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剛剛才發生了戰爭互有死傷,這時候唐使在突厥王帳的氣氛顯然不怎么好,免不得一番口舌之爭。默啜便說道:“咱們也不說那些沒用的,說條件吧,怎么個和法?”
何煦伸出五個手指,默啜皺眉看著他的手指,然后聽得他說道:“晉王答應五年之內交付價值五十億錢的物資資助突厥汗國。”
“五十億錢…”默啜回頭看向左右,好像對這么龐大的數目沒有直觀的感受,如果說給他多少牛多少羊多少布還好理解,換成錢數他一時就反應不過來。
這時楊我支說道:“五十億可是一筆非常大的錢財,拿長安的物價算,一個強壯年輕的奴隸市面價格是五萬,五十億錢就可以買十萬個有勞力的奴隸。當然長安的物價是出奇的高,如果這些錢按照北邊的價格算東西,便不只買這些人…”
楊我支在長安生活的時間比較長,一說起這些東西就如數家珍,“又說織物和糧食,唐朝實行三河法后漕運力提高,長安米價雖然照樣比東都等地貴,但有所回落。我回來之前,一石米市值一百五十文,十億錢能買米六百六十多萬石(約四十七萬噸)…絹二百五十文一匹,那些錢便能買絹四百萬匹。”
眾突厥人聽罷楊我支的計算,頓時嘩然,默啜也愕然道:“六百六十萬石米…”他隨即笑道:“晉王出手挺大方呀!”
何煦默然,其實和發動戰爭比起來也不算多,兵部要發動一場中型規模的戰爭,軍費預算至少十億,還不算人員傷亡和地方上被破壞后的經濟損失。而且何煦心里也清楚:不給予突厥人足夠的利益,怎么能讓他們動心,而五十億或許只是一個畫餅,薛崇訓說的是“五年內”。
默啜果然已經很動心了,眾突厥人對唐使的目光也友善了許多。仿佛這倆人不是血肉做的,而是金山閃閃的金銀化身。
在巨大的物質利益誘惑下,之前大戰死傷的那些突厥人在默啜眼里就算不得什么了。
這時何煦又道:“分期付款。”
“啥?”默啜茫然道,“啥叫分期付款?”
何煦解釋道:“將五十億分作五年,每季交付一部分,五年予清。這樣做是防止邊境出現意外,就是說如果可汗一旦率兵進攻我州縣,和書上的條款將因此破壞,朝廷也就不需要再繼續向可汗輸款了。”
到現在薛崇訓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用錢換和平。
許多突厥貴族已經把持不住,紛紛用突厥語對默啜說道:“如果唐朝真愿意給那么多東西,強過咱們自己去劫掠。”
“我們出兵要攻城攻鎮,自己也要死傷,大軍出動糧草牛羊要費不少,如果唐朝自己送我們需要的東西上門,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銅錢我們拿來沒太多用,讓他們換成繒絮、鐵、鎧甲、兵器、牛羊和糧食!”
“得到了唐朝的物資,我們可以趁此機會滅掉北方的鐵勒諸部落,這些人常常在背后搶劫我們的牛羊馬匹,燒殺我們的帳篷子民,對可汗很不尊敬。”
默啜抬起手制止眾人的議論,回頭打量著站在中間的唐使。唐使何煦進來一直都是說的漢語,正好默啜和他的不少大臣都懂漢話,便不知道何煦懂不懂突厥語。默啜便道:“大家要沉住氣,不要給點好處就忘乎所以,讓唐朝人笑話。此前張仁愿承諾了我們那么多好處,結果呢?”
“可汗英明!”
默啜用漢語對何煦說道:“你說的話是晉王的意思?他說話算話?”
何煦掏出一封信來:“晉王親自蓋印的書信,我只是轉述他的話。至于晉王說話能不能算數…”顯然這個問題是不言而喻的,太平公主和他的兒子專權,不僅唐朝國內人人皆知,周邊這些汗國也關心超級大國的政治,大多也是清楚的。不過現在中國的國號依然是唐,何煦不能明說這個問題,便借口道,“晉王是得到了朝廷允許的,可汗盡可放心。我中國崇尚忠信禮儀,絕不會輕易失信于他人,兩邦既要簽訂國書,可汗還有什么疑慮呢?”
默啜沉吟了片刻,說道:“金山公主不能嫁到草原上來,得另外選個公主嫁過來,咱們結成親戚才便于言和相好。”
何煦忙道:“和親大事,非我等可以答應的,可汗應修國書到長安,請陛下及朝臣定論。”
默啜笑道:“讓晉王給口話就行了,他這點事都做不了主,誰信呢?”
何煦道:“我出發之時,晉王未提及和親之事,請可汗另派使節至唐商議。”
默啜回顧左右,嘲弄唐使道:“這人過來和我談條件,什么都做不了主,我和他談什么?你下去侯著,待會給你消息。”
何煦只得執禮告退,有突厥官吏帶著他出帳安頓。
默啜轉頭看向兒子楊我支:“這事兒如果可靠,得要你過去和他們談。”
“兒臣覺得唐人要議和多半是誠意的。”楊我支一面思索一面分析道,“近兩年唐朝在河隴地區與吐蕃至少有兩次大戰,每次動用兵力不下十萬,民夫不計其數;在西域也有幾次大小用兵;洛陽起兵一次,用兵數萬;聽說在西南和南詔也有過戰爭,具體情況不明。又加上太平公主生活極其奢靡,宮廷中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還大興土木修建華清宮。兒臣無從知曉長安朝廷內部的帳目,但估計他們是入不敷出了,又不敢對士族加稅激起反抗,恐怕無力再對我突厥汗國發動大戰。如果坐視我國襲擾西北或河北地區,太平黨的臉面無存…以此看來,至少近一兩年他們是誠意要和的。”
默啜點點頭道:“五年五十億,每季給付?咱們眼前只能拿到兩億五千萬錢。你去再和他們談談條件,爭取第一回就交付半年或一年的東西,咱們有了這批支援,一等到秋天就先去把鐵勒諸部給滅了!”
