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元二年七月初唐吐聯軍在石堡懸崖下面的工事總算是完工了,三座高達屬實丈的土山平地而起,雖然仍然沒有懸崖高,但目標已在射程之內。
完工當日,唐軍還有模有樣地辦了一場祭祀拜神。眾軍在土山下面擺上馬、牛、羊、雞、犬、豕六畜,又呈上五谷、鮮果,然后一塊兒跪倒在前面拜祭。此景讓薛崇訓有種身處邪教中的感覺,但見大伙都十分虔誠,他也就不動聲色一臉圣神位于前面帶頭叩拜。
拜完之后,薛崇訓便展開王昌齡寫的稿紙,念道:“伏惟昌元二年七月初五日,大唐朝衛國公行軍總管薛崇訓,謹以犧牲之禮五谷鮮果,告皇地祇昊天上帝、神州五帝黃帝炎帝顓頊少昊太昊、社稷日月…石堡城始建于隋,無異漢土…”
當念到后面宣稱石堡城歸屬時,薛崇訓仿佛感覺是在宣稱赤嶺一帶的主權,是唐朝無可爭辯的圣神領土一樣,神情也是一凝。王昌齡在書中寫得動情,告誡人們不要忘記祖宗披荊斬棘開疆辟土的艱辛云云。一篇祭文,頓時讓這場戰爭變成了正義之戰。
念罷祭文,薛崇訓還沉浸在王昌齡那文章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氛圍之中。這時身穿一塵不染白袍的文官取了牲口的血,跪進滴進面前裝酒的銅盆中謂之血祭,大有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氣概。花了小半天時間搗鼓了這場儀式,倒讓唐軍的士氣振奮,薛崇訓下令開始攻城。
唐軍負責在土山上用遠程攻擊,等沖方臺的時候當然是吐谷渾人去,這是按照議和條款的義務。
兩國聯軍各自列陣,唐軍趕著把拋石車的部件搬上了土山組裝,懸崖下面人頭攢動一片熱鬧忙碌的場面。這會就沒薛崇訓什么事了,打仗自有將領們辦,他便帶著王昌齡宇文孝等幕僚躲得遠遠,跑到后面的一處山坡上看戲。
戰鼓隆隆響過后,聽得“嘰咕”幾聲木頭劇烈摩擦的牙酸聲音,“咣”地一聲,便見一枚黑煙滾滾的火球飛向天空,不料沒打上懸崖,撞在峭壁上便滾了下來,在半山腰時里面的火藥引燃,“轟”地一聲燃起了絢爛耀眼的火光。于是又停了片刻,土山上的人調整好角度之后,幾枚火球總算是飛了上去。于是六架投石車輪流投擲,連續不斷將石磨一般大小的火藥球往城堡上投擲。
這時薛崇訓第一次在白天親眼看到攻城,上回頭腦發熱想用南衙兵四個團打這石城,但那是晚上,壓根就看不見上面是什么模樣。如今他本來以為場面是很激烈壯觀,哪想得如此沉悶,狹窄的谷地里占滿了穿著明晃晃盔甲的人,可因為軍紀十分安靜。周圍除了將領們的吆喝聲,便是那巨大的投石車嘰哩咕嚕轉動的聲音,比聽鋸木頭還難受。
那些火藥球飛上去之后便炸開燃燒,濃煙四起,如此忙活了兩個多時辰,懸崖上已是煙霧彌漫,就像被大霧籠罩一般。
薛崇訓見狀心情變得開心起來,回顧左右壞笑道:“那煙霧里砒霜、硫磺、狠毒、草頭烏、芭豆什么都有,夠他們喝一壺了。對了少伯,吸了這些玩意會怎么樣?”
王昌齡淡然道:“輕則口鼻出血上吐下瀉,重則中毒身死。”
薛崇訓哈哈大笑:“把他們全毒死了,咱們上去接收城池便是,石堡城、鐵刃城,不過爾爾。”
這時拋石車停下來了,吐谷渾軍排成長排開始沿著上山的唯一一條小徑往上沖。城池下面本來有兩個設關卡的方臺,這時早就沒敵兵了,他們全部都龜縮到了山頂上。
薛崇訓等也注視著山頂,期待著結果。不料等吐谷兵沖上去之后,立刻就遭到了抵抗,各種東西滾下來,一些人從山上咕嚕滾落,遠遠看去就像泥石流時的石子一般,掉下懸崖時,那些人在半空中四肢亂刨,好像是在飛翔一般,但轉瞬摔在山腳下,基本就是肉餅。
戰場上吵鬧了一陣,吐谷渾人撤了下來。拋石車重新開始運作。
過的一會,張五郎從山下爬上來找薛崇訓,薛崇訓不等他開口就問道:“那么多毒煙,吐蕃人怎么還熬得住?”
