朵驟斂,鮮血驟現,三名草原騎兵依然是連聲音都沒有發出,便從馬背上跌墮到了地面。
他們的眼窩里深深地插著枝箭,眼珠里的液體和鮮血混著,向著淌流。
那三枝箭,依然是那種普通的、唐軍最常使用的制式羽箭。
更令所有人感到震驚甚至畏懼的是,這三名朵兒騎被射殺的時候,比第二騎離城門更近,更準確地說是,當他們剛剛沖出城門的時候,便被那箭射死了。
那箭…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依然沒有人能夠看到箭自何處來。
因為那箭實在太快。
一枝普通的羽箭,怎么可能射出這么遠?射的如此快?
快與遠都依賴于弓,依賴于箭手的力量,那么準度呢?
朵兒騎全身覆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而且在高速奔馳中,更是難以命中,而那人隔著如此遠的距離,居然還能箭箭命中!
那名箭手究竟是誰?
草原南北,金帳王庭和鎮北軍,再加上梳碧湖畔的那些馬賊,有無數精于騎射的天才,然而那些人也絕對做不到!
渭城內外再次陷入絕對的死寂。
有人已經隱約猜到箭來自何方,不是說地理意義上的何方,而是指來自何人。
比如國師,比如勒布,比如阿打。
能夠無視如此漫長的距離,直接以木箭射殺精騎的人,必然擁有難以想象的力量,是修行界最巔峰的那些強者才是。
人們提及擅于箭術的真正強者,往往會想到夏侯大將軍,而在夏侯被殺死之后,便只剩下一個人,就是殺死夏侯的那個人。
不是所有人都沒有看到箭來自何方。
至少,在箭起處四周的那些唐軍普通士卒看的非常清楚。
在唐營最北方右角一處不起眼的犄堡里,最前方是昨夜連夜整修出來的拒馬柵,此時在柵后方站著人,還有一道似是矮柵的事物。
十余名唐兵看著那人,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做什么,直到此時才有人醒過來,趕緊去向后方的上級報告。
那人穿著身普通的唐軍制服,就像是個普通的唐兵。
那人手里拿著一柄很不普通的鐵弓,弓身黝黑,上面刻著極其繁復的花紋似的符紋線條,令這張鐵弓仿佛擁有某種魔力。
那人身旁的矮柵并不是真正的柵,而是被排的極密集的羽箭,至少千枝羽箭被緊緊地插在泥土里,擠壓在一起,看上去便像是柵。
渭城處蹄聲再起,不知多少騎朵兒騎正在試圖沖出城門。
那人從身邊的箭林里抽出一枝羽箭,擱在弦上,然后沉默拉弓,將鐵弓拉至半開時便松了手指,弦回位,帶著那枝羽箭嗖的一聲遠行。
遠處渭城門下傳來一聲悶哼,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而此時,那人已經從地面上抽出第二枝羽箭,再次重復先前的動作。
渭城城門處再次響起悶哼以及重物墜地的聲音,應該是又有一騎被射落。
所有受過訓練的唐軍都知道,射箭其實是數個動作的分解,從拔箭開始,到松弦結束,在旁邊震駭看著的人們,并不覺得那人射箭的動作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要比唐營常見的箭術動作更簡單、更機械。
因為簡單機械,所以不夠挺拔,更談不上瀟灑。
但那人的箭快,快到已經超出了人類能夠想象的范圍。
渭城方向,現在朵兒騎的沖鋒,已經不像先前那般,而是一涌而出。
那人卻沒有像某些傳奇故事里那樣,
從第一枝箭開始,直到第六枝箭射出去,四周的唐軍士卒都沒有眨眼,不是他們因為震撼而不敢眨眼,而是他們來不及眨眼。眨眼不及的瞬間,便有六枝箭破空而去。
這些唐軍士卒按道理根本無法看清那人射箭的動作,但他們依然能夠看清,因為那人射箭的動作完成的非常準確穩定的令人難以想象,每個重復的動作沒有任何變化,手指永遠扣著弓弦同樣的位置,就連小臂上的衣袖都沒有顫抖。
六次重復的動作,便是晨風里的疊影,合在一起,便能看清。
只是,有殘影。
更多的羽箭離開地面,搭上弓弦,破空而去。
沖出城門的草原騎兵紛紛墮地然后在地面砸出血花,微小朵朵。
騎兵不停沖著,箭便不停射著,不曾停歇。
到最后騎兵向城門外沖鋒的速度太快,即便那人也無法再瞄準,于是便不再有瞄準,只是平肘抖腕而射。
鋒利的羽箭,穿越遙遠的距離,來到渭城前,落在那些草原騎兵的身上或是那些戰馬的身上,落在堅韌的皮甲上。
然而破甲而入!
那些羽箭在觸到皮甲表面時,便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箭桿被巨大的力量絞成碎絮,但依然推動著鋒利的箭簇,抵達了最終的目的地。
那就是騎兵或座騎的血肉深處。
看著柵后那人的身影,唐軍士卒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敬畏。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不可思議。
那些羽箭上究竟拾著多么恐怖的力量?
