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之后,法蓮長長的出了口氣,這些疑惑已經深埋在她心中很久了。事實上法蓮也不是沒有思考過這些,自從在老師那里無法得到答案之后,她也曾經嘗試自己得出答案,畢竟法蓮也看過不少關于各種戰爭方面的記錄和記載,但是當她回憶起這些時,卻反而讓她感到更加迷惑和茫然,因為大部分這方面的記錄中,都不會描寫戰場上的具體情況,至于那些平民的傷亡,除了數字和死因之外,幾乎都是一片空白。記錄中最注重的,還是雙方開戰的動機,經過,消耗,戰術以及結果之類的情報。
所以反過來,雖然法蓮一直在思考,但是也正因為如此,她反而得不到清晰的答案。
面對她的問題,尤連并沒有立刻回答,相反,他借助火光,仔細的打量了下眼前的少女。
“……看來,你并不是對戰爭的定義感到疑惑。”
“哎?”
尤連的答非所問讓法蓮有些詫異,一時之間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最終,少女還是微一點頭,默認了這一點。
“我的答案只有一個。”
尤連舉起酒杯,其中醇香的美酒散發著淡淡的果香,讓人心情平和的同時,也帶來了一絲暖意。
“只要是戰爭,都必然是殘酷的,而至于你所關注的那些人,無論是正義或者邪惡的戰爭,其下場都不會有太大的差距———哦,錯了,或者說,戰爭本身并沒有正義與邪惡可言,有的只是毀滅與征服的區別。”
“哎?”
聽到這里,法蓮呆呆的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望著尤連。
“尤連先生,您的意思是……”
“字面上的意思。”
尤連說著,聳聳肩膀,接著輕抿了一口杯中的果酒。
“不過我知道,你的問題似乎并不是這么簡單。”
“是的,尤連先生。”
法蓮低下頭去,咬住嘴唇。
“我知道,您認為我很天真,也認為我很單純,事實上,我也承認這一點。”
人有自知之明是很重要的,看來這位小姐在做人的態度上沒有什么問題。
“可是…我也并非真的愚蠢。事實上,在我到達之時,我也曾經就這些反抗軍的行動,詢問過那些士兵。僅僅從指揮官那里得到的冠冕堂皇的答案并不能夠讓我放心。可是,那些反抗軍的士兵,卻也表現出了同樣的態度。他們痛恨貴族,痛恨他們剝奪了自己生存的權力,使得他們流浪到此,他們受到那些貴族的壓迫,并且因此而痛苦和憤怒。這些我都是親自詢問過的,而他們的表現也并非做偽。因此,在我看來,那個領地上的人,是真的非常痛恨那些貴族的壓迫。但是,我想不通的是,那些反抗軍士兵對于貴族的痛恨是認真的,而那些普通民眾對于反抗軍的痛恨也是認真的,而那些反抗軍對于那些普通人的痛恨似乎也是認真的。我實在無法了解,為什么事情會這樣發展?我本來以為那些普通民眾也是懾于貴族的統治,所以才沉默不語的……”
“法蓮小姐。”
法蓮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尤連打斷了,他瞇起眼睛,帶著一絲笑意望向眼前的少女。
“你對在法師協會的生活滿意嗎?”
“這個…很滿意啊。”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尤連再一次答非所問,不過法蓮還是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沒有什么要說的?”
“這個……沒有。”
“可是,我卻知道有不少法師,她們一生都只能夠在最低的學徒等級工作,無法成長為真正的法師。但是這些學徒卻被她們的導師所欺騙,誤認為她們擁有過人的天賦,因此才會成為法師學徒,而在這之后,她們就在這個謊言之中一直做著仆從的工作,直到她們死去為之。雖然有很多學徒知道了真相,但是她們卻無法反抗自己的老師,更沒有辦法反抗簽訂了契約的法師協會,于是她們只能夠暗暗的詛咒,希望法師協會以及法師都能夠徹底毀滅,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可不在少數。”
“這,這,這怎么可能?”