張五郎摘下頭盔說道:“估計是用濕布蒙住口鼻了,能多挺一會。咱們只能多熏他們幾天,我找薛郎正為這事,毒火球不夠用的。”
薛崇訓道:“此事無礙,軍中有許多工匠,我傳令趙司判趕緊從鄯城運材料過來臨時做都來得及。”
戰場再次變成了工地,后邊趕工造毒火球,前面的土山上用投石車投擲上去,投石車輪流工作,晝夜不停。而方臺下面的路口陳列有強弓硬弩,防備吐蕃人從上面沖下來。
如此一天一夜,不僅山頂上煙霧彌漫,連守在山口的吐谷渾兵都聞到了刺鼻的味道,有的受不了口鼻流血,諸多不適,他們只好用濕布捂住口鼻強撐著,但人要呼吸這種法子沒法完全過濾毒物,如果薛崇訓能做出活性炭估計好點。山口的吐谷渾兵只好撤離。
初七日時,拋石車再次停了下來。等風吹了一天,吐谷渾兵用濕布包住頭臉再次往山頂上沖,這回完全沒遭遇任何抵抗。過了許久,前方將領就來稟報,已經攻破石堡城。
城里吐蕃人被毒死大部,其余的躲在一間封閉的石屋里沒法組織防御,等吐谷渾兵上城后才出來。吐蕃殘兵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全部繳械投降。
至此石堡城再度落入唐軍之手,六十年來山頂上第一次插上了寫著唐朝國號的旗幟。吐谷渾唐軍聯軍投入兵力人力近十萬,圍城兩月破城,死傷將士、工匠兩百余人,而吐蕃被毒死俘虜六百余人。
不是親眼看到尸體俘虜的數量,簡直不敢相信這里六百余人能擋住十萬大軍。俘虜自然被斬首,只留下吐蕃守城的叫鐵刃的將領活口,薛崇訓打算押解回長安邀功的。
他登上城堡俯覽眾山時,河流山脈盡在眼底,心中一闊,真想高唱一曲“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但這詞兒在此時是反詩,他不敢當眾高呼,值得把蓬勃的詩意咽回肚子里去了,心里還有點難受,就像渾身充滿了力氣沒地兒使一樣。
宇文孝在一旁說道:“若非薛郎的毒火球妙計,此城絕不可能以傷亡二百人的代價拿下來。咱們只要把戰事經過擬成奏章報上去,首功當屬薛郎無疑。”
王昌齡也說道:“主公的頭功自然當仁不讓,就算出人出力的吐谷渾人,不也是主公聯絡和談才辦成的事么?如此一來,主公恢復郡王爵位指日可待。”
“爵位只是浮云…”薛崇訓回頭揮了揮手,示意在一旁警戒的將領和侍衛回避。他眺望連綿不絕的山嶺,嘆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注定成敗的地方仍舊是大明宮。”
如今大明宮是太平公主說了算,而太平公主是薛崇訓的親娘,薛崇訓說的大明宮當然不是指此時,而是擔心太平下臺之后的處境。王昌齡當然是聽懂了意思的,但是他一時不好對皇室的事多言,只有默然不語。
宇文孝眉頭一皺,臉上的溝壑就更深了,“薛郎可有什么打算?”
薛崇訓沉吟許久,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宇文孝和王昌齡都注意觀察他的神色,情知他已有計較,只是不愿說罷了。這種事幕僚也不好追問,只得慢慢猜測。
三人站在城頭上繼續默默地眺望四周的景色,山巒起伏、江河千里,十分壯觀。這里雖然一副人跡罕至的蒼涼,給人偏僻之感,但起戰略地位十分重要。
從今往后,河西、隴右地區將連成一片,南絲綢之路的安全必將帶來與中亞貿易的頻繁,隴右千里沃土將成為唐朝的糧倉之地…吐蕃在重新攻占石堡城之前,兵鋒再也無法到達河湟隴右的唐軍據點;加上吐谷渾人投向唐朝、積石山地區的堅固工事,吐蕃人在東線基本沒有指望了。
高宗時期唐朝名將薛仁貴在大非川全軍覆沒,唐軍損失數萬,一場戰爭的失敗就影響了唐朝數十年的氣運;一場戰爭的失敗,導致唐朝在遏制吐蕃的東線戰場長期處于被動,迫不得已要投入更多兵力國力防御,不僅影響了隴右地區的經濟,也不斷消耗國力。
而現在程千里和薛崇訓在隴右地區的勝利,勢必同樣產生長達數十年百年的深遠影響。唐朝廷有識之士定然能意識到昌元元年到二年這段時間在西北地區的節節勝利意味著什么。
果然石堡城大捷的消息傳入長安,還沒等薛崇訓的奏章到達,長安就立刻下了詔書,傳隴右節度使程千里、伏礏道行軍總管薛崇訓進京面圣。
薛崇訓在鄯州安排了一番人事,讓張五郎繼續掌劍南軍兵權,宇文孝繼續發展西北部情報網。他好不容易在這邊積蓄了一些實力,當然不可能因為回京就完全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