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長安還談不上酷熱,有錢人的后宅里卻已經擺上了冰盆,穿堂風帶著冰塊的涼意,在屋里繚繞不去,竟似回到了冬天。
褚老爺卻依然敞著衣襟,滿頭大汗,不停揮動著蒲扇,顯得非常熱——聽到那個消息后他無法不緊張,心也開始熱起來。
“是真的嗎?這事兒是真的嗎?”他盯著禇由賢,壓低聲音問道,顯得格外神秘,“如果你不方便說,你可以不說,眨眨眼睛就成。”
禇由賢看著父親無奈地嘆息一聲,扶著額頭,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雖然這兩天宅里都開始傳這件事情,他卻沒法承認。
看著他的反應,禇老爺便知道那事兒大概是真的,臉上的皺紋驟然舒展,大笑兩聲,興奮地拍著他的肩頭,說道:“難怪這些日子很難在家里看見你的人,在紅袖招也沒有撞見過你,心想你不可能就這么洗心革面,原來竟是去做官了。不錯不錯,當年花那么多銀子送你去書院,果然沒錯。”
禇老爺乃是長安城里有名的富翁,這輩子最希望的便是子弟能夠在官場上混出模樣,按照查到的那消息,禇由賢的職位雖然不高,但位置卻極要害,堪稱朝廷心腹,確認這件事情是真的,他哪有不老懷欣慰的道理。
著禇由賢肅容說道:““你在書院里的成績一塌糊涂,辦事能力也不怎么突出,能做到這位置上,你應該心知肚明,那是十三先生念著舊日情誼,你可萬萬不能辜負,謹行慎言,不要太過得意。”
禇由賢忍了多時,聽著這話終于再也沒法忍下去,揮著手臂惱火地嚷道:“到底是誰在得意?到底是誰在得意?我做的是暗侍衛,這事兒就不能讓人知道!你非得花幾千兩銀子請人來查我,現在這下好,讓你查出來了,那你說我還能不能做下去?你是不是還得再花幾萬兩銀子去封大家的嘴?我就不明白了,本來挺好一事兒,怎么就讓你給弄的這么麻煩?”
禇老爺被兒子一頓教訓,偏生卻沒法還嘴,因為這事兒確實是他辦的有欠考慮,臉色青一陣紅一陣,說道:“以后不管你了還不成?”
禇由賢站起身來,氣乎乎地準備離開。
禇老爺見自已放低身段,這小子居然不領情,不由真的有些惱怒,喝道:“別以為你現在是朝廷心腹,我就不敢揍你!這等時候,還出去野什么野?”
禇由賢說道:“夜里紅袖招有聚會,必須要去。”
禇老爺怒道:“我都已經十天沒去了,你憑什么去?”
禇由賢惱火說道:“書院同窗聚會,你要不讓我去,我就不去。”
禇老爺想說不去又如何,忽然想著十三先生好像也應該算是兒子的同窗,哪里還說得出口,說道:“早去早回。”
初夏的長安城里綠樹成蔭,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望過去,映入眼簾也有大片青意,很是令人感覺舒服。
只是再美麗的風景,如果看的時間長了,總會有些厭煩,就像世界如此之大,夫子看了千年也看膩了,總想著要去別的地方看看,又比如皇后娘娘在這座城市里生活了數十年時間,因為沒有人陪她看,也生出了厭意。
寧缺站在城墻上,看著城市里的山林湖泊,很自然地想起了這兩個人,然后想起了葉紅魚在雁鳴湖畔說的那句話。
—你一生都將困在長安城中,你會是一個憤怒的囚徒。
除了清明時節出城十里祭墳,他很多天都沒有離開過長安,已經開始厭倦,距離憤怒還有一段距離,但他明白自已確實變成了一個囚徒。
有和暖的風在城墻上輕拂,初夏和深春一樣,都是長安城最溫暖最美好的時節,大師兄卻依然沒有解下身上那件舊棉襖。
寧缺很確定,從天啟十三年春天初遇大師兄的那天開始,大師兄的棉襖便沒有洗過,無論何時都是滿身灰塵,可為什么感覺還是那樣干凈?
“心凈自然身凈。”大師兄慢條斯理說道。
寧缺笑了笑,說道:“我只聽說過心靜地自偏,卻沒聽說過心凈身自凈的說法,師兄難道你不覺得這很不講理?”
大師兄緩步走到他身旁,望向城墻下的街巷,說道:“心靜地自偏…這句話很有意思,可惜的是你的心沒有辦法靜下來。”
如果心能夠真正平靜,那么就算身陷囹圄之中,亦可馳騁天地之間,寧缺明白大師兄的意思,只是在當前局勢下,他沒有辦法平靜。
大師兄看著他憐惜說道:“既然不能靜心,那便動一動。
寧缺想了想,說道:“太冒險。”
大師兄說道:“驚神陣還在,我也能走了,就算有危險,相信也能抵擋一陣,總不能讓你真的在這里虛耗歲月。”
寧缺指著街巷里的行人說道:“他們的生命與將來,都在我的肩上,我有什么資格帶著他們一起冒險呢?”
