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歷又翻過了新的一頁:農歷,二月廿二,宜出行、祭祀、訂盟;忌作梁、造廟…
鑲著金邊的臺歷,一帆風順的船舶造型,OEM的標識是“華泰汽貿成立十周年紀念”,日歷翻到了這一頁,看日歷的人似乎被某個字眼拔動了心事,隨手摁著呼叫說了句:
“劉秘書,叫陳副總來一下…”
說話男子稍顯疲態,懶懶地靠著老板椅,此時身處的這個辦公室在一幢二十六層辦公樓的頂樓,地處寸土寸金的中州市中原區,從這里可以看到綠城廣場和攘鬧的新城大世界,左近就是中州最大的車展市場,都是華泰公司的產業,每每站在這里俯瞰忙忙碌碌的市民,都會給人一種極端自信的感覺。
哦,這就叫有錢人,不管是站到權力巔峰還是財富頂端,都會有這種感覺。
不過此時此人卻是無暇欣賞早晨的美景,昨夜和政府采購的幾位應酬,連喝帶HAPPY午夜之后才稍事休息,每每這種情況早上來公司都覺得精神萎靡得厲害,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腦子里回蕩的還是昨夜燈紅酒綠的靡靡之音,懷間腿上的香玉妖嬈,或許對普通人這是夢寐以求的生活,不過對于他,對于擁有5家4S店、2座汽修廠和一個車展市場的汽貿公司掌舵人而言,這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身在其中久了也未必都是幸事,每每慨嘆的是歲月不等人、年齡不饒人、身體不如人。正常情況下都是到公司露個面,轉眼就在辦公室的隔間里休息,不過今天看到這個農歷祭祀的字眼,讓他想起了一樁前幾日安排的私事,交與陳副總辦理好像還沒有得到回音。
篤…篤…輕聲門響,正正身子端坐,喊了聲請進,應聲進來了拿著記錄本的秘書和臉色稍顯難為的陳副總,能讓華泰汽貿公司副總陳昂臉上出現這么難為的表情,除非出現一種情況:是在總經理的面前。
沒錯,此時就是,辦公桌后的正是華泰的老總華辰逸,四旬年紀,國字大臉,面白無須,此時看上去雖顯疲倦,不過在這一行叱咤風云的久了,即便是和靄可親也讓人感覺到那種上位者的氣勢。
“華總,您找我…”陳副總道,站到了辦公桌前,華辰逸隨意地說著:“哦…私事,就是上次我跟你說過我母親遷墳的事,老家新鄭機場的附屬工程快動土了,這件事得抓緊時間辦…幾個老輩親戚催了幾次,我頭都大了。”
是幾天前的事,母憑子貴,即便是死了老媽也憑著發達的兒子貴了,華總的意思是辦得像樣點,現在不都興什么風水相師么,咱也隨大流,找個像樣的風水地師選一塊好地兒遷遷老墳盡盡孝心。做生意的最迷信,這年頭都不缺供奉關公,買尊財神燒香磕頭的主,不過這位華總是個例外,原陽大米和洋面包都吃過的主,陳副總找過的幾個陰宅風水地師沒三句話反倒都被華總問住了,差不多都被華總戳穿是混飯吃的主,這事搞得陳副總好不尷尬,此時華總問了幾句,瞥眼瞧瞧秘書和陳副總,停頓下了安排狐疑地問著:“…你找的,個個吹噓得什么尋龍點穴、玉帶環腰,連他們自己都解釋不清楚,還當什么地師?陳副總,你這么為難,是不是根本就沒這號人呀?”
不料問到此處,陳副總眼神很莊重,看了秘書一眼,鄭重說道:“有。”
“有!?那不請來。”華辰逸奇怪地問。
“請了,我和劉秘書一起去請了,第一次沒見著人,第二次見著人,就前天,可他話都不待跟我們說…這是個奇人。”陳副總鄭重其事說道,生怕華總不信似的補充著:“…是古玩鑒賞協會王會長介紹的,要不是我們還不知道有這么個奇人,這個人在古玩界也頗有名氣,對于鼎、鑊、爐青銅類古物和祭器頗有研究,據說以前就是個風水地師,十幾年前就給人點過穴,聽王會長說,這一家子后來舉家出國定居了,要按風水蔭佑后人來說,效果還是蠻不錯的…”
“呵呵呵…這是后人努力的結果,和墳有什么關系…哈哈…現在中國人華僑旅居人數在世界上排第一位,依你說,都是祖墳庇佑的?”