那個人的身軀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為什么能夠連續射出如此多大威力的箭?要知道哪怕是軍中的武道高手,在連續射出數十枝羽箭后,也必須休息不然肌鍵絕對會受到嚴重的傷害,而那人已經射了百余箭卻依然面不改色,身形不動如山,別說呼吸變得急促,就連胸膛都仿佛沒有起伏一下!
忽然間,唐營四周響起急促的軍號聲。
有數百朵兒騎繞過城墻,從兩翼試圖占堊據草甸高處,然后向唐營沖鋒。
那人卻理都不理,只是盯著城門處。
隱匿在城中的朵兒騎,終于掌握了些羽箭的節奏,他們尋覓到了機會,將城門完全開啟,然后有數十騎最擅馭術的騎兵,同時沖了出來!
數十朵兒騎瞬間涌出城門,就像無數朵霧涌出兩座大山之間的門!
在這一瞬間,就算那人的箭法再如何神通驚天,也沒有辦法同時把那數十名騎兵射殺,更何況在后方還有數百甚至數千騎兵在等著接續沖鋒的勢頭。
唐營里的呼喝聲越來越急促,六千騎兵紛紛上馬,做好反沖鋒的準備,如果那神秘而恐怖的羽箭無法守住中軍帳正方,那么便只能依靠騎兵本身。
但那人沒有給唐軍騎兵上陣的機會。
他依然沉默地射著箭,面對像云霧般涌出城門的草原騎兵,他射了一箭。
他只射了一箭。
與先前不一樣的是,那根箭并不是從他身邊的草地里拔出來的,而是從身后的箭筒里抽出來的,那根箭明顯有些不一樣,箭簇是個圓形的筒。
清晨的天空里響起一道凄厲的鳴嘯。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射下,那根箭拋出一道弧線,落在了渭城城門前。
剎那靜寂。
然后。
一聲巨響,在渭城城門前響起,掀起無數泥土,仿佛要把天穹都掀開!
漫天飛舞的泥土里,還有戰馬和騎兵的殘肢,甚至有頭顱在其間飛舞。
渭城的城門垮了,黃土和土皮里的磚石簌簌落下,不知壓住了多少受傷的朵兒騎,煙塵里隱隱能夠聽到很多悶哼與痛嚎的聲音。
又有箭聲從南方來。
這一次的箭聲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不似微風,而似颶風,嘯鳴凄厲。
箭嘯連綿不斷地響起。
數百枝羽箭,仿佛沒有間斷一般,穿越晨風,穿過煙塵,射向深處。
一名草原騎兵跳離被射死的座騎,拔出彎刀不安地看著四周,卻根本不知道敵人在哪里,忽然一枝羽箭自南而來,貫穿了他的胸腹。
一名草原騎兵渾身是血地爬起來,向煙塵外走去,口里不停地呼喝著什么,顯得格外暴戾忽然,一只羽箭從他的嘴里射進去,從腦后探出帶出血花。
一名草原騎兵倒在地上,揮動彎刀砍死中箭后正在亂蹬的座騎,拼命地站起身,眼睛里滿是恐懼,然后他看到了一枝羽箭向著自己的恐懼而來。
噗噗噗噗,羽箭射中皮甲,射中眼睛,射中咽喉,射中不同的地方,卻發出極其相似的聲音那些都是刺破的聲音。
那些仿佛具有魔力的羽箭,能夠射穿一切。
渭城城門前的漫天煙塵里,到處都是死亡。
代表死亡的中箭聲與悶哼聲不停響起。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煙塵終于漸斂晨光重新落下,落在渭城前,被鍍上了一層紅光,遠處終于探出草原地表的朝陽,紅的像是染滿了血。
朝陽如血,城前皆血。
此時,城內城外的人都已經確認那些箭來自何方。
所有人都看著那處唐營看著那片柵前。
直至此時,依然沒有一名草原騎兵能夠沖到唐營之前。
事實上,除了最開始的那三名騎兵,根本沒有人能夠沖出渭城。
渭城城門前一片狼籍,騎兵和戰馬的尸體堆成了一座小山。
鮮血從那座小山里不停漫躺,像是無數細小的瀑布。
當年青峽前,君陌一劍當前,萬騎莫過。
君陌斷臂后,沒有人認為這種畫面會再次出現。
誰能想到今日渭城這畫面又出現了,只不過是反的。
今日一箭在南萬騎莫出。
那個人一把鐵弓,滿地羽箭,便把金帳王庭最強悍的萬余蠻騎封死在了渭城里!
