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元元年末大唐西北邊境的捷報飛傳長安,朝野相慶。時邏些道行軍大總管程千里節制長征健兒及隴右道各邊軍十余萬在鄯州、廊州、積石山一線和吐蕃吐谷渾聯軍號稱六十萬人大戰數月,趁吐蕃軍給養不足退兵之時果斷出擊追擊百里,斬首數萬,截獲牛羊俘虜無算,大獲全勝。
至此積石山以北、黃河以東原屬鮮卑人的廣大適合農牧生產的地區盡數落入唐人之手,程千里又在積石山到處修工事要塞鞏固戰爭果實,朝中有識者已在預言:隴右將成為大唐最富庶的糧倉之地。
太平公主高興壞了,實質利益并不是主要原因,本朝的武功蓋世影響力才最讓她高興。四十余年前“二圣”執政時期,名將薛仁貴在大非川全軍覆沒,從此唐朝喪失戰略優勢近半個世紀,本來依附大唐作為抵御吐蕃人東擴的吐谷渾地區也被吐蕃納入勢力范圍,吐蕃人因此打通東線,長期威脅唐朝腹地,甚至京師長安的安全都存在隱患。而今趁此大捷,正是找回攻擊優勢的契機。
太平公主一直在將自己和她的母親武則天相比,父親和母親都都未辦到的事,她辦到了,這種心情常人難以理解。
于是朝廷很快就論功行賞,許多人都得到了封賞。封程千里為右驍衛大將軍,并復程家祖上爵位東平郡公。曾經顯赫一時的程家在武則天時期中落,到了程千里這一代光復地位,這種光宗耀祖的成就對他真真是最大的欣慰。
薛崇訓也因在北線抵御吐谷渾號稱二十萬大軍的“巨大功勞”,加封伏俟道(吐谷渾王城)行軍總管。薛崇訓感到很意外:俺什么也沒干,什么也不知道。伏俟道行軍總管這名字也很扯淡,一個刺史手上都沒幾個兵,行什么軍?
朝廷又迫不及待地下令:奪取石堡城,據有西海大非川等地,徹底臣服吐谷渾人讓他們重新成為大唐附庸。太平要完成母親未完成的功業,讓子孫萬代都記住她的名字!
不過鄯州軍方并未馬上相應朝廷的號令,先在那舉城慶功,這里有節度使、刺史等機構,各衙門一片歌舞升平。至于被洗劫了大半個城的鄯城及周邊那些受兵禍之害的百姓,卻沒人理會。
主宴擺在程千里的節度使幕府內,由于慶功的人太多,外面的道路都封了,一些酒桌擺到了街上,上面扯一個帳幕湊合。
薛崇訓坐著馬車一到地兒,耳朵里就“嗡嗡嗡…”的全是人聲,太多人鬧成一片又聽不清他們各自的說話內容,只見那些官吏將士人以群分各自圍坐在酒桌旁嬉鬧玩笑好不快活。
他下了車時,馬上就見劍南軍將軍李奕迎接過來了,敦實后生笑容可掬一臉厚道地打躬作揖道:“節度使已恭候衛國公多時。”
二人進得大門,薛崇訓就見院子北邊那大堂里有許多將帥在看跳舞,不由得多瞧了兩眼,李奕察言觀色不由得說道:“打了勝仗大伙理應慶賀,但節度使平素不惜吵鬧,并不在宴上,衛國公請隨我來。”
“那好,李將軍前面先行。”
他們穿過前院往里走,后邊的奴仆把門一掩上,頓時外面的吵鬧聲就仿佛被墻隔阻其外,聲音小了許多,又往北走了一段路就愈發清凈。
后來一陣琵琶聲傳來,吸引了薛崇訓的注意,他遠遠看去只見檐下有個羅裙女子正獨身一人在那彈琵琶,雖然看不清臉,但可以看見她的皮膚好像很白凈,和外面的雪地一樣的顏色。
李奕笑道:“本來是個賣唱的破落戶,節度使花一百五十匹絹便把她買了…嘿,平常買個干雜役的奴兒至少也得二百匹吧,不想節度使花小錢就淘到了好東西,弄回來一拾掇換了衣服打扮,白白凈凈的真招人可憐,哪里還像在自家兼營賣X的暗娼?惹得軍中好幾個兄弟沒事就去酒肆轉悠,也想淘一個回家呢。”
這么一說,薛崇訓倒發現李奕的嘴皮子挺歡樂的,心情也跟著好些了,哈哈笑道:“有意思。”
李奕又道:“節度使不讓咱們碰,不過衛國公想要,他說不定會大方些。”
薛崇訓笑了笑不以為意。這時二人已走近了,果見那彈琵琶的小娘子低眉順眼的很溫順的樣子,見了生人還臉紅,倒是有幾分天然純粹的趣味。屋檐對面有個亭子,亭頂上有些白白的積雪,里面燒著一爐子紅彤彤的炭,有倆人正坐在那里說話。
其中一個穿著葛衣麻袍的中年人不是程千里是誰?今天這種場面,薛崇訓都穿的是朱色小科一身正式打扮,程千里卻還是那副模樣…想想薛崇訓還真沒見過他穿官袍系錦帶的樣子,如果去京師見皇帝,他恐怕是不能一副布衣打扮了吧?