華辰逸看著陳副總說著正色一臉,呵呵地笑著根本不信了。
這一笑,陳副總是更尷尬,有時候伺候老總就存在這種自相矛盾的問題,比如這趟事,老總吧根本不信什么風水之說,不過還偏偏讓你去找一個貨真價實的地師,這可能么?
是啊,這可能么?華辰逸老總根本不信,笑了半晌停停,戲謔地問著劉秘書道:“小劉,你覺得呢?”
“我…”當秘書要在老總和副總回答可得斟酌了,肯定是得兩全其美,不過看樣早有準備,劉秘書正身恭立回答著:“我覺得那人挺有仙風道骨的,而且很像有點本事。”
“你看得出來?”華總不信了。
“是感覺像吧,頭發很長,眉毛也很長,都花白顏色的,聽說年齡七十開外了,不過身體很好…最關鍵的是,他對酬勞根本不屑一顧,不像其他什么風水先生,開口明碼標價的。”劉秘書道。
“不要錢?搞封建迷信里頭的,還有活**?”華總更不信了,愣了,看看劉秘書,又瞧瞧陳副總,陳副總趕緊接上來了:“是不要,原本見面挺客氣,我們請人家說來公司見見面,答應人家不管事成不成,用不用他,都給三千辛苦費…得,這下反倒把人惹了,那老頭翻了我一眼,話都懶得說,門都不讓我進了。”
“嫌少吧!?不就是個陰陽老頭么?多少請得動?”華總聽著這個數字,確實很少,不過對于打發個江湖人物足夠了。請中州個名人題個詞潤筆費不過萬把塊,帝豪夜總會里的頭牌大不了幾千小費,難不成一陰陽老頭幾千還請不動?
“不是錢的問題,我后來聽王會長說,陰陽陰陽,知陰通陽,正經八百通曉點的都不敢靠這斂財,他們等閑也不出山給誰尋龍點穴,越是高人隱藏得越深…滿大街亂竄給人尋龍點穴找陰宅的呢,反而不值錢了。”陳副總一臉崇敬,要是不是錢的問題,那問題就大了。
這么一說,連戲謔的華總也鄭重了幾分,愣了愣:“咦?還真有這號人?那…那也得請呀。哎王會長現在在哪兒,讓老頭帶上你們去呀,請不動看宅的,請耍古玩的總沒問題吧?”
“這個…”陳副總難為了,和劉秘書互視了一眼,秘書沒吭聲,陳副總無奈之下又是委婉地道:“王會長倒是說了個辦法。他說這位先生好茶,提上斤把好茶上門請教沒準能行。”
“那不比給錢還簡單。”華總一聽,隨意說了句,一看倆位手下還有難色,詫異地問:“怎么了?還有問題?”
“王會長說,得事主親自上門,他說茲事體大,別人代替不得。如果沒誠意,肯定請不動人。”陳副總終于把最為難的問題說出來了,等閑沒點身份的人上門求見都未必見得到華總,而讓華總低三下四去求一位郊區鄉下的糟老頭,這事難度恐怕大了點。
果真如此,華總一聽也愣了,除了每年政府采購的那幫不敢得罪,其他的頂多個電話,大不了副總出面都能擺平,一聽這口氣,倒比政府來人還大了點,得自己親自上門請教去!?
