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在絕壁間不停墜落的寧缺,桑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渭城的時候,寧缺經常給自己講述那個世界里的某些故事,在那些故事中,憤怒到極點的反派人物往往會說這樣一句話:想死?沒那么容易。
這個世界最基本的規則盡在她的手中,自然的模樣完全隨她的心意。她已經來到人間,那么你想死又豈能那么容易?
桑桑輕拂衣袖,青色衣袖上的繁花仿佛活了過來,身后的光明神殿繼續崩塌,發出轟隆的聲音,漸成廢墟。
無數道天地元氣應召而來,化作寒風,崖外風雪驟亂,絕壁下方的云霧更是切割成無數碎縷,又密密織起,變成棉被般的事物。
寧缺在絕壁間墜落,忽然間,他覺得身周的空間變得粘稠起來,無數道云縷繚繞不去,柔柔相承,下落的速度瞬間變慢了很多。
在這片緊密的云霧里,他感知到了規則的力量,更清晰地感覺到了她的意志,她不允許他就這樣死去,那么他便很難死去。
生死被他人操于之手,是寧缺絕對不能接受的事情,哪怕那個他人是她,他既然向深淵跳落,便不想再屈服于她的意志之下。
對著身下的無數層云霧,他伸手在風中寫了一個字。
他的手顫抖的非常厲害,因為山崖間的風太劇烈,也因為他的臂骨斷成了二十截,想要移動分毫,都會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
但他的那個字寫的非常清晰,一筆一畫如刻在崖石上般,任憑風吹云湮也不會消磨掉,一道凌厲的符意驟然在絕壁間釋出。
那片云霧代表著規則的力量,是昊天親手所布按道理來說,除了夫子這樣的人物,人間沒有哪個修行者能夠破解。
但寧缺是個例外,因為她是他的本命,更關鍵在于,在光明神殿里在幽閣里,在現實里在夢中,他被她折磨了無數次,他用血肉和無盡的痛楚為代價真切地體會了無數次她的規則力量。
被囚禁在幽閣里的那段日子,除了在夢中與她相愛相殺相斗,其余所有的時間,寧缺都用來學習她所展現的規則力量。
放眼望去,人間的無數輪回里,他最了解昊天,而現在的他對這個世界規則力量的掌握,也已經遠遠超出了所有前人。
他在絕壁間寫出了一道乂字符。這道神符不是他所寫過的威力最大的神符,和當初在長安城青天上寫出的那道人字符相比,更是不值一提,但這道乂字符卻已經隱隱觸到了空間基本規則的門檻。
無聲無息間,絕壁間的無數層云霧被撕出了兩道極大的口子,在中間交匯,變成四片,然后向崖壁卷去。
寧缺破云而落,下墜之勢愈急,山崖間殘著的風雪,觸著他翻飛的衣袖便被擊碎成最細微的粉末。
他很快便落到三道崖坪下方幽閣在絕壁間開鑿出來石窗一閃而過,絕壁崖石,在視野里變成了高速變化的單色畫面,偶有突起的巖石被拉成一條極為筆直的線條,可以想見速度有多快。
呼嘯凄厲的風聲在耳畔響起,冰冷的寒風像刀子般割著他的臉,他看著霧底幽暗的深淵看著死亡,神情卻是那樣的平靜毫無恐懼。
“你曾經是那樣怕死的一個人,現在寧愿自殺,也要我死嗎?”
桑桑站在欄畔,看著絕壁間已經變成小黑點的寧缺,臉色微顯蒼白,他若墜落深淵則必死無疑,而他若死了她又如何能夠活下去?
剛剛降臨人間的那一刻,她一步便能邁出千里,要把寧缺從絕壁間救回來是很輕而易舉的事情,問題在于,在人間的第二步她便慢了下來,因為夫子把紅塵灌進了她的身軀,她的氣息變得有些渾濁,她已經無法離開大地。
桑桑的手輕輕落在欄桿上。
她沒有拍欄,欄桿便斷了。
欄桿盡碎,露臺處的山崖垮塌,向著絕壁間崩落。
她向崖外的云霧里走去。
桃山后麓的絕壁間,響起了無數道轟隆巨響,仿佛雷聲。
其實那是破空之聲。
一抹青衣現于絕壁之間,雪云驚懼而散,千萬年來的幽閣罪人們怨念化作的霧氣,哪里敢相侵,瑟瑟向著崖壁間躲去。
她自天而降,來到他的身旁。
山風拂動著她頰畔的發絲,卻拂不動她漠然的神情。
她與寧缺在風中并肩,向著深淵墜落。
她沒有看他,意志卻落在他的身上。
“你就這么想我死?”
