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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問天(上)

  雨后的空氣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來臨,依然能夠看到很遠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數萬信徒,看著峰頂山道上的那個身影,情緒有些復雜,此時的畫面,像極了多年前寧缺登書院后山時的場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張墨紙,懸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間有數十座山峰,給人一種感覺,如果不是這些山峰,夜穹便會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這片夜空今天顯得有些特殊,滿天繁星,卻看不到月亮的痕跡,銀色的星光灑落山麓,令桃山變了顏色。

  寧缺的目光越過銀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開始整理濕透的衣衫,把濕發束緊,負弓收刀,擦掉臉上的雨水。

  他的動作很慢,神情很認真,直到確認衣著和儀態都沒有任何問題,方才拾階而上,既是赴約而來,自然應當表現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細月不知隱在那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蹤跡,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顯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顆最明亮的星星,號為指引之星,是漁民在大海上航行最可靠的指路明燈,更是亮的令人有些眼暈。

  從崖坪到峰頂的光明神殿之間,山道石階共計七百級,寧缺看似走的緩慢,實際一步便是百級石階,仿佛御風而上。

  他的腳離開崖坪,落到第一個落腳處時,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顆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離天星驟然黯淡。

  寧缺繼續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顆指引星里的第二顆也隨之而黯淡,他每邁一步,夜空里那七顆指引星便有一顆黯淡無光,仿佛那些永恒不變的星光,都被他的腳步吸納進了自己的身體。

  前坪上的數萬人不是誰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顆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驚的呼喊聲和惶恐的祈禱聲驟然響起,掌教等人看著星象的奇異變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極。

  滿天繁星,桃山上有數座神殿,寧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尋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卻自然透著份貴重之意,此時被星光籠罩,更添了幾分圣潔的感覺。

  寧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螞蟻。

  他看著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語,心里生出極為復雜的情緒,有些畏懼,有些興奮,有些向往,卻又想要逃避。

  他冒險離開長安,來到西陵神國,潛入桃山,便是為了來到光明神殿,去見神殿里的她,在這個過程里,他一直表現的淡定,然而當他真正來到光明神殿之前,將要與她相見時,便再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不管他怎樣說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養大的黑瘦丫頭,是血濃于水的親人,但事實上她就是昊天。

  有個詞叫天壤之別,這是用來形容二者之間遙遠的距離,還有個詞叫天人相隔,用來形容永遠無法接觸的事實。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便是天與地的距離,他與她之間隔著一道貫通天地的高墻,天人相隔,其實便是永隔。

  寧缺的情緒從未像今天這般復雜過,他也從未像此時這般恐懼過,如果要在過往的人生里找到類似的經驗,其實也與她有關。

  那次是桑桑離家出走,他坐在老筆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長安城里四處找尋,在學士府里默然不語,于雁鳴湖畔呵天罵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沒有變化,依然是她離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帶回家,他擔心帶不回去,所以害怕。

  寧缺忽然間變得極為憤怒,不知道因為恐懼而生氣,還是因為她像上次那般不聽話而惱火,憤怒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離家出走這種事情很有趣嗎?”

  他看著光明神殿幽靜的深處,說道:“第一次我就當你年紀小,不懂事,現在呢?你都已經過了二十了,還不懂事?”

  “你知道老筆齋里現在有多臟嗎?桌子上積的灰比灶里的灰還要多!這些事兒不都應該是你做的,結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在家洗碗掃地抹桌子,結果還收不了心,非要到處玩,整天不著家!”

  “哪有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這座破神殿,冷清的像座石墓似的,哪有臨四十七巷熱鬧?我就不信這里的陳錦記能比長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終沒有聲音傳出,寧缺越發惱火,說道:“說話呀!說話呀你!怎么連話都不敢說了?是不是心虛了?”

  “難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馬車給我,把黑傘和那頭憨貨留下,你倒是把這些家當分的清清楚楚,但你有沒有經過我同意?”

  “好,不說我有沒有同意的問題。就說分家這種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的徹底一些,老筆齋里的銀票,我把你的一半埋進了墳里,雁鳴湖莊園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賭坊的股子我給了學士府,…”

  他的情緒忽然變得有些黯淡,低聲說道:“其實我沒有想過和你分家,那些財產的處置是按遺產算的,既然你還活著,那些處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東西還回來,就當這些事情沒發生過怎么樣?”

  光明神殿里依然沒有聲音。

  “把大黑還給我,把大黑傘還給我,把…你自己還給我。”

  寧缺說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這些事情沒有忘記,不然你不會想著讓酒徒把箭和車送到長安。”

  神殿依然幽靜,無人回答。

  “我現在才想明白,你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開這場光明祭,因為你要殺皮皮,但你沒辦法殺死他,因為我對你說過,我們欠他命。”

  寧缺的情緒忽然變得平靜起來,舉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說道:“就算沒有這場天啟,我們之間的關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一樣存在,就像你臉上涂上三層脂粉,你的臉也依然是黑的,因為這是天生的,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靜的光明神殿里回蕩著他的腳步聲和平靜堅定的語聲。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間的關系,便是你自己決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單方面做出切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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