想了想,倆個屬下都有點戰戰兢兢,生怕老總悖然大怒,畢竟這會私企里這些老總牛掰的厲害,那位老總身上都不缺幾分王八之氣,隔三差五喜怒無常,隔五差三,那是屬下遭殃。
愣了片刻,這位華總還真喜怒無常了,不過沒發怒,哈哈笑了,啪聲一拍桌子起身:
“走,架子不小,有些年頭沒見過譜這么大的人了…我還真想見見。”
……………
……………
從地處中原區的華泰公司總部駕車出行,不是車流高峰期都用了兩個小時才到了北郊四環路口,還以為到了,一問才知道還得走差不多半個小時,和市區相比這里是越來越荒涼,路邊已經能見到麥田、地垅、水塘,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郊區農村了。隨行的陳副總和劉秘書暗暗擔心著,生怕華總不耐煩了,不過好在這位城里已經生活的久了,不但沒有不耐煩,反而饒有興致地指指點點,大談自己當年在鄉下怎么怎么著了,曾經的記憶似乎更能反襯此時身份的尊貴似的,這東西屬下沒少聽過,一位副總、一位秘書少不得恭維幾句。
待到了目的地,四顧看看,這個叫祁圪襠村地方除了村里幾幢小樓還像點樣子,剩下差不多都是紅磚瓦房,單門獨院,實實在在地到農村了,雞犬相聞反倒憑添了幾分靜謐,循著方向車直停在村北高處斜坡底,路邊水塘里嘎嘎游弋著鴨子,路邊下坡處一停,驚擾了一群雞仔,母雞領著群嫩黃的小雞仔咯咯達達叫著慌亂地走了開,面前高地赫然一座小木樓,木蘺笆圍著院子里青青一片菜畦,一位年紀不大的人正在院子里拾掇著。
“就這兒?”
華辰逸微帶著幾分愉悅,陳副總點點頭,這地方著實空氣格外清新,風物格外宜人,已經過慣了燈紅酒綠生活的華總大有此處風景獨好的感覺了,指指院子問著:“…蠻不錯的嘛,到這兒搞個休閑山莊肯定火爆啊…”
提著禮物的劉秘書緊隨其后,三個人前后次弟走著,司機在車里等著,剛走到籬笆圍著的門口,院子里那位年青人停住了,拄著大掃帚看著仨位來人:“找誰呢?”
耶!?這話可一點不客氣,把華總問得愣了愣。
站在院子中央的年青人,不帥不丑、不高不矮,方口布鞋,身著灰色線衣,表情是不卑不亢,讓見慣了西裝革履、阿諛奉承的華總像見到鄉下風景一般眼前亮了亮,詫異地一回頭,陳副總小聲介紹著,這是古先生的親戚,叫…什么來著,一下子忘了,一看那小子,又突然想起來了…叫帥朗!
對,單個名字或者單個人肯定忘嘍,不過名字配人,就不那么好忘了,而且這小子很耐看,你說他長了個群眾臉吧,還偏偏和群眾不那么一樣,那兒不一樣呢?對了,像七十年代的群眾。
一看眾人詫異的眼神帥朗知道是瞧自己笑話呢,忍不住又在心里罵著黃曉那孫子,買衣服凈揀土氣的買,還專門給買了雙手工布鞋,這丫要不是看在不掏錢的份上,自己是肯定不穿的。
不過華辰逸可無從知道這些秘辛,陳副總一介紹面前這人就是正主的親戚,只當是個鄉下孩子沒介意,和靄地笑了笑遞著名片:“好名字啊,帥朗…帥先生,這是我的名片,古先生在家么?”
態度很客氣,一貫地客氣,別以為有錢人就都飛揚跋扈啊,最起碼華總沒那么淺薄。在中州這地方,這張名片就足夠贏得尊敬了,還需要飛揚跋扈么?
