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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明月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薛崇訓無法每件事都做到,不過他因此會有些自律。殺父奪妻,是同一級別的仇恨,就算他可以如此對待心中的戰犯伏呂,最明智的做法卻是先殺掉伏呂,然后再搶他的老婆,否則此中仇恨就很難化解。

  可是薛崇訓此時不能殺伏呂,還得保護他的安全。伏呂在吐谷渾國內被大多數奴隸主擁護,有他在才能維持地區穩定;何況伏呂如果在唐朝境內遇害,和談什么的轉瞬就成浮云,雙方的戰爭會繼續,不符合薛崇訓的既定方略。

  于是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欲望。貪婪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惡性,無法消除,只能用理智克制。

  但克制是如此脆弱,當宴會散的時候,慕容嫣又輕輕說道:“大相喝醉了,衛國公能送他回去么?”

  伏呂有很多隨從,要送他回去當然不必薛崇訓親自送,薛崇訓聽到了弦外之音…想起之前慕容嫣用腳碰自己的腿的親昵動作(雖然只是個誤會,但他認為是那樣),現在她又以送人為借口邀請自己,薛崇訓就很容易想歪了。

  他看著慕容嫣那未笑含春的目光,猜測著那貂皮上衣下定然誘人的婀娜身段,方寸已然有些凌亂。

  薛崇訓沉吟片刻,心里想:只是送送,最多氣氛曖昧點而已,不傷大雅。

  于是他便點頭同意,站起身來去攙扶伏呂。

  不料這時伏呂醒了,茫然道:“宴會已經完了?”

  “散席了。”慕容嫣說。薛崇訓仿佛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許失望,她在失望什么,是不想看到伏呂這么快醒來嗎?

  慕容嫣又道:“衛國公正要送你回去…”

  薛崇訓不禁說道:“我仍舊送送罷。”

  “衛國公以禮相待,禮數周全,真讓我們有賓至如歸之感。”慕容嫣趁說話的時候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薛崇訓的臉。

  薛崇訓避開她那熱烈的眼神,哈哈強笑道:“愿兩邦長久和好,永不兵戎相害。”

  一行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從大堂出來。前面的侍從打著燈籠,大伙走過回廊,繞過儀門、蕭薔,才出了州衙。因為行館在州衙一旁,并不在衙內。東邊的一排房子,本來是接待過往同僚,朝廷御史京官的行館,平時也有少數戶部、工部的官吏駐辦,但大部分是空置的,所以正好安排給吐谷渾使臣伏呂等人下榻。

  入得行館門廳,眾人扶著伏呂進了北邊的上房,薛崇訓也一塊兒進去,按照禮節自然要喝一盞茶說說話再走。唐代生活節奏較慢,和人交往自然也磨磨蹭蹭的有諸多客套。

  薛崇訓也覺得這事兒挺扯淡,數月前雙方還陳列大軍打得你死我活,鄯城都落到吃人的境地了;現在卻對他們如此客氣友好。戰爭打的不是大義,而是政治。政治本身是一件無關好壞的東西,但在多半官僚眼里,或許就是爭權奪利的工具罷?

  “大相在蔽州住得還習慣吧?此間房屋與草原大帳若何?”薛崇訓和氣地問。行館的房屋比陳舊的州衙內宅還好一些,一道淡雅的屏風后面是休息睡覺的暖閣,外頭擺著幾案桌椅,一應俱全。

  伏呂搖搖因酒氣上沖而漲紅的腦袋,又急忙點頭道:“還好,不錯不錯。”

  慕容嫣面帶微笑地說道:“承蒙衛國公款待,一切都很舒適,在此住了一晚,頓消旅途之勞。”

  “如此甚好,甚好…”薛崇訓放下手里的茶杯,但見伏呂已經清醒,多留無益,便起身抱拳道,“你們早些歇息,不易來訪一次,便多在鄯州游玩幾日罷。今晚天色已晚,我就此告辭。”

  就在這時,慕容嫣忙說道:“上回在吐谷渾一見,王弟邀衛國公下棋,可我知道你只會圍棋是么?”

  “哈哈,公主記性真好。”薛崇訓笑道,“確是如此,當時我以庶民的身份覲見,錯以為是叫我下圍棋呢,便說略會一二,差點沒被治欺君之罪。”

  慕容嫣面帶微笑緩緩地說:“王弟不會圍棋,我會。勞衛國公親自相送,方來便走,我們過意不去,不若留下來下一盤棋再走如何?”

  她的目光幾乎都沒離開過自己,薛崇訓已感覺到有些超常,卻貪婪地享受著這種垂青,又想:雖然天有點晚了,但只是下棋,又有伏呂在場,沒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薛崇訓便答應了。行館不缺用度,很快當值的胥役就搬來了取暖的炭火,取來了圍棋放在幾案上。伏呂先前喝酒喝醉了沒吃什么東西,這時候又叫人去弄宵夜,然后坐在案前觀棋。

  薛崇訓發現這個慕容氏不愧為王族,是個非常有風情的女人,對漢人的文化頗有造詣,不僅寫得一手清秀雋永的好字,還會下圍棋。此情此景與之對弈倒十分有閑情雅致,真一個“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

  過得一會,胥役拿來了一些茶點夜宵,伏呂邀薛崇訓一塊吃,薛崇訓婉言謝絕,繼續與慕容嫣下棋。

  這時慕容嫣見薛崇訓眉頭緊蹙,到了難以下子的境地,不由得掩嘴一聲輕笑,輕輕問道:“衛國公喜歡下棋么?”