寧缺靜靜地看著她,在心里說道:“不,我只是不想一個人活著,與此相比,我寧愿兩個人一起去死。”
絕壁間散開的云霧重新聚攏,再也看不到寧缺的身影,也看不到桑桑的青衣,霧底的深淵安靜無比,就如過去里的千萬年那樣。
掌教及趙南海等人,來到崖畔,神情凝重向崖下望去,什么都沒有感知到,片刻后,絕壁下方的深淵里忽然傳來了極劇烈的震動。
應該有事物重重地墜落到了深淵的地面上。
霧底傳來的恐怖撞擊力量,升騰而上,把山崖間的云霧再次撕碎,甚至就連附著各種道門陣法的絕壁,都崩裂出很多裂口。
掌教等人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如此恐怖的撞擊,還能有人活下來嗎?當然昊天應無恙,然而她怎么從深淵里回來?
半成廢墟的光明神殿某個角落里,忽然響起一道急促焦慮的馬嘶,蹄聲如暴雨般響起,大黑馬撞翻幾名黑衣執事,向山下狂奔而去。
深淵里滿是霧瘴,再熾烈的陽光,也很難落到地面上。
寧缺睜開眼睛,看著灰蒙蒙的天空,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天啟九年的渭城,那一年渭城迎來了最暴烈的一場沙塵。
他的腦袋有些暈眩用了很長時間才清醒過來,明白了自己這時候應該是在桃山后麓的深淵里,然后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坑中。
從峰頂跳落,自然會在地面砸出一個深坑,他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自己還沒有死,如果說是桑桑讓自己活著,那么她在哪里?
深淵底部的樹木與外界的樹木不同,很明顯根系要比枝葉發達很多能夠看到的大多數都是藤木,樹葉細小而稀疏,只是這里大概從來沒有人來過,無數年的落葉積在一起腐爛,依然墊上了厚厚的一層。
寧缺沒有完全從撞擊帶來的暈眩感里清醒,覺得躺在綿軟的腐葉上很是舒服,完全不想站起來甚至想永遠地這樣躺下去。
便在這時,桑桑的聲音在霧里響起。
“你準備這樣躺到什么時候去?”
她的聲音依然那樣冷漠,那樣無情,那樣莊嚴,說的內容,卻已經漸漸有了人間的味道寧缺聽著她的聲音在霧中響起,卻又像是在自己的耳邊響起,不免有些感慨,遠在天涯卻近在耳邊,果然不愧是昊天。
“起來。”
桑桑的聲音再次響起,情緒愈發冷淡。
寧缺神情微變,因為這一次他終于聽清楚她的聲音確實是在耳邊響起他忍著痛轉身望去,才發現原來她就在自己的身下。
霧林里的地面上出現了個非常大的坑,坑底滿是腐葉。
桑桑躺在腐葉之間,她的身軀本就高胖在腐葉霧氣間如大地一般,寧缺被她抱在懷里,看上去就像是個孩子。
寧缺從她懷里艱難滾到一旁,想要屈肘坐起卻發現痛苦難當,身上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一口污黑的血水噴了出來。
桑桑起身,她的身體是完美的神軀,從那般高的地方砸中地面,依然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便是青衣都沒有破裂,只是沾著幾片葉子。
她伸手將散開的黑發撥至肩后,看著身旁痛苦地佝著身子,不停咳血的寧缺,神情漠然說道:“你別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寧缺的口鼻里不停溢著血,看著很是凄慘,聽著她的話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說道:“我不是那猴子,真要去死,誰也別想攔我。”
桑桑的眼睛微瞇,很厭憎于聽到他的回答,說道:“在我面前,即便想死,也沒那么容易。”
說完這句話,她仲出右手落在他的身上,手指間的清光把霧瘴照明,也把寧缺的臉頰照的清楚起來。
清光漸盛,桑桑的臉色微微變白,他身上的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原,斷掉的骨頭重組,破裂的內臟被修復。
昨夜,她在寧缺臉上留下的那道傷口,也再看不到任何痕跡,酒窩比以前似乎更深了些,盛著清光,如盛著美酒。
做完這一切,她站起身來,負起雙手向霧深處走去。
寧靜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站起身來,隨她而去。
他要死,她不能讓他死,或者說她不想讓他死,于是她便隨他一道離開西陵神殿,跳落云霧,墮落深淵。
現在他們沒有那根繩子,他沒有把她捆在身上,但那根無形的繩子卻一直都在,他們依然被命運緊緊地捆在一起。
深淵底,霧氣深重,腐葉綿軟,二人前后隔著數丈的距離,沉默前行,腳踩在地面上,悄無聲息,安靜的令人心悸。
就這樣走著,周遭的風景始終沒有什么變化,不過是枯藤老樹,霧里偶爾有幾只昏鴉,鞋上的青苔漸濃難化。
寧缺看著她的背影問道:“去哪兒?”
桑桑停下腳步,漠然說道:“以前不都是你決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