正是帥朗,正是拿了三千月薪當私人助理的帥朗,名片拿到手里一瞧,華泰汽貿…總經理!?暗道了句,我操…心里一驚,手一抖,眼睛一睜,差點沒把名片掉地上,以前推銷過潤滑油,知道面前這位是什么人物,瞥眼再一瞧車,耶…我操,奔馳…再看老總身后的人,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標準的經理人打扮;另一位OL職裝的女人也頗標致,如果不是臉上那么嚴肅,也能劃到美女行列了。這倆人大前天來過,好像有事相求,不過好像說崩了,古老頭直接把他們趕走了。
我操…這老家伙真有兩把刷子,愣是把個老總忽悠到鄉下來了…帥朗心里暗道著,壓抑著心里的吃驚斜眼瞥了面前站著的這位華總,比自己高半個腦袋,國字大臉,發福的身材顯得很寬厚,也很有幾分威嚴,兩手交叉的放在身前,即便是有求于人,看樣也是志在必得,此時好像只等著帥朗點頭哈腰,諂媚躬身,帥朗這傻不愣瞪來回看的樣子,怎么看怎么像個愣頭青,華總已經把此人定位到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心里有點好笑。
接下來不好笑了,帥朗臉色一整,伸手把名片又還了回去,沒帶幾分客氣地說了句:“等著。”
說罷倚住掃帚回家里去了,這是老頭交待過的,凡來人甭對他們客氣,你不對他客氣,他就對你特別客氣。只不過帥朗第一次對這么有身份的不客氣了一回,心里那得意感嘛,直沖腦際,扭頭背過諸人就做著鬼臉吐吐舌頭,實在是自我小小滿足了下。
而遞出名片又被人給扔回來的華總傻眼了,不知道這算不算丟了個很大的面子,回頭有點尷尬地看著陳副總,陳副總趕緊解釋著,華總您別跟他一般見識,這鄉下孩子不太懂事,有點愣,前天還盯著劉秘書一個勁瞅…沒見過什么世面。安慰兩句,華總倒是釋然了,而一旁劉秘書有點不高興了,暗自腹誹著剜了陳副總一眼,這不胡說嘛!?你看我還差不多,那孩子前天一個勁瞅自己那輛新車呢,根本沒看人。
等待,持續了片刻,有時候越出乎意料吧,還越讓人興趣越大,最起碼讓華總覺得連個看門的都這么譜大,背后的人沒準真有三下兩下,稍等片刻帥朗去而復返,這次好歹有點笑臉了,伸手做著請勢:“華總,請…”
華辰逸笑了笑抬步前行,后面陳副總和秘書跟著也上來了,不料帥朗笑臉一拉,一伸手攔著:“嗨,沒請你們…你們等著。”
得,傻眼了。
陳副總和劉秘書使勁壓抑著火氣,直翻白眼,瞪著帥朗可也沒法發作,上一次被老人家給了個閉門羹也罷了,這回連打雜的也敢給自己臉色了,倆人頓覺得顏面掃地了,直愣在當地,華總也訝色回頭一瞧,本來也有點不悅,不過一看陳副總和劉秘書那張口結舌尷尬站著的樣子,又覺得好笑了,笑了笑擺擺手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那你們稍等等吧…哈哈…”
大笑著幾步直進了這間貌不其揚的小屋,跟在背后的帥朗回頭看看,那倆第一回就拽得跟二五八萬樣,女的連笑都沒給一個,男的伸了仨指頭給三千請老頭到公司看什么風水,拽得那架勢連帥朗也想朝他襠里踹一腳,這會嘛,看這倆這么糗,帥朗也沒放過落井下石的機會,呲著瞇眼做了個鬼臉,把這倆位看得干瞪眼,隨即跟在華辰逸的背后進屋了。
籬笆外,剩下倆人了,劉秘書看看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華總心血來潮這么一下,基本上當天安排好的行程全亂了,亂倒不怕,就怕在這地兒受點刺激,回頭撒氣首當其沖地恐怕就是自己了,心里稍有慌亂地輕聲示意地問著陳副總:“陳副總,有把握嗎?別跟前幾次樣,找回什么個風水先生來跟華總大談什么青龍白虎,厚土龍神,讓華總學機械學的怎么相信呀?”
“我那知道?這行比咱們那行水還深。”陳副總神神叨叨小聲來了句。劉秘書一聽愕然了,隨口接到:“咱們汽貿和風水有什么關系?”
是啊,一個是汽貿,一個是風水,豈能有關?不料陳副總苦苦一笑揭底了:“一樣的,都是蒙人的生意,我上哪兒找個貨真價實的地方,難吶…”
劉秘書撲哧聲輕笑,爾后又是哭笑不得地表情,再想問,不過看陳副總為難的臉色,知道陳副總恐怕也是心里沒底,又不好意思再追問了,倆個人,就忐忑地恭立在籬笆門之外,期待地看著,稍顯緊張地側耳聽著,洞開的木門,木格子的窗扉,好半天了,沒有什么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