就在城門處發生爆炸的同時,由兩翼向唐營沖鋒的數百朵兒騎,也遭受了滅頂的打擊,一直隱匿在側的弩營,將預備已久的憤怒和密集的弩箭,同時射了出去。
草原上響起嗡的一聲,是琴聲,是無數把琴在彈奏同一個音,片刻后,那聲音消失時,便是萬枝弩箭同時落下,如暴雨一般。
王庭將沖鋒的路線,設計為穿城而過,因為這樣距離最近,需要的時間最短,然而誰也沒想到,這條路線竟是如此的兇險。
兩翼的攻擊因為需要繞城,不夠直接,無法攻破徐遲布下的弩雨,那么真正能夠改變整個戰局的,依然是中路,還是看朵兒騎能夠不能沖出城門。
只有沖出城門,才有繼續沖鋒的可能,才能有后續的所有計劃,如果連城門都沖不出去,哪有資格談及其余?
城門那座淌著血瀑布的尸山后方,隱隱傳來王庭貴人憤怒而暴戾的喝罵聲、無情的命令聲,以及匆匆的腳步聲,不知多少人涌了過來,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從這座尸山從城門處清理開,為后面的騎兵讓開道路。
至于在這個過程里面,那些鐵鉤和繩索會不會傷到部落勇士的遺體,已經不在草原人的考慮范圍里,活著的渴望已經壓倒了一切。
然而對于金帳王庭最后的勇士們來說,今天注定是絕望的一天,唐人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機會,就連搬走同胞尸體的機會都沒有。
渭城內外,忽然安靜了極短暫的一瞬。
被朝陽染紅的天空,忽然間露出湛藍的原本顏色。
原野上那些被風輕輕拂動的野花,忽然間凝止不動,那些包裹著脆弱花瓣的空氣瞬間變得粘稠了無數萬倍。
城里的草原戰馬和城外唐營里的戰馬,同時抬首望向天空里,變得有些焦燥不安,卻又畏懼地不敢用嘶鳴來渲泄情緒。
天地氣息在發生了極劇烈的變化。
人類肉眼能夠看到的天地,卻沒有任何變化。
甚至要比先前更加寧靜,更加美好。
悄無聲息間,忽然響起無數嘶啦響起,然后一個恐怖的畫面,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渭城前那座騎兵和戰馬堆積而成的尸山垮了。
眼看他樓垮了,那樓垮時必然是分崩瓦解,從樓里的檐梁板攔垮起,那座尸山也是如此,也是從內部開始分解。
堅韌的皮甲,強壯的戰馬身軀,瞬間崩解,變成無數血肉的碎塊,血水凝束成的細瀑布變的粗了很多,然后所有的一切崩散開來!
渭城城門前的尸山中間,出現了一道極大的豁口,寬約兩丈。
在這道豁口里,除了血與泡在血水里的肉塊,什么都沒有。
城里的街道,一覽無遺。
站在城里的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城外的風景。
只是此時,渭城里已經沒有能夠站立著的人。
街道上到處都是崩落的黃土與積年的灰。
狂風在不停地呼嘯。
先前正在搬運騎兵遺體的民夫奴隸,以及站在街道正中間準備繼續向唐營沖鋒的數百名朵兒騎騎兵…都不見了。
就像尸山豁口里曾經的那些騎兵尸體一樣。
這些前一刻還鮮活的生命,此時都已經變成了無識無形的血水與肉塊。
街道變成了佛宗所說的最冷酷恐怖的修羅場。
除了死亡,什么都沒有剩下。
這是一條死亡的通道。
這是一條箭道。
箭道由城南一直向北延伸,轟斷城北一堵土墻,城墻的十余輛大車散著清光,護著自身,有車廂角落破損,露出里面慘白的事物,似是人骨。
國師望著南方,臉色有些蒼白。
受到箭道殺戮波及的人們,流著鮮血四處奔逃,躲避著并未發生的第二次來襲,到處是慌亂的喊叫聲,直到很久后,才變得安靜下來。
人們藏在車輪的后面,藏在不安的座騎身后,目光隨著國師一道望向南方,臉上的神情顯得極為驚恐,眼神甚至有些渙散的征兆。
便在這時,渭城街道的空中,緩緩出現一道筆直的冷凝云。
先前已經有人猜到了射箭的人是誰,此時這道已經在人間非常著名的冷凝云出現在人們眼前,于是猜測得到了證實。
只是瞬間便有千人死亡,其中有一半都是準備沖鋒的朵兒騎。
這不是屠殺,卻比屠殺更可怕。
面對著如此難以想象的畫面,面對著超出想象的敵人,草原人甚至無法憤怒起來,只是一味地恐懼,再因為絕望而悲傷。
便是部落里最勇敢的男人,在這一刻也失去了所有信心。
渭城南城門處響起零散的蹄聲。
尸堆山中間那道豁口處的煙塵漸落。
一個人從那里走了進來。
一匹駑馬拖著一輛舊車跟在他的身后,車上滿滿裝著羽箭。
那人身后還背著箭筒,鐵弓在肩。
那人的衣服上,被落下的血水與煙塵涂成斑駁。
他穿著件普通的唐軍軍服。
他看著就是個普通的唐軍士卒。
他本來就是名普通的唐兵。
多年前,他一直在渭城當兵。
多年后,他終于回到了這座城市。
他是回到邊寨故鄉的游子。
他是夢回吹角連營的老兵。
他滿身風塵,不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