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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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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簽押房里忽然安靜了下來,眾人都不愿再談論華夷血統之事,因為李唐本來就存在胡人血統,言多恐失。

  就是那些一直和大唐皇室抬杠的山東門閥許多堅持血脈論,也只主張遵循父系血統…因為李唐祖上可考的母系至少就有突厥獨孤氏、鮮卑族竇氏。真要較真起血統來,不是說皇室是胡人?這種言論實在有一定的危險性,私下說李家是胡人沒事,在公開場合說就可能惹禍上身。

  要說母系血統,薛崇訓也有胡人血脈,因為他們家已經三代和李唐聯姻,娶幾個公主了。

  李唐號稱祖宗是“老子”(李耳),但有些激進的山東人氏以高祖祖父是西魏貴族為由,質疑他們家本是鮮卑人,祖上改名換姓強稱姓李而已。

  種種緣由,使得唐朝的國策傾向“胡漢一家”,實行比較寬容的種族政策,以民族融合為主。但朝廷又覺得游牧族在戰場上好用,所以內附之后照樣讓他們保持各自的生活習性,除了稱臣外沒有什么大融合的效果…后世的五代亂象、宋時諸多胡人坐大,不能不說沒有此時埋下的禍根。

  薛崇訓一面下棋一面尋思,不知不覺感到手指僵冷,便伸到一旁的火盆上去烤手。

  宇文孝說道:“狼可養為犬、禽可養為雞,就夷族怎么也養不家,一旦縱容便聚眾反咬你一口,現在打不過了又要議和,唉…”

  這時王昌齡忍不住用開玩笑似的口氣說道:“宇文也是胡姓,宇文公如今不也融為漢人了么?”

  宇文孝瞪眼道:“誰說宇文家是胡人?咱們家祖上炎帝神龍氏,為萬民嘗毒草的那,根正苗紅的炎黃子孫,這也能扯上胡人?”

  王昌齡搖頭笑而不語。

  此情此景薛崇訓忽然想起了千百年之后某人見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后在衣服上掛個“我是中國人”的牌子,他一時感概良多,不由得翹首嘆了口氣。周禮說,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本來是多么自豪的一個名字,大伙都爭著號稱自己是華人…

  他一頓胡思亂想后,突然發現棋盤上已成敗局,忙凝神注視,手把棋子久久無法下手。

  “我給你瞧瞧。”白七妹看到薛崇訓愁眉苦臉,便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宇文孝忙伸出雙手護在棋盤上方,薛崇訓見到這個奇怪的動作便詫異地看向他,宇文孝道:“一會她‘一個不小心’把棋盤給掀掉,不就成和局了?”

  薛崇訓聽罷看向白七妹道:“宇文公把你識穿了罷?”

  白七妹沒好氣地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在這時,門口來了個胥役躬身道:“明公,吐谷渾又派人送信來了。”

  在此之前雙方已經互通幾回書信,鄯州軍方表現出議和的可能。于是吐谷渾這回來信,是要派重要人物來鄯州商量具體和議事宜,定好了時間是正月里到達。

  薛崇訓為了面子自然也是準備了一番,撥錢調物讓飛虎團及“壽衣軍”一部置辦了一些耐看的軍械,臨時湊成一個儀仗隊。打仗的軍隊不拾掇一番自然不好看,那些破衣服破鞋,還有陳舊的盔甲軍械怎么洗怎么擦也弄不干凈,只有換新的。吐谷渾再弱小,也是一個能湊足十萬上下規模陣容的邦國,薛崇訓作為一個地方政府的長官,當然要注意一下尊容面子。

  這股五百余人的臨時儀仗隊湊在一起,薛崇訓又任命長相模樣兒不錯的張五郎為臨時指揮,事前集中訓練了一下隊列軍容。想當年入學軍訓時,臨時練練也能走出整齊的姿勢來,這些人本來就是軍隊,訓練訓練弄點面子功夫自然不難。只是他們不必喊一二一,軍中配有鑼鼓,只需要敲鼓就行。

  這么一通準備,到了日子那天,薛崇訓帶上儀仗隊從州衙向西行時,引來了許多圍觀的百姓看熱鬧。只見那些將士衣著光鮮,盔甲明晃晃的,步調一致,霹里咵啦的很有氣勢,比看戲看跳舞還舒坦呢。要是打仗的正規軍行軍可沒這么耐看,大伙兒牽著駝東西的騾子驢子,身上破破爛爛臟兮兮的,無論軍紀如何嚴明也不中。

  擁擠的人群里,節度使程千里也混在里邊看熱鬧,左右隨從將士都穿著布衣以掩飾身份。程千里見大街上那些光鮮的兵馬就不禁覺得好笑,回頭說道:“風吹得挺大,就不知道雨聲如何。”

  李奕笑道:“只需坐等和談結果便是,要是咱們吃虧了朝里肯定不會同意;可吐谷渾要是吃虧了,人家不一定愿意。到時候瞎鬧了半天還是戰場上見真章,薛郎這么弄倒是白忙活一場。”

  不料就在這時薛崇訓的馬車正巧經過,車簾卷起的,他眼尖一眼就瞧見了程千里,便在車里抱拳笑了笑。程千里愕然,也只得抬起袖子默默地回了一禮算是招呼。

  馬車跟在騎兵隊列后面,很快便駛過,薛崇訓放下手,忽然又隱約聽見又吹吹打打的聲音,便對外面說道:“什么地方在做法式?”