大師兄說道:“現在是你在守護這座城和城里的人,可如果你始終不能走出這座城,那便是這座城和城里的人在守護你。”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懂了。”
大師兄說道:“按照前些日子想好的法子,動一動也無妨,我和君隕并不擔心長安,只擔心你在路上可能會遇到什么事情。”
寧缺說道:“如果四師兄計算的沒有錯誤,就算遇到事情也能解決,現在需要確定的是西陵神殿方面的消息。”
大師兄問道:“什么時候能夠確認?”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可能永遠也確認不了,我想再拿多些消息,再做定奪,如果真這么做,到時候還是要辛苦師兄你。”
大師兄溫和說道:“那你再看看,我先走了。”
寧缺問道:“師兄你要回宮?”
大師兄說道:“渭水長堤出了些問題,工部和戶部的大人們正在殿上吵架,陛下和李漁還等著我回去定奪。”
寧缺很認真地問道:“師兄,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會的嗎?”
大師兄微笑說道:“我不識符道,不然我就是這座城的囚徒,不過如果真是換作我被長安囚禁,想來我不會有什么意見。”
師兄回宮后,寧缺在城墻上留了一段時間,他看著日頭逐漸西沉,晚霞把長安城墻照的金壁輝煌,然后看到城下變成一片花的海洋。
數千名唐軍,在人們熱情的揮手和四處拋灑的鮮花歡迎下走進了長安城。他們隸屬于鎮北軍,在這場戰爭中最慘最苦,而且因為金帳王庭一直施加的壓力,一直延遲到初夏才回長安城受勛嘉獎。
寧缺走下城墻,向紅袖招走去。
今夜紅袖招被包場,舉辦書院天啟十三年同窗會。
寧缺站在窗邊,看著樓下那些不停灌著酒的青年將軍,還有那些各部堂里的新晉官員,看到了滿臉胳腮胡子、再沒有青稚之感的楚中天,看到了在翰林院里極風光的臨川王穎,看到了陳思邈、何應欽,還看到了陳子賢等丙舍的同窗。
司徒依蘭和金無彩牽著手坐在桌旁,正在低聲說著這別后的故事,看著他在窗畔的背影,司徒依蘭問道:“你真的不下去?”
寧缺搖了搖頭,轉身走到桌旁坐下。
以他現在的身份,確實不方便下樓,也沒必要刻意地做出那些姿態,這個單間里只有他和禇由賢再加上這兩個熟悉的姑娘。
金無彩出了孝期之后便嫁了,嫁的是工部一位年輕官員,看溫婉神情,婚后應該過的很是幸福,卻不知道她有時候還會不會想起有個叫謝承運的人。
司徒依蘭這些年一直在軍中,尤其是去年開始,她一直在北疆最前線與金帳王庭的騎兵戰斗,今日剛剛回到長安城,這場書院同窗會之所以此時舉行,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要等著她的歸來。
褚由賢陪著喝了幾杯酒,看司徒依蘭的神情似乎有話要單獨和寧缺說,便向金無彩使了個眼色,二人便出了房間去樓下。
司徒依蘭看著寧缺的眼睛,說道:“都說割讓向晚原,是親王殿下的主意,他死了,便是皇后娘娘也死了,就算是鎮北軍里的將士,都沒辦法生出怨氣,但我清楚,像這種事情必然要經過書院同意。”
她此時已經換了便裝,雖然在北疆被風吹日曬,黑了些許,但容顏依舊清麗動人,只是頭上裹著的布巾感覺有些怪異。
寧缺看著她說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不錯,割讓向晚原給金帳,包括割讓東山郡給燕國,都是書院、更準確來說是我同意的。”
司徒依蘭問道:“為什么?如果說割讓東山郡只是暫時示弱,為什么要割讓向晚原?你應該很清楚那片牧場對我大唐的重要性。”
寧缺說道:“你大概能猜到,出了些事情,書院不得不暫退。”
司徒依蘭說道:“金帳騎兵真的很強,我們在那里死了很多人,一想到他們可能變得更強,我便有些不安。”
寧缺說道:“我會把他們全部殺死,不用擔心。”
司徒依蘭很相信他的話,雖然明知道再強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把金帳王庭全部毀滅,但她不再擔心,因為這是書院的承諾。
她注意到寧缺一直盯著自已某處在看,笑著問道:“很好奇?”
寧缺點點頭。
她扯下布巾。
原來當年如瀑般的秀發,已經變成潦草的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