楊我支道:“兒臣定然竭盡所能。”
默啜又道:“要糧食和盔甲,咱們要打鐵勒最需要這兩樣東西!”
外交的事兒又交給了楊我支,這個人通曉唐朝,是不二的人選。默啜同時給予唐使承諾:只要議和成功,得到第一批好處后就返回草原遣散軍隊,放棄對唐朝邊境各地的威脅。
薛崇訓顯然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議和,戰役剛一結束就先派出使者過去找默啜談判,然后才帶領軍隊去西城修整。
他也沒辦法,張說想盡辦法才調動了三萬軍隊及一批軍械糧草北上,別說兵不夠,就是這安北鎮所在的幾萬人繼續打下去軍需消耗也是個大問題。此時大唐的實力不是不強,關鍵是周圍有很多地方需要布防和備戰,運輸和戰爭準備所消耗的國力也比游牧民族大得多。
但他認為唐朝真要進入戰爭狀態,戰爭潛力還很大,能量完全沒有挖掘出來。不過他不敢對國內施壓,會影響統治的穩定。畢竟這時候的外部壓力并不大,沒有哪股勢力能達到威脅帝國存亡的地步,不要命地發動戰爭根本沒必要。
薛崇訓的軍隊進入西城的時候,只見有好幾處城墻都塌了,城池附近有許多尸體,軍民正忙著挖坑和搬運尸首,一片悲慘的景象。
張五郎等大將見此情形,或許想起薛崇訓還要送物資給突厥人的事兒,幾個人便唉聲嘆氣很失落的樣子。
騎在馬上的薛崇訓便回頭問道:“嘆什么氣?”
大家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張五郎便答道:“沒什么,只是見西城傷亡很大感到痛心。”
薛崇訓道:“河套地區本就是水草肥美之地,游牧民族都想要的地方,現在這里卻駐扎著我們的部隊,在各朝各代比起來算好的了…有些朝代喪權失地,屠殺輒以百萬千萬計,人就是這樣的有啥辦法?世上沒有太多完美盡如人意的事。”
“薛郎所言極是。”張五郎道,“等休養一些時候緩過氣兒來,咱們還會找突厥人還回來的吧?”
“嗯。”薛崇訓淡淡地說道,“天下哪有白給便宜?”
眾將聞罷臉色稍好。
軍隊旗幟鮮明隊列整齊,以此進入城門后,薛崇訓發現城中雖然看起來破壞嚴重狼藉不堪,但是稍稍留心會發現軍民都沒有閑逛的,全部都在做事,有的挖坑有的抬人有的清理道路,還有人在修墻鞏固城防。真是井然有序啊,如果不是有人告訴人們各自該干什么,不得慌慌張張亂作一團?
過得一會兒,只見一隊人馬從廢墟中走了過來,前頭的人都穿長袍,紅的青的白的都有,看來是文官。他們來到薛崇訓的儀仗前便下馬拱手見禮,喊著拜見晉王。
薛崇訓也停了下來,說道:“你們在萬難之中守住了西城,不僅有軍功,更保護了西城數萬軍民的身家性命,功勞甚大,吾心甚慰。稍后我定問清事情來龍去脈,將你們各自的事跡書寫成表上奏朝廷,按律論功封賞。”
“我等盡份內之責,不敢邀功。”大伙口上謙虛地說著,不過心里應該會很樂呵,事跡直接報到御前和政事堂,鐵定是要升官發財的。
這時一個穿紅袍的老頭說道:“我是長史,戰時軍政之令雖以長史名義發的,但我實在不敢受頭功,否則心有不安。此事功勞最大者,當屬李公子,我想西城的諸公對此是有共識的。”
長史口中的李公子應該就是薛崇訓聽說的那個太宗的曾孫李適之吧?薛崇訓心里這么想,當下便問道:“李公子何在?”
過得一會就見一個身穿白氈的翩翩少年郎從后面走上來,剛剛執禮,忽然就聞得王昌齡正色道:“面見晉王,竟攜帶兵器!”
薛崇訓聽罷看了一眼少年郎的腰間果然佩戴著一柄長劍。
這時長史幫腔道:“李公子乃宗室,此時又在大道之旁佩劍有何不可?”
薛崇訓忙找臺階下,一副大度的樣子:“何須計較小節?”
李適之受了薛崇訓的幕僚呼喝,卻表現得非常謙遜,一點爭鋒相對的意思都沒有,干脆地解下佩劍雙手遞給旁路的飛虎團侍衛,“面見表兄,本該執禮恭敬才對,是我一時疏忽了,請表兄責罰。”
薛崇訓心頭一算,李適之是太宗的曾孫,自己的母親是太宗的孫女,他和李適之倒真算得上是表兄弟。
他便笑道:“不錯,不錯,果然是高祖血脈。我返京后在陛下面前說說你的事兒,到時候讓你在京里謀個差事,也省得親戚疏遠了。”
李適之忙拜道:“多謝表兄提拔。”
“走。”薛崇訓輕輕踢了一下馬腹,帶著一大群人繼續往北而去,越過了西城的一幫官吏,他臉上的笑意很快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