另一個人也是熟人,兵部尚書張說的那侄子張濟世。這貨倒真不嫌路遠,又從長安跑到隴右來了。
張濟世已經看到薛崇訓了,正熱情地向這邊招手,程千里也說道:“紅爐薄酒,就等衛國公。”
薛崇訓想著不久前這老小子見死不救差點沒讓他損失了張五郎,心里老大不爽,便故意給他尷尬,佯裝沒有聽見,卻走到屋檐下那小娘身邊說道:“你這琵琶彈得不錯。”
小娘子急忙站了起來,懷抱琵琶局促地立著,也沒說執禮說句寒暄話,只低著頭道:“剛剛才學,以前奴兒只會唱不會彈。”
張濟世和李奕見狀都不動聲色地瞧著,程千里好像也明白其中緣由,臉上卻還掛得住只是淡然地掛著微笑。
薛崇訓從余光了看到程千里那沉穩的表情,當下又對小娘子說道:“只會唱不會彈,那你會吹不?”
“吹…吹什么樂器?奴兒不會。”
薛崇訓故作驚訝道:“不會?我不信買了你只讓學琵琶。”
李奕強憋著笑,想笑卻不敢笑,薛崇訓敢用開玩笑的口吻去羞辱節度使,他李奕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還得裝作正經的表情,此時他的臉色已經漲得像豬肝一樣了。那小娘子低著頭卻能看見薛崇訓身上那板直的朱色官袍還有袖子里一塵不染的潔白絲綢,應知面前這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她倒是老實不敢不回話,也想到了這郎君揶揄的意思,便小聲說道:“阿郎會讓奴兒侍寢,床第間的事…您去問阿郎罷!”
薛崇訓這才放過小娘,徑直走向亭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小娘子真奇怪,莫名其妙讓我問程節度使的床第之事,實在失禮。”
程千里一臉尷尬,揮了揮手道:“你下去罷!”那小娘急忙轉身逃也似的小跑著溜了。
張濟世也沒笑,拱手道:“衛國公別來無恙。”他隨即又趁機轉移話題說道:“不過看樣子不多久咱們就不必稱衛國公,還得叫王爺。”
薛崇訓一面向張濟世回禮,一面問道:“此話怎講?”
張濟世笑道:“前日的咨文,不是讓衛國公做伏俟道行軍總管,此間大有深意,想想便通了。”
薛崇訓坐了下來,轉頭看向程千里:“節度使有何看法?”
程千里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兩日我沒細想朝里的事…鮮卑人圍攻鄯城,把周圍搶了個精光,那邊的百姓過這冬怕是有點困難,州府的存糧肯定不夠、軍糧也不能妄動,從哪里調些糧食過去?”
