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靜靜地發出柔和的亮光,戲臺上的戲已經唱完了。薛崇訓從承香殿出來剛要坐車回去,就聽得旁邊一個尖尖的聲音小聲道:“稟皇上,今天酉時程夫人在溫室殿見了兵部尚書程相公。”
薛崇訓回頭循著聲音看向說話的人,是個宦官,雖然他埋著頭,但薛崇訓已看出來是一個陌生的宦官,因為平常在身邊走動的那幾個大宦官薛崇訓都比較熟悉,別說看到正面,見著背影也認得出來。
“誰讓你來說的?”薛崇訓沒怎么思索就下意識地問出了這句話。
宦官道:“沒人叫奴婢,奴婢下午正巧在那邊當差,看見了。”
薛崇訓心道如果沒人指使他一個宦官跑到我面前來說這事兒作甚,有什么好處?但他略一思索,并不打算將這事兒打破沙鍋問到底,隨即便輕松地說道:“淑妃(程婷)的父親不在了,程千里形同她的父親,見見親人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是,都怪奴婢多嘴,奴婢罪該萬死。”宦官急忙跪倒在地。薛崇訓揮了揮袖子,上車就走。
大路兩旁有路燈,但里面的燭火在夜色中仍舊顯得微弱。本來薛崇訓是比較喜歡夜色中的涼風的,但這時他卻隱隱感覺夜的天空隱隱有一種無形壓力。
御輦周圍有一群宦官宮女護駕,其中管事兒的是宦官張肖,本來是魚立本手下的人,不過很早以前就投奔薛崇訓了的。張肖瞅準機會問:“陛下的御輦要去哪里?”
時間已經比較晚了,現在回去當然就該是睡覺的時候,薛崇訓也明白這句話是問要臨幸哪個妃子。他本來想去程婷哪里清靜一下,因為程婷給他的感覺性情比較淡泊。但或許是剛才那個陌生宦官的話影響了他的情緒,這時他想了想便臨時改了主意:“去德妃宇文夫人那邊。”
“是,去德妃殿。”張肖提高了聲量應了一聲。另一個宦官會意正想離開隊伍過去報信,被薛崇訓喝住才作罷。
薛崇訓登基之后,把有名分的妻妾都封了嬪妃,其中正室李妍兒封皇后,其他人是正一品夫人:淑妃程婷、德妃宇文姬、賢妃杜心梅。仍在伏俟城的慕容嫣和突厥公主阿史那卓因為不是漢人,封的正二品九嬪之列。
宇文姬等人住的地方也在太液池南邊挨著蓬萊殿,方便侍寢的緣故,但薛崇訓也有好一陣沒去了。剛走到院門口,忽然聽得守門的宦官喊了一句:“皇上駕到!”薛崇訓頓時感覺異樣,心道:原來宮里的人真會這么喊。
走進院子,就聞到一股子異香,只見滿院子都種著花花草草,薛崇訓不用問也知道肯定是種的一些藥材。宇文姬父女倆在這點上倒也有幾分相似,一個愛種菜一個愛種藥。過得一會兒,就見宇文姬和幾個宮女一塊兒迎接來了,她穿著一身深灰的翻領長袍,著裝上實在沒有宮廷貴婦們那般艷麗,竟然仍是一副男裝。
宇文姬行了一禮道:“不知陛下會來,倉促未及整理衣冠請陛下降罪。”
薛崇訓笑道:“算了吧,今晚承香殿那邊有唱戲的,你怎地沒去?”他一面說一面打量著她。宇文家雖然自稱炎黃子孫,但這個姓氏可能有鮮卑人的血統:宇文姬的膚色和旁邊的宮女一對比,就顯得很白,沒有常人女子那種淺黃的光澤;個子也高,可能比身材高挑的姚婉還高出一些,而且她喜歡穿腰身緊窄的男式翻領長袍,這種長袍本身就是中原吸收胡人服飾的一種款式,穿在宇文姬身上顯得身段修長苗條。她的臉蛋上也是有股子媚氣,與漢人崇尚的賢、淑等氣質不太一樣,嘴唇還厚但色澤嫣紅十分性感。
“我正趕著讓下面的人抓藥,明天要送到太極宮去,看戲什么的也沒多大的意思,就沒去。”宇文姬道,“陛下,您還是對離宮的那些老宮女們好些吧,那邊郎中奇缺,生了病的人連藥都沒有只有等死,竟比市井間的老婦還要悲慘!”
薛崇訓聽罷忽然想起以前的事兒來了,宇文姬常常跑去城隍廟去給那些乞丐把脈…由于宇文孝做事太狠辣,薛崇訓感覺宇文姬的這種善心泛濫很是奇怪,直覺上很矛盾。顯然她現在搬到宮里來了,又找到了同情心泛濫的宣泄口,就是那些被拋棄遺忘的老宮女和前朝的嬪妃女官。
“行行…我不是對她們差,朕日理萬機哪里顧得上,明天一定交待內侍省的人去管一下太極宮那邊的人。”薛崇訓隨口道,臉上故作一本正經很重視的樣子。在這個世上,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總有一些命不好的人受苦受難,他覺得自己又不是觀音,難道見有人苦難就要吃不香睡不好?
