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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三件小事之二

  春天之后,便再沒有人進過光明神殿,包括掌教大人在內,所以當崖坪間那些神態恭謹的神官執事們,看見小草被白衣女童帶入神殿后,不由流露出震驚的神情,他們無法理解看到這幕畫面。

  小草自己也不理解發生在身上的這些遭遇,她知道光明神殿已經有很多年都沒有主人,那么是誰要見自己?

  白衣女童把她帶進神殿后,便悄然退去,她看著空曠而宏偉的神殿,覺得自己好生渺小,下意識里跪在了那張軟墊之上。

  神殿的深處有帷幕,帷后看不到人的影子,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安靜的令人心悸,她低著頭,不安地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時間緩慢地流逝,她不知道跪等了多長時間,膝頭早已酸痛不堪,但她卻不敢站起來,心情變得越來越緊張。

  她忽然看到了一匹大黑馬。

  小草的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因為她認得大黑馬,知道是寧缺的座騎,她正準備與黑馬打個招呼,卻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她在長安城里曾經有個好朋友,那個朋友和她的年齡差不多大,黑黑的,瘦瘦小小的,她們曾經互送過好些不值錢的小禮物,她教那個朋友怎樣涂脂抹粉,怎樣勾引她家那個好色的男主人。

  后來她的那個好朋友遇到了很多事情,變成了大學士家的小姐,甚至聽說成了光明大神官的傳人,但偶爾相遇時,她還是那個她。

  小草震驚無比,情緒有些惘然無措,捂著胸口坐到了軟墊上,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論然而她卻知道,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別的解釋。

  光明神殿里有風漸起,掀起帷幕一角,卻沒有她熟悉的故人,她只隱約看到在露臺上站著位極高大的姑娘。

  是桑桑嗎?

  小草站起身來,看著那個身影想要喊,卻不敢喊,不管她現在是光明神殿的主人,還是西陵神殿別的什么大人物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起眼的朋友了。

  “我賜你以永生。”

  一道極為威嚴的聲音在光明神殿里回蕩不停。

  小草不知道這道聲音是不是來自露臺畔那道身影,她怔怔地看著那道把世界分成兩半的帷幕,懸在裙側的雙拳微微握緊。

  先前消失的白衣女童再次出現,把她帶出了光明神殿。

  走進光明神殿,小草什么事情都沒有做,她沒有遇到折磨刑罰,沒有見到故人沒有叩拜昊天,就這樣離開。

  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為了讓她聽到那句話——我賜你以永生。

  小草離開光明神殿回到了小鎮上,紅袖招的姑娘們不安地打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她什么都沒有來得及說,神殿派出了數十名騎兵把紅袖招的歌舞團禮送出了西陵神國,甚至一直把她們送到了青峽南方。

  回到長安城后,小草依然覺得這趟西陵之行像是在做夢,尤其是在光明神殿里等待的那段時間,真的很像是夢境,沒有任何真實的成分,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得到的神賜意味著什么。

  在桃山上掌教所在的昊天神殿向來位置最高,但如今在人們的眼中,那座幽靜的光明神殿,才是真正的高不可攀。

  沒有人敢違背光明神殿的意志掌教也不敢,只是自開春以來,光明神殿始終沉默,直到最近才頒布了幾道誥令。

  光明神殿的第一道誥令便是禮送紅袖招回長安這道誥令令神殿眾人有些不解,在掌教等知道內情的人眼中原因卻很簡單,昊天當年于紅塵靜養之時,曾經受過凡人某些恩惠,這只是還情罷了。

  但光明神殿頒下的第二道誥令,則令掌教都感到震驚不解,那位白衣女童面無表情要求神殿立即停止對陳皮皮和唐小棠的追緝。

  光明祭上,唐小棠硬闖桃山帶著陳皮皮逃走,對于西陵神殿來說,這是莫大的羞辱,自然要讓他們付出極大的代價才是。

  當日后,神殿強者盡出四處搜捕,清河郡通往長安的路上更是布下了重重陷井,掌教堅信,既然在酒徒和屠夫的壓力下,書院后山那些真正的強者不敢出手,那么陳皮皮和唐小棠遲早會被神殿抓住,然后被凌遲處死。

  在這種時候,那名白衣女童要求神殿立即停止搜捕…昊天究竟為什么要這樣做?掌教的情緒有些惘然,卻不敢對此有任何質疑。

  對西陵神殿來說,紅袖招毫無無傷地離開,雖然很令人憤怒不悅,終究只是一件小事,停止追殺陳皮皮和唐小棠,則是真正的大事。

  對桑桑來說,這些都是小事,因為對于昊天而言,人間的事情都是小事,她做這些決定無關任何人類的情感,而是基于天算。

  光明祭的目的是重新打開昊天神國的大門,同時替她斬斷遺落在人間的段段塵緣,所以她讓陳皮皮做祭品,同時要求唐國把紅袖招送來西陵神國。在她原先的安排中,只待一場熊熊圣火過后,陳皮皮和唐小棠便會死亡,小草也會死亡,那么她留在人間的塵緣,便能斬斷大部分。

