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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桑桑虐我千百遍(上)

  “世間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別重逢。”

  在長安城外,酒徒曾經對寧缺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始終沒有想明白其中的意思,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是邀請。

  這句話是桑桑讓酒徒轉述給他的。

  在昊天教義中,信徒死亡便是回到光明神國,回到昊天的懷抱,他如果愿意臣服于她,那么死后自然也能永遠和她在一起。

  什么叫做臣服?自然便是寧缺解除與桑桑之間的本命聯系。

  她雖然是昊天,也要服從于昊天世界的規則,當她發現自己無法斬斷這段塵緣時,便只能希望寧缺自己來做這件事情。

  昊天不會欺騙世人——當初舉世追殺冥王之女,也不是她在欺騙世人,而是被塵埃蒙蔽雙眼的世人犯的錯——她說要賜寧缺以永恒,那么必然有永恒,哪怕寧缺的回答是那樣的無禮,她依然不準備改變主意。

  如果讓掌教知道昊天居然會降下如此大的神賜,一定會嫉妒的發瘋,寧缺的心情卻沒有什么變化。他盯著她的眼睛,繼續說道:“神不與世人談判,你為什么要和我談判?喜歡我?還是害怕我?”

  “你不是我的子民,所以我可以寬恕你犯下的罪,我厭憎那些回憶,但在其中,你對我足夠敬愛,所以我予你神賜。”

  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平靜的令人心悸。

  “那年在長安城得勝居,你躲在我的身后喝九江雙蒸,你喝的很高興,把隆慶都忘了,隆慶要我把你轉贈給他,我說他生的很美。”

  寧缺看著她普通的臉說道:“你現在變白變胖了很多,但怎么看都算不上美,可我這時候真的很想對你也說一遍那句話。”

  既然你生的這么美,那么就不要想的這么美了,在過往的人生里,我對你并不是敬愛,而是疼愛,我憑什么要臣服于你?

  桑桑說道:“在我的記憶里,你是一個很怕死的人。”

  寧缺說道:“那你應該也記得,我怕有些事情勝過生死。

  桑桑說道:“什么事情?”

  寧缺回答道:“比如你,比如我與你的關系。”

  桑桑說道:“所以哪怕會被我殺死,你也不愿意臣服于我?”

  寧缺說道:“事實上,我不認為你會殺死我,所以我才有勇氣站在這里。

  桑桑微微蹙眉,說道:“我為什么不會殺你?”

  “因為你是我的本命。”

  “所以?”

  “如果我死,你也會死。”

  “昊天永遠不死。”

  “但會被洗白,新生的昊天還是原先的昊天嗎?你離開昊天神國,你已經存在,你有在人間的回憶,你的身上有那些塵埃與氣息,你已經有自我的意識,你便是生命,但凡生命便不愿死去,不愿失去現在的自我。”

  寧缺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我們只能同生,或者共死,所以你不敢去長安,不敢殺我,甚至不敢見我。”

  桑桑說道:“與我一道永恒,有何不可?”

  寧缺說道:“這算什么?我要的在一起,不是這種在一起,我要的是兩個彼此獨立的存在在一起,我們可以合為一體,但不能合為一體,因為那樣便沒有你和我,便感受不到你和我,這便沒有意義。”

  桑桑說道:“書院向來信奉的是有意思。”

  寧缺說道:“如果能尋找到一些意義,豈不更好?”

  桑桑說道:“我給酒徒和屠夫的,也可以給予你,那必然是客觀的獨立的神國之永恒,你不需要擔心自我意識的泯滅。”

  寧缺說道:“但還是需要臣服于你。”

  桑桑說道:“所有的生命,都必須臣服于我。”

  寧缺說道:“我不接受。”

  桑桑說道:“為什么?”

  寧缺說道:“因為你是我的女人。”

  桑桑沒有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寧缺看著她說道:“既然你是我的女人,那么就只能你臣服于我,無論在床上還是在飯桌上,都應該是你聽我的話。”

  桑桑的細眉微蹙,說道:“你如何能夠做到這一點?”

  寧缺看著她平靜說道:“就像在熱海旁那夜一樣,你不服我就操到你服。”

  桑桑的神情沒有變化,明亮的柳葉眼深處,卻有億萬顆星辰正在毀滅。

  她的手不再是溫柔的宇宙,而是憤怒的宇宙。

  寧缺感覺到一股強大的神威降臨到自己的身上,無數座山峰壓在肩頭,膝蓋開始吱吱作響,似乎隨時可能折斷。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握著的她的手是那樣的寒冷而威嚴。他的眼睛與耳朵開始向外不停淌血,滴滴答答落在腳前的露臺上。

  他的臉上涂滿了血水,卻依然遮不住有些快意的笑容:“這些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你這么好,這么勤快能干,卻有很多人始終不喜歡你,他們喜歡山山,喜歡依蘭,甚至喜歡李漁那個白癡,就是不喜歡你。”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那是因為人們在你的身上感受不到屬于人類的感情與熱度,因為你確實不是人類。”