  薛崇訓長噓一口氣道:“得看和誰一塊兒下。”

  “怎么說?”慕容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臉。

  薛崇訓微微一轉頭,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伏呂的距離,不動聲色地輕聲說道:“我們都在想同一個棋盤,心思在同一個地方…你能感覺彼此的心在一起跳動嗎?”

  慕容嫣的臉頰頓時就紅了,一改平時雍容大方的神態,變得十分尷尬。薛崇訓見狀有些迷惑起來:起先她用腿碰我,又邀請我到這里…難道是我會錯意了?

  她忽然站了起來,薛崇訓怔怔地仰頭看著她的臉:“怎么了?”

  慕容嫣表情很不自然地說道:“奴隸(胥役)搬火盆一烤,有些熱,我入內換身衣服,衛國公先與大相說話罷。”

  “嗯…”薛崇訓心下有些郁悶。這個女人,是熱情開放的,還是知分寸懂操守的?是冷的,還是熱的?

  伏呂一邊大嚼一邊問道:“勝負如何?”

  薛崇訓沉吟道:“尚未知曉,公主的棋藝叫人琢磨不透啊。”

  伏呂笑道:“慕容家一家子都仰慕大唐風采,王城里有許多漢人的東…”突然砰地一聲!

  門被掀開了,一個侍衛粗魯地撞開房門,急道:“房頂上有人!諸公快離開此地!”

  這時一聲驟響,那紙表的木格子窗被捅了個大洞,一支寒冷的箭簇伸了進來,對準伏呂。薛崇訓伸手摸到佩刀,大喝道:“大相當心!”

  在一瞬間,薛崇訓看到窗戶外面那拉弦的人光著腦袋一根頭發都沒有,是個和尚。他突然想起去迎接吐谷渾使者那天在路上聽到的法事,說是城外請來的和尚?但他如今顧不得細想,念頭一閃而過。

  伏呂被這么一激,酒已完全醒了,趕忙掀了桌子,上頭的茶盞杯盤乒乓摔在地上,濺起片片碎片。“釘!”一枝利箭釘在了桌面上,力透桌案,尾部的羽毛還在積聚搖晃,其力道不可小窺。

  刺客一出手就攻擊伏呂,恐怕不是沖著薛崇訓來的…他們殺伏呂作甚?

  第一擊沒有得手,為門外的侍衛爭取到了時間,七八個吐谷渾人飛快地奔進來了,有的用弓箭對著窗戶還擊,有的擋在了伏呂和薛崇訓前面護衛。很快他們兩個當頭的就站在了一起,讓眾侍衛團團護住往外走。薛崇訓再次感到異樣,居然和曾經的敵人首領并肩作戰…

  這時房頂上一陣響動,眾人忙抬頭看上面,緊緊地盯著動向。不一會,瓦片便被揭開了,薛崇訓甚至從縫隙里看到了天空中那輪潔白的明月。箭矢紛紛飛來,侍衛們在頭上胡亂揮舞著兵器,但用處不大,不斷有人中箭慘叫,好在下面人多擠成一團,薛崇訓和伏呂都還沒事,眼看門口越來越近,只要出得大門到了空地上危險要小得多,越拖得久救援越近。

  薛崇訓突然說道:“你們的公主還在暖閣里換衣服!”

  伏呂道:“出去再說,刺客不是沖著她來的。”

  “要是抓了公主做人質,豈不麻煩?”薛崇訓白著臉道。這時又沒有狙擊槍,怎么救人質?張五郎那種百步穿楊的伸臂手萬中無一,這時候的弓箭可沒槍械那樣的準頭。

  又或者一箭射殺…那是香消玉碎。

  伏呂情急之下道:“甭管了,先出去,一會叫人進來救。”

  “一會人都死了!”薛崇訓急道,“你們幾個,趕緊沖過去!”

  但侍衛都是吐谷渾人,沒人聽薛崇訓的命令。這時大伙都走到門框下,脫離了屋頂上的射殺范圍,誰愿意跑到屋子中間去送死?

  薛崇訓對伏呂道:“大相快下令,叫他們去救人!”

  就在這時門外叮叮當當地打了起來,只見一些帶著斗笠穿著黑衣的人和趕過來的侍衛打成一片。有的斗笠掉了,可以看見光頭禿驢在昏暗的光線中分外顯眼,真是一群和尚。

  而且這群和尚和印象中的少林武僧一樣特能打,那些馬背上征戰的吐谷渾人也不占優勢,形勢十分危急。

  伏呂恐慌的臉上一雙眼睛瞪得老圓,喝道:“保護好我,事后定有重賞!”

  “發生了什么事?”一聲驚慌的女聲吸引了薛崇訓的注意。只見慕容嫣身上裹著一件絲綢長衣衣衫不整地出現在了屏風側面,衣服都來不及穿戴整齊。屋子里已有幾具尸體,還有個沒死的在那亂嚎,讓慕容嫣的神情充滿了恐懼。

  “不要過來!”薛崇訓大喝一聲,指著房頂。

  慕容嫣見狀抬頭一看,頓時明白了狀況,忙俯下身子聲音發顫地說:“我該怎么辦?”她那雍容的氣度早已蕩然無存,變得就像一只小鳥一樣無助。任你有多高貴,在暴力面前照樣原形畢露。

  “薛郎,救我…”她驚慌之下哀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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