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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刀鋒渴著血,我想著馬

  那個家伙的神情也是那般憊賴,那個家伙也曾經這樣偷偷瞄過她,無論是在書院的濕地畔,還是在紅袖招,或者是燕北那片碧湖畔,他的目光經常掃過她的胸腰臀腿的曲線,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說。

  司徒依蘭想起的人自然是寧缺,她不是在面臨絕境的時候,忽然回憶過去的青春,便開始思春,而只是想從中獲得某種力量——營地里的那些老兵和寧缺很像,他們都有難以想象的堅韌,能夠做出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只是令她有些心酸的是,那些老兵漫不在乎的神情深處,依然有不甘,尤其是當他們看到她的親兵牽著的戰馬時,眼睛里的羨慕與不爽清晰可見。

  是啊,還是那個問題。

  司徒依蘭低頭想著,當年朝廷與西陵神殿談判,為什么會同意割讓向晚原給金帳王庭,為什么會同意用戰馬補償金帳和燕國?是的,當時的局面確實很嚴峻,但難道朝廷不知道,如果同意對方的條件,便等于自殺?

  那道黑色的絞索,在空中緩慢降落了數年時間,現在終于落到了草原上,落到了鎮北軍每個士兵的身前。

  連長安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朝廷里那些大臣自然也知道,親王李沛言甚至都因為此事自絞而死,司徒依蘭很清楚,這都是書院的決定。

  更準確地說,這都是寧缺的決定。

  當年書院為什么會同意?

  走到營帳,看著桌旁的一男一女,司徒依蘭的情緒有些怪異,她是書院的學生,這兩個人才能真正代表書院,想著先前對書院的不滿,她不知該說些什么。

  木柚最習慣穿的淡黃色衣裙,早已被實用的棉衣代替,六師兄還像在書院后山時那樣赤裸著上半身,只穿著件皮圍。

  司徒依蘭對這兩位書院先生無法說出任何惡語,因為在這些天里,本應像神仙一樣端坐云頭的他們,像普通的士兵一樣生活、一樣戰斗。

  戰爭的形態早已發生了改變,修行強者對敵方主將的刺殺,從來沒有斷絕過,一直在上演,如果不是木柚組織陣師,在營地里布置了數道精妙的陣法,如果不是六先生拿著鐵錘揮舞風雷,不知多少唐將會在金帳王庭不惜代價的暗殺下死去,至于六先生徹夜不眠修復著唐軍的武器,那些事情更不需要多提。

  司徒依蘭發現帳里少了一人,問道:“四先生去了哪里?”

  書院四先生范悅現在是鎮北軍前鋒的智囊,華穎將軍對他極為信任,一應布營接應以至戰場上的規劃,都是出自他手。

  木柚從盆里拎出毛巾擰至微干,走到她身前,把她臉上的灰塵盡數擦去,憐惜說道:“管他去了哪里…這么漂亮的小姑娘,雖然沒辦法打扮,也得弄干凈些。”

  司徒依蘭哪有心情去理會自己的容顏,聞言不由苦笑,待她想起先前在草甸上看到的金帳王庭的陣勢,心情回復沉重,看著木柚低聲問道:“三先生什么時候出手?明宗的強者和荒人什么時候能到?”

  當前的戰局對鎮北軍極為利,她怎樣想都想不出來變化,然而徐遲大將軍依然那般平靜,她自然以為書院肯定布置了很多后手以及強手。

  連續很多晝夜布置陣法,木柚的眉眼間滿是疲憊之色,聽著司徒依蘭的話,她沉默片刻后說道:“我也不知道師姐的行蹤。”

  聽著這話,司徒依蘭失望之余,復又惘然。

  “按道理或者說原先的計劃,在初春的時候,她就應該平定東荒,來到這里…她應該會出手,此時沒有出手,或者是因為還沒有到時候,自有原因。”

  木柚攬著她坐下,讓她趕緊把早餐吃了,安慰說道。

  一切違背常理的事情,必然都有其內在的原因,對于軍堊隊來說,常理便是對勝負的客觀判斷以及隨之而來的冷靜應對。

  華穎站在營帳外,看著如血的朝霞,看著遠處隱隱可見的金帳王庭的無數帳篷,總覺得大將軍的應對不合理,那么原因是什么?