聽到這里,法蓮的面色變的蒼白起來。
“的確是有很多法師學徒,可是,在她們加入協會之前,應該都有接受過天賦測試啊,她們應該會知道自己的可能性才對,的確,我也曾經聽說過有一部分法師違反規定擅自收取仆從,可是,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兩三百個因為欺騙而憤怒的法師學徒,的確不算很多。”
“是啊,法師協會光是學徒就有數萬之多,雖然有不滿是很正常的,可是……啊。”
說道這里,法蓮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難道說……”
“正如你所想的一樣,法蓮小姐。”
尤連放下酒杯。
“如果對于自己的生活非常滿意,沒有任何不滿的人,自然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意見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什么意見。而只有對自己的生活有意見的人,才會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是正因為如此,你所接觸到的,也只有被表達出來的那些意見而已——沉默的大多數則永遠是被忽略的群體,的確,那些反抗軍士兵或許其中的確有人與貴族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他們畢竟只是少數而非多數。但是你卻無法得到多數人的意見———因為他們沒有意見,也沒有不滿。”
注視著正在苦苦思索的法蓮,尤連聳聳肩膀,接著他隨意指了指柜臺那邊正在忙碌的老人和年輕學徒。
“看看他們,他們對現在的生活有不滿嗎?有怨恨嗎?還是憤怒呢?如果你只從你所希望的角度去獲取答案,那么自然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反過來說,如果我詢問你,你對法師協會有什么不滿而并非是你覺得法師協會如何時,你會如何回答呢?”
“既然您詢問的是有什么不滿,那么我……”
“沒有人會完全的滿足,人都是貪婪的,正因為如此才會進步。或許這里的老板也是一樣,他或許不滿這里的客人太少,這里的酒太便宜,這里的道路不夠暢通。但是,這并不是值得他付出生命去改變的東西,不是嗎?”
法蓮沒有回答,她只是神色復雜的注視著柜臺那邊的身影,似乎想要從那兩個人的身上尋找出一些什么來。
“在我的家鄉,有這么一句諺語。”
察覺到少女面上的表情變化,尤連笑了一笑。
“就是‘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這,這句話的意思……”
“極端點來說,就是寧可做和平時期的一條狗,也不愿意在戰亂的世界做一個人。”
聽到這句話,不僅僅是法蓮,就連歐法莉爾,也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尤連的身上。
“可是,做一條狗,這也太……”
“在和平時期,一條狗能夠過上什么樣的生活?即便是一條野狗,恐怕也能夠悠閑的在街上翻翻垃圾,找點食物來吃吧。但是戰爭時期的人呢?法蓮小姐?你之前也已經用自己的眼睛確認過了,那么,告訴我,那些被殺死的人,他們和街上的野起來,哪邊更加幸福?眼下他們的尸體或許正扔在某個角落,成為野狗的食物。人如果沒有生命,那么就什么都不是。”
說道這里,尤連望了一眼面色有些蒼白的法蓮,就連之前一直不動聲色的歐法莉爾,此刻也是流露出了一絲不安。只有那對雙子姐妹依舊平和,安靜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過此刻,她們也正緊握著對方的手,相互的注視中,流露出一絲平穩柔和的笑意。
“但是,沒有戰爭,人就不會認識到和平的可貴。如果他們沒有經歷過躺在泥地上,連蟲子都不如的生活,他們就不會對失去眼下的和平與安寧有任何恐懼。只有在經歷過殺戮與死亡之后,他們才會認識到和平的可貴,并且會盡力來維護這個和平的世界。但是,當那些知曉戰爭創傷的人死去時,在和平生活中沉迷過久的人就會重新渴望戰爭———這就是戰爭。人們會以有一些東西值得用生命去維護而開啟戰端,最后則會以沒有任何東西比生命更加重要而結束戰爭。就是這么簡單。”