  護在馬車側翼的是飛虎團校尉鮑誠,他在馬上側耳聽了一下說道:“恐怕是哪家在辦白事啊。”

  這時邊上一個薛崇訓不認識的軍士說道:“那家子辦得挺氣派,前兒俺兄弟當值守北門,巧了正遇到那家的人,說是專程到城北法恩寺請的高僧。”

  薛崇訓道:“大正月里,一年剛開頭,再怎么氣派也挺晦氣。”

  眾軍從西門出城沿著驛道走了一陣便停了下來,薛崇訓呆在馬車里等了良久,這時一騎奔來報道:“吐谷渾使者來了,這回來的可真不少,起碼得有上百人呢。”

  “來的是吐谷渾大相,隨從自然不少,不然咱們勞師動眾出城來干甚?”

  薛崇訓一面說一面在奴仆的幫助下穿盔甲,這身行頭還是王昌齡建議的,說是西戎異邦尚武,披甲帶利能給他們以威壓,薛崇訓以為善,于是找了身盔甲帶出來。

  他套上兩肩的披膊,臂上的臂護,腰間扎帶,然后取了鑲嵌著名貴寶石的橫刀刀鞘掛上,戴上頭盔后便成了一個鐵人…不過沒戴兜鍪護耳,薛崇訓不太喜歡那玩意覺得太丑,反正只是裝裝樣子,并不擔心箭矢會射到他的脖子。

  天氣照樣冷地上全是雪,盔甲上的鐵片比冰塊還冰,偶爾手背觸碰到甲片,能冰得人倒吸一口氣。

  裝備妥當,薛崇訓從馬車走了下來,眾將的眼睛都是一亮,鮑誠笑道:“薛郎穿上這身行頭,可比真正的將帥還英武氣魄。”

  “少來這套。”薛崇訓笑罵了一聲,他接過韁繩,翻上一匹高頭大馬,便帶張五郎鮑誠等幾個將領策馬向隊列前面奔去。

  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群黑點慢吞吞地向這邊移動,自然就是那幫吐谷渾人。大相伏呂親自來談,那廝可是大權在握的主,足見他們對這次和談的重視。積石山大戰后吐蕃勢力在東線嚴重削弱,這回確實關系到青海吐谷渾生死存亡之際了。不過伏呂等人倒是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唐朝官方一般不會殺使節。就如吐蕃與大唐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長安的吐蕃人照樣活得好好的。

  吐谷渾以鮮卑族人為主,薛崇訓對他們確實沒多少惡感,也談不上好感…只是他們梳的那小辮讓人看著不爽,很容易讓他想起辮子戲里的滿人,傻比樣把臉都在世界上丟完了,讓咱們幾百年翻不了身。

  漸漸地那股人馬走近,一個身穿鮮艷絲綢的大胖子騎著馬走到前頭來,不是伏呂是誰?薛崇訓穿盔甲示武,吐谷渾人倒好喜歡穿絲綢標榜自己是文明人…不過伏呂身上那花花綠綠的玩意也太俗氣,這廝一向沒品位,薛崇訓倒也習慣地接受了,表現得不算驚訝。

  伏呂的肚皮大身體寬,顯得座下那馬匹有些瘦小,看起來被壓得很是可憐。他長得胖,可臉并不是彌勒佛那樣親切,眉毛眼睛卻是兇神惡煞的,面相很有點戾氣。此時露出笑容來也不甚好看,“去年一別,衛國公愈發精神啦。”

  笑得難看,但說話倒也和氣,見面就提及往事,讓人想起了以前大家化干戈為買賣的事兒。薛崇訓皮笑肉不笑地抱拳道:“山不轉水轉,這不咱們又見面了。”

  就在這時,伏呂后面那馬車里伸出一個頭來,長發如絲是個美女,這美女薛崇訓也認得,是伏呂的老婆、吐谷渾汗王的姐姐慕容嫣,不想這樣的場合她也來了。慕容嫣揮了揮手,較深的眼窩里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衛國公還記得我么?”

  薛崇訓有些驚訝地笑道:“公主別來無恙?”他這個笑倒是自然多了。

  想起去年那會身陷敵境生死未卜,能活著回來慕容嫣姐妹倆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薛崇訓突見故人,心里暖暖的確是出自內心。雖然他們幫助自己活命也是為了自身利益,但總歸是好事兒。

  顯然這回吐谷渾人帶慕容嫣來,恐怕也是為了在談判時能讓唐朝這邊的薛崇訓念及舊情,讓吐谷渾人能多爭取一些生存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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