  遺憾的是寧缺出現了,他用那場盛大的天啟向她證明,塵緣是斬不斷的,于是她經過思考之后,決定換一種解決的方法。

  如果塵緣是情,那么她以命還情,她賜小草以永生,她讓陳皮皮和唐小棠多出一次生命,她以為這樣便能斷開自己與人間之間的羈絆。

  寧缺并不知道這些事情,正如何明池那日所說,他現在只能看到石窗外的落葉和雨云,卻沒有辦法淋雨。

  他現在是幽閣最重要的囚徒,但他并不在意,如果沒有來到桃山他也只是個長安城的囚徒,反正都是被囚禁,囚在何處并不重要。

  他在意的還是這場與桑桑之間的戰爭,他躺在石床上繼續做夢,香艷的夢,恐怖的夢,與那個時腴時瘦的女子在夢中不停地搏斗,享受著生命最極致的痛苦與歡愉,他時常吻她偶爾咬她,感知著她的豐軟膩滑,感知著千刀萬剮。

  她在峰頂的光明神殿,他在絕壁里的冷石陋室,隔著千丈的距離相親相愛相恨相殺,他讓她感受人間最美妙的感覺,她讓他感覺人間最痛苦的感覺她不停地殺他,他不停地愛她,其實都是折磨。

  這是天人之間的戰爭,也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這兩種戰爭在歷史上都曾經出現過無數次,只是如今融在了一處。

  這場戰爭很普通就像最簡單的家庭劇,不過是看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或者說是誰在上面誰在下面,誰想換個姿式誰不想換,最終總有一方會取得勝利,然后在家里的嗓門便響亮。

  但這場戰爭很不普通,因為最終決定的不是老筆齋誰做主的問題而是關系到昊天與人類的勝負關系到這個世界的最終走向。

  靠夫妻生活決定世界的走向,有時候想起這件事情,寧缺難免會覺得極為荒謬,又有些難以掩飾的驕傲與得意。

  夢里的戰爭不停持續囚室里的他不知時日,石窗外飄落的秋葉越來越少,直至開始飄落雪花,他才知道原來冬天到了。

  沒有人投降沒有勝負。

  寧缺看著石窗外飄落的雪片,想著最近這些天受折磨的頻率漸漸變低眉頭微微蹙起,猜測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知道現在外界正在發生什么事情,但確認崔老太爺已經被自己射死,他知道酒徒和屠夫所在的小鎮上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故人,他知道唐國和書院已經做好了準備,清河郡不久后便會迎來復仇的怒火。

  但所有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戰勝桑桑。

  天若有情天易老,能老自然能傷,如果桑桑有情,他便能勝,但現在他看不到任何可能性,也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方法。

  最令他感到困惑或者說警惕的是,桑桑現在也應該找不到任何方法斬斷塵緣,但為什么夢里的她顯得那樣平靜而充滿信心?

  光明神殿又發生了一件小事。

  兩名白衣女童跪在桑桑的身后,顯得極為緊張難過,尤其是左手方那位眉眼漸開的白衣女童,更是驚恐地不停哭泣。

  在不遠處的木盤上有一條白色的褻褲,上面染著點點血漬。

  原來是那名白衣女童來了初潮。

  她們是神殿從西陵神國十余萬女童里挑選出來的,要求的便是白皙干凈,不沾惹世間一點污穢,她們自己很清楚這一點。

  這半年在光明神殿里面的經歷,讓她們知道自己侍奉的圣女是怎樣高高在上的偉大存在,她們因此而驕傲,越發虔誠。

  然而初潮終于還是來了,她們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想要隱瞞卻不敢,于是跪在桑桑的身后,流著眼淚等待著昊天的懲罰。

  桑桑沒有懲罰她們。

  她看著夜空里若隱若現的那輪明月,說道:“人間開始把此事稱做月事,不知道你會覺得有趣,還是覺得惱火。”

  露臺上飄著薄薄的夜雪。

  她微微蹙眉,望向風雪中的絕壁某處,右手緩緩落在小腹上。

  千里之堤,是由一筐筐泥土組成,千年之城,是由一塊塊青磚砌成,再大的事件其實都是由極不起眼的小事組成。

  她的世界里發生了三件小事。

  這三件小事帶來了一個結果:她決定把某人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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