說著,尤連輕輕撫摸了下自己腰間的劍柄,不由的發出了一聲冷笑。
“認為貴族荒淫無度?這的確是事實,不過受害者畢竟只是少數,而在戰爭中呢?法蓮小姐,你可沒有親眼看見,在戰亂的世界里,女性為了活下去,可是不則手段的,她們甚至會為了一塊面包,一個棲身地出賣自己的身體,尊嚴,靈魂,母親出賣女兒,姐姐出賣妹妹,除了‘心甘情愿’的淪為玩物,她們沒有別的生存之道。而就連這樣的生活,對于她們來說也不過是一種奢侈,玩膩的女人很快會被殺掉,因為沒有價值的寵物沒有浪費糧食的必要,而人們也不會擔心缺少來源,畢竟在那個世界里,試圖成為玩物的女人,可是排著隊來的,她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純潔,也不在乎自己的人格———在乎這些的人不是獲得了力量,在亂世中掙扎著活了下來,就是已經倒在爛泥里,成為了腐爛的血肉。”
直到這時,法蓮和歐法莉爾再也沒有說話,嚴格來說,她們也算是在和平時期生活的人,對于她們來說,對于女性的玷污和侮辱,已經是最嚴重的罪惡。但是,她們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一個世界,那些女性甚至會為了生存,不惜求別人去玷污與侮辱自己,而她們所需求的,并不是金錢,財富,權利,樣貌———僅僅只是為了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
“即便是在和平的世界中,這樣的人也有不少,但是,比起大多數來,她們依舊僅僅是少數。人類的社會本身就是一個生命,新陳代謝也是必須的,就好像我們的身體為了能夠健康的生長,會排除一些廢棄物一樣,社會為了成長,也會排除一些廢棄物。而那些人,無論他們是出于什么原因,總之,很不走運的成為了被排除的那部分———看來,這似乎并不是就餐時,應該談論的話題。”
伴隨著酒館老板帶著熱情的笑容將已經燒烤完畢的鮮美肉排端上桌,尤連也適時的結束了這個話題。
但是此刻,可憐兩位小姐已經完全沒有了之前的胃口,歐法莉爾還好一些,畢竟是政治圈里打滾的人物,喜怒不形于色這個技能不點滿也是頂級水準,所以當老板過來的同時她就已經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恢復了往日平和優雅的笑容。而法蓮則稍微慢了一線,畢竟尤連所說的話,是她從來沒有在書上或者別人那里聽到的,歐法莉爾作為政界人物,對于這些下層的黑暗還是有所了解。但法蓮就是個普通的不聞世事的法師,這一時間知道了這么多自己從來沒有關心過的事情,自然大腦有些混亂。也正因為如此,當老板殷勤的給她遞過食物時,法蓮的面色還是有些不太好看。
這讓那位老人有些惶恐不安,生怕是因為自己怠慢使得對方惱火,不過在聽到老人有些恐慌的詢問之后,法蓮卻是內心一軟,隨后也勉強壓抑下那些讓人不快的感覺,重新恢復了平靜。
不得不說,女人真是天生的演員。
在這之后,尤連向酒館老板訂下了幾個房間,說自己等人打算在這里小住一段日子,而對此老人自然是滿口答應,畢竟,這樣的金主可不多見,哪怕是在自己這里小住,也能夠給自己帶來不少的收益。
而在這之后的幾天里,眾人過著一如既往的平靜生活。法蓮在那一天之后,就一直獨自待在房間里,顯然正在思考和消化尤連的說話。而歐法莉爾則按照尤連的命令,整天練習著如何感應四周的魔法波動。而至于尤連和雙子姐妹卻成了最悠閑的旅行者———在看到了外面冰天雪地的場景之后,兩個女孩就叫嚷著出去打雪仗,而尤連自然也是伴隨其側。
于是,在這座小鎮里,又多了幾分生機與活力,而很快,眾人就成為了談論的中心。
畢竟彌塞亞和塞米婭都是非常可愛的孩子,在這樣的冬季,她們看起來更象是雪的精靈般純凈與美麗,自然會在那些鄉下村夫中成為話題。而尤連雖然沒有明說,不過從他的行頭來看,也能夠察覺到對方是個貴族,所以也帶來了不少的議論。
“和平……”
站在窗口,望著下面雪地上正在翻滾打鬧的雙子姐妹,法蓮喃喃自語著,這樣的場景,她已經見過很多次了,但是法蓮卻從來沒有將其與和平聯系起來,在她看來,似乎世界就是應該這樣,每個人過著美好的生活,應該是理所當然的,甚至毫無疑問。
不過,真的是如此嗎?