  他盯著桑桑的眼睛說道:“你讓老師登天,老師讓你落地,你是高高在上的神,我卻要把你變成一個人,如果說這是一場戰爭,那么便是我們師徒二人和你之間的戰爭。我現在清晰地感受到你身體里的憤怒與厭憎,那些都是只有人類才有的情緒,我想這就是勝利的曙光。”

  話音方落,他踏前一步,便要把她摟進懷里,左手施出一道字神符,籠住自己的身體,同時在意識里開始召喚自己的本命。

  他開始召喚桑桑。

  在那年雪湖畔的山崖上,他唱了首曲給桑桑聽桑桑聽懂了這首曲子,明白了他在曲子里發出的召喚與邀請。

  和她通過酒徒轉述的邀請不同,那個邀請是那樣的緊密,意味著絕對的服從即便是死亡的陰影和冥王的恐嚇都無法撕裂開來。

  任何有自主意識的生命,面對這樣絕對單方面的聯系都會本能里抵觸就算最終接受,也需要很長時間去掙扎。

  但當時站在崖上的桑桑沒有任何猶豫,更沒有掙扎便同意了這個邀請,因為當時的她還不是昊天,她本來就是他的小侍女。

  本命聯系一旦建立,便堅不可摧即便是昊天也無法自行斬斷,所以桑桑的臉色瞬間微白,細眉蹙的更緊。

  這便是書院計劃里最關鍵的一環,準確來說這是夫子去年帶著桑桑游歷人間的延續,也是寧缺敢于離開長安來到西陵神殿的原因。

  沒有本命物能夠拒絕修行者的命令。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超出了寧缺的意料,因為桑桑除了臉色變得白了些,青袖微微顫抖了數瞬,沒有任何別的變化。

  她沒有如他要求的那樣昏迷,倒下,他也未能把她攬入懷中。

  因為她是昊天,她不是普通的本命物,不是劍或符,也不是念珠,她是客觀的規則,雖然要服從于本命的規則,但因為自身是近乎無限的存在,所以與她相關的規則,想要實現,需要更大的力量,正比如可以山崖上的巨石落下,也是服從規則,但最開始推動巨石時,需要難以想象的力量。

  寧缺現在是人間有數的強者,他的念力很雄渾,但當他想要直接用意識控制昊天時,依然顯得有些渺小而可笑。

  桑桑沒有笑,面無表情地看著寧缺。

  寧缺發現體內的雪山氣海被自己無法理解的規則瞬間鎖死,然后逐漸崩潰,浩然氣隨夜風而散,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桑桑緩緩松開手。

  寧缺的手不再被溫柔的水包融,身體忽然變輕,雙腳漸漸離開地面,身體被夜風吹拂著,不受控制地向后方飄掠。

  他像蒲公英的花絮般飄到光明神殿的上方,便被數十道無形的力量縛住,看上去就像是蛛網中央可憐的小爬蟲。

  無論如何掙扎,終究擺脫不了那些絲線,因為那些絲線都是規則,寧缺沒有掙扎,看著身上緩緩淌落的血水,沉默不語。

  桑桑負手走到下方,靜靜看著他,臉上和眼眸里沒有任何情緒,明明是仰首在看,感覺卻像是在俯瞰整個人間。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敗了,因為她是昊天。但寧缺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失敗,因為他還沒有死,她依然還是他的本命。

  寧缺開始思考怎樣繼續這場戰斗,這場戰斗沒有任何先例,無論是小師叔還是夫子或是柳白的戰斗都不一樣,他沒有可以學習的對象。

  他的思考被迫中斷,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劇痛。

  他腳上的鞋片片碎裂,然后肌膚片片碎裂,鮮血帶著血塊,不停地剝落,就像是淋了無數天雨又被曝曬后的墻皮。

  瞬息之間,他的腳便被無數細微的空間所割裂,無數血肉被切割成細小而規整的形狀,不停向數十丈下方面的神殿地面落去,他的腳只剩下了白骨,上面涂抹著血水與肉屑,畫面看著極其恐怖。

  應該是做了刻意的延緩,空間切削的速度雖然快,但依然能夠讓寧缺清晰地看到這個恐怖的過程,最關鍵的是,他有足夠的時間體會這種痛楚。

  寧缺這輩子受過很多傷,在荒原上也曾經領受過馬賊的刑罰,但他從來沒有感覺過如此清晰而恐怖的痛苦。

  他的嘴唇青白一片,黃豆般大小的汗珠滲出,向腳下的神殿地面落去,啪啪輕響聲里,將那些血肉沖淡了些。

  一道充滿著威嚴的聲音,在他的識海里不停回響,就像是數萬面大鼓在同時敲擊,又像是數萬幢木樓在不停垮塌,這道聲音有他無法理解的繁復音節,卻也有異常清晰的意志體現:那就是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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