  一名參謀軍官把一副望遠鏡遞到他面前。

  他接過望遠鏡,望向金帳王庭的方向,然后又望向東方北向數十里外,沉默觀察了很長時間,始終一言不發。

  望遠鏡是書院做的,由六先生帶至前線,如今鎮北軍重要的將領,幾乎人手一副,將領們一旦用上,頓時視若珍寶,再不肯讓它離身。

  華穎很感慨,有書院的幫助,可以把金帳王庭的兵力調動看的清清楚楚,對方卻是毫無察覺,如果放在當年,這場戰爭鎮北軍必勝無疑。

  尤其是現在,單于冒著奇險,催動全族南下來襲,他想打一場滅國之戰,竟是根本不顧任何后路,行軍布陣鋒銳無雙,但在成熟的唐將眼中,也同樣是漏洞百出,只要能夠派出一支強大的騎兵,絕對能夠打的對方痛不堪言。

  “如果…給我一萬…不,哪怕八千。”

  華穎放下望遠鏡,看著北方,聲音微顫說道:“給我八千匹好馬,我便能守住谷河,甚至能夠把他們趕到渭城北邊去。”

  單于的選擇太過自信,在華穎看來,這是太好的機會,所以他的聲音才會微微顫抖,失去這個機會,在他看來是難以忍受的痛苦。

  徐遲堅信鎮北軍能夠在野戰里戰勝金帳王庭的騎兵,這令華穎很不解,他不會質疑軍令,只是痛苦地想著,如果能多一萬匹戰馬便好了。

  但那不會有。

  就算昊天重新降臨人間,也沒有辦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給唐國變出一萬匹受過軍事訓練,能夠成為騎兵座騎的成熟戰馬。

  金帳王庭敢于舉族南下,單于的行軍布陣如此自信甚至囂張,對明日最后的原野決戰毫無懼意,不正是因為知道唐國沒有馬?

  很多唐軍幻想著,朝廷會不會是偷偷養了很多戰馬,等著在最后戰場上給予敵人最沉重最突然的打擊?但那終究是幻想,單于不會這樣想。

  養馬需要很多草料,需要馬廄,需要人力,需要很多資源,如此大數量的戰馬,不可能被偷偷養在唐國各州郡里,又能瞞過道門無所不在的眼線,就算能,那些未經訓練、從來沒有上過戰場的駿馬,又有什么用處呢?

  馬,戰馬,久經沙場的戰馬。

  司徒依蘭在想,曾經的騎兵們在想,華穎在想,所有人都在想,都在心里絕望地、憤怒地喊著,為什么沒有馬?

  不用久經沙場的戰馬,哪怕就是一匹普通的馬也好,只要能夠帶著騎兵移動便好,不管是駿逸的公馬、雍容的母馬、調皮的馬駒,不管是河套馬、大河矮馬、草原馬,什么馬都行!只要馬都行!

  因為沒有馬,大唐就要真的不行了。

  鎮北軍里,只有大將軍徐遲,依然保持著最后的信心。

  余簾沒有出現在這片草原,金帳王庭的國師和那十余位大祭司,依然沒有來到前線,而是在后方,被草原騎兵重重保護中。

  徐遲的信心并不是來源于余簾或者那位魔宗行走唐,他早已收到賀蘭城發來的情報,荒人部落在東荒被來自燕國的神殿騎兵牽制,短時間內,根本無法來援。

  這自然是個極壞的消息,幸運的是,數十日前,他收到了另一個消息,那個消息來自書院,帶來了他等待已久的春風拂面。

  無數輛大車,早已離開北大營所在的城鎮,運到了谷河后方,隱藏在鎮北軍主力的輜重營里,為了保密到最后,就連華穎都不知道。

  黎明還沒有來臨,明月早已沉睡,東方浮起淡淡的白,西方的夜幕上還殘著幾粒黯淡的星辰,草原上的人們已經醒來,金帳王庭連綿如云的無數頂帳篷里,到處是孩子的歡鬧聲以及女人擔憂的低語聲,當然最多的還是彎刀與皮甲撞擊的聲音以及戰馬不安的嘶鳴聲還有干草噼啪燃燒的聲音。

  按照草原騎兵慣例,出征之時沒有誰敢帶著家眷,但此番金帳王庭舉族南侵,是真正的舉族,所有男人都帶著妻子孩子還有奴隸,令單于和貴人們感到欣慰的是,因為事先做了很多準備,所以這些沒有變成勇士們的負累,反而成為激勵他們奮勇向前斬殺唐人的最好存在。

  金帳的勇士們已然整隊完畢,神情肅穆,眼神堅毅,各部落的騎兵也正在奴隸或家人的幫助下穿戴皮甲整理刀箭,快速列隊。

  這時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節,但金帳騎兵并不是想趁著黑暗偷襲南方的唐軍,因為黑暗對所有人并不公平,騎兵因為速度太快,反而更需要良好的視野,現在金帳騎兵占堊據了絕對優勢,自然不會冒這種風險。

  之所以這般早便開始集結列陣,是基于戰爭的需要,也是所有草原騎兵印入血脈里的戰斗經驗,今天必然是一場極為辛苦的長期戰斗,人可以靠精神意志堅持,戰馬卻無法做到,所以在進入戰場之前,必須把戰馬喂足喂好,要用最精美的草料甚至還要摻些昂貴的谷物豆類,補充足夠的清水,最后,還要喂鹽。

  所有這些準備工作,都必須在正式交戰之前兩個時辰完成,而在兩個時辰之后,金帳的鐵騎便會席卷而去,吞噬所有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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