這樣的生活,真的是我們本來就應該獲得的?沒有任何疑問?也沒有任何理由?
尤連給出了不同的答案。
那么,自己又如何呢?
法蓮垂下頭去,注視著自己的雙手,她原本并不認為戰爭有多么殘酷,但是現在呢?自己還能夠心平氣和的繼續戰斗,參與戰爭嗎?
“咚咚。”
敲門聲響起。
“法蓮小姐。”
歐法莉爾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的表情異常嚴肅。
“我已經察覺到了古怪的魔法波動,需要你的協助。”
在經過了數天的風雪肆虐之后,久違的陽光終于從散開的云層中照射而下,在那雪白厚重的雪層上覆蓋了一層鮮明的桔色光彩。
“的確是魔法武器的波動。”
法蓮閉上眼睛,雙手前伸,一個小小的法陣在她的雙手之間跳躍,隨后形成了活躍的波動。
“從這個波動來看………”
說道這里,法蓮皺了下眉頭,隨后驚訝的睜開眼睛,望向不遠處的山林。
“構裝魔像?他們居然在運輸這么危險的東西!?”
“看來,的確是法師協會的杰作了。”
聽到這里,尤連非常冷靜的給出了答案,而法蓮,也沒有絲毫辯解的意思。眾所周知,雖然魔導工具在很多國家都有,而魔導武器也是做為常規軍事武器所存在的,但是那僅限于魔導炮這一類普通人可以操縱的魔導系統與工具。但是構裝魔象則完全不同,它不但需要啟動,更需要法師借助自己的力量去操縱它,也因此,與其他的魔導武器不同,構裝魔象屬于法師協會的專用產品,因此,能夠調動這種級別的武器的,除了法師協會根本不做第二人想。
“老師究竟在想什么!”
雖然這些日子經過思索,法蓮的心理已經產生了些變化,但是她本質還是率直的人,說不聯絡自己的老師就真的再也沒有聯絡過。而眼下,察覺到這種波動,法蓮自然是異常憤怒。
“構裝魔象就算是在法師協會內部,也算的上是殺傷力極強的武器,甚至可以輕而易舉的毀滅一只精銳部隊!但是這里的只不過是些普通人,老師為什么會調動這么強大的武器。”
看來還真是為了“那個”。
尤連和雙子姐妹互相對視了一眼,沒有明說,不過眼下的情況已經很清楚,對方想必對于“那個”有所了解,否則的話,也不會這么謹慎行事,雖然拿構裝魔像去對付一群正規軍是大張旗鼓了些,不過如果是對付“那個”的話……恐怕還不夠資格也說不定。
“接下來該怎么辦?大人?”
歐法莉爾低聲詢問道,她望了一眼正握緊雙拳,憤怒異常的法蓮,也感到事情開始在向更加詭異的方向發展。
“可以察知他們的方向嗎?”
“可以,為了躲避追蹤,這些人選擇了山道,不過并沒有離開正常范圍。”
“很好。”
尤連打了個響指,隨后他抬起頭來,望向不遠處的山林。
“聽我的命令,找到那群人,跟在他們身后,不要被這些家伙發現,我要看看,他們究竟想要做什么。”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