他又用不經意的口氣問道:“對了,你以前不是常回娘家居住,最近有回去見你父親么?”宇文姬道:“回去父親要罵我,再說最近挺忙的,有好一陣子沒見他了。”
薛崇訓道:“抽空還是多噓寒問暖一番。”宇文姬差異道:“今天怎么想起了,父親不是常常與你見面么?”薛崇訓趁機給自己找一個合理的借口:“明天我便召見他,代你問候幾句。”
因為東北用兵的那事,薛崇訓這些天一直在琢磨,其實琢磨得最多的還是身邊那些人。他有時候在想:這些手握重權的大臣是什么樣的人,在下面究竟在干什么什么,只能通過見面的時候和奏章來判斷,可是李龜年一個男子也能演成惟妙惟肖的婦人,有時候眼睛看到的東西并不可靠。
但他也反思自己是不是多疑了,唐朝百年沒有特務機構,仍舊維持的運行不是?
晉王府以前設立的那個刺探京城內外情報的“內廠”,是不是應該擴大勢力,做成一個特務機構?明朝廠衛制度在史上很受詬病,就是一個反動、黑暗、殘暴的代名詞。但史書和評論都是士林的人寫的,它究竟有沒有好處,薛崇訓不能只回想它的名聲,還得自己判斷。
內廠牢獄的影響并不大,以前不過是薛崇訓無視法律在長安橫行霸道的工具,他登基之后也沒有過多重視。現在宇文孝的辦公地點在紫宸殿建筑群的東邊設了個不起眼的書房,也沒什么官吏;唯一保存下來的東西就是晉王府親王國的那個監獄,還有里面的一些官署書吏并入了內廠,主要干的事是監視入苑坊住的那些李家王爺。
李家丟了江山,被人監視控制是情理中的事,沒什么人說好歹;但如果內廠插手監視大臣,會產生什么后果?
“郎君在想什么呢?”宇文姬提醒了他一句。薛崇訓頓時露出一個壞笑,上前兩步靠近了些低聲道:“我在想,一會兒該用什么法子讓你欲罷不能…”
宇文姬的臉唰一下就紅了,瞪了他一眼:“宮里可是有很多規矩的,我可得正經一點。”
“宇文夫人不是一直都很端莊賢淑的么?”薛崇訓笑道。宇文姬聽罷覺得是在嘲笑她,有點生氣了:“想起了呢你就來一趟,平時連人影都看不到,我和守寡有什么區別!你干脆別來招惹我了!”
剛見面那會兒她的禮節倒是挺周到恭敬,沒說兩句話脾氣就上來了,也就只有薛崇訓的“舊人”們敢這樣任性,不過他也不計較依舊面帶笑意,好言與她說話。
薛崇訓大晚上的到這里來,自然是要在這里睡覺過夜,兩人便一邊說話一邊從廊廡向寢宮走去。進了臥房,薛崇訓見桌子上放著幾個木盒,上面還貼著字,便好奇地走過去瞧,只見其中一個盒子上寫著:太平公主。他便問道:“我母親身體不適,要用藥?”
宇文姬笑道:“這不是治病的藥,是養顏的。”薛崇訓道:“原來如此,難怪你的皮膚那么好,也在用這種養顏的東西?”
“我可不敢用。”宇文姬臉上露出神秘的樣子,小聲道,“此藥固元氣而養宮,但是服用后會有副作用。哎呀,這么簡單的醫理你也想得到嘛…你又常常不來,我要是服用此物可不難受?”
她說罷臉蛋上浮現出了一絲紅暈:“你先等等,我去沐浴便來…服侍你。”
薛崇訓恍然大悟,已明白了八分,心道承香殿也沒男人,不過玉清那道士會有點悲劇罷。想罷不由得心下一陣好笑。
宇文姬離開臥室去洗澡了,薛崇訓便坐著等,過得一會兒宮女便送了兩份甜湯上來,說道:“要到歇息的時候了,陛下便將甜湯當茶飲罷。”
薛崇訓點點頭,這時他覺得有點無聊,便揭開那個木盒子瞧瞧,只見里面隔著一些烏黑的丸子。他隨手拈起一顆來拿到鼻子面前聞,有股子很清淡的香味。這玩意是女人服用的,肯定不能當壯陽藥吃,他正想放回去時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便將手里的丸子給放進了宇文姬那碗甜湯里,想了想又拿起一顆丟進碗里。他干完壞事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笑意,便拿起勺子在那碗中攪拌了一會兒,讓藥丸在里面化開,湯水的顏色漸漸就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