薛崇訓聽罷也收起了玩笑的口氣,沉吟道:“節度使所言甚是,這事兒得讓州衙官吏抓緊了辦。”
幾人沉默了片刻,張濟世才說道:“吐蕃新敗,東平公應早作布置盡快拿下石城堡,將赤嶺大非川一帶納入我大唐版圖。如此一來,東平公不僅能恢復程家門楣,還能出將為相彰彪青史,傳為千古美談,何樂而不為?”
“出將為相?”程千里頗有深意地淡淡一笑。
張濟世愕然道:“叔父絕非妒賢嫉能之人!我已經聽到政事堂口風,東平公如果入朝,正好代替年邁的工部王尚書。左相陸閣老(陸象先)為人厚實,您和他共識定然省心。”
程千里“哈”了一聲道:“張主事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沒想過要做丞相,猛地聽你這么一說有些詫異罷了。”
張濟世有些尷尬。薛崇訓見狀心道:張家小子到底年輕,實在沒程千里深沉。
張濟世的一張馬臉又看過來:“我帶來了兵部公文,正要知會衛國公,朝廷封您做伏俟道行軍總管,兵部自然不能逆著政事堂的意思,讓您掛著個空銜不是?”
薛崇訓笑道:“我也正納悶,鄯州邊軍幾乎打了個精光,剩下不到一千人,新招了兩千沒法用的壯丁,湊在一起也不夠看的,我行啥的軍?”
張濟世道:“劍南軍八千人全部調入伏俟道帳下,另外鄯州軍要恢復夠二十個團的規模,加起來萬余人,伺機從北線到西海周圍活動,有苗就毀、有草料就燒、有羊就殺,逼迫鮮卑人臣服,如果能占領伏俟城更好。南線東平公取石堡城,能吸引敵兵主力,衛國公在西海大有可為!”
程千里嘆道:“積石山防線已成,最后還是要強攻石堡…”
張濟世皺眉道:“咱們自然不能足于防守,應乘勝擴張,把鮮卑人一并臣服,恢復先祖的勢力范圍!”
薛崇訓看了一眼程千里,不動聲色地說道:“兵部的意思我聽懂了,這不是讓程節度使在石堡啃石頭,卻把功勞都往我身上攬?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明擺著的事兒,對程節度使公平么?”
程千里忙道:“復我程家祖業,已經很公平了,這不還承諾要出將為相么,我還圖個啥?倒是衛國公需要功勞正大光明地恢復郡王的位置不是?”
“國公也好,郡王也罷,其實我不是很看重。”薛崇訓說出口時發現好像給人很假的感覺,但其實他是大實話…什么爵位都是虛的,如果太平黨在權力場失利,你就是親王都沒用,李成器那幾兄弟不就是例子?
張濟世道:“東平公答應取石堡了么?您給明白話,我回去好交差。”
程千里嘆道:“傷亡將士以萬計,耗費錢糧無數…隴右這十萬官健累月作戰無法屯田,必得各地運調軍需,我食一石糧,運來須得耗費數倍,如地方官吏趁機魚肉,百姓定苦不堪言…前朝(隋)征高麗民不聊生,前事不遠后事之師,朝廷諸大夫不怕重蹈覆轍么?”
“東平公言重!”張濟世神情一冷,“征西乃政事堂同識,非兵部一家之言,帽子不能亂扣…您的意思還是不愿意打石堡?”
程千里冷冷道:“我不打朝廷是不是要換人?”
張濟世怔怔道:“這不是我能妄論之事…不過咱們是老熟人了,勸您一句,假若朝廷換人,石堡是照打,可您不是就錯過了出將為相的大好前程?”
程千里面有不虞:“程某豈是為一己之利不顧社稷大計之人?就怕那新來者不顧將士性命一味強攻,豈不讓人心寒?”
張濟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所以這事兒還得東平公主持最是恰當,中樞決定非你我可以改變的,請三思。”
程千里翹首看著不遠處結冰的池塘久久無語,良久之后才說道:“也罷,將士一人每日口糧至少一斤二兩,十萬人每天要吃一千石。你回去說隴右存糧不足,再調百日之糧,加上騾馬食的精糧草料,需糧草二十萬石,有糧我就打。”
張濟世笑道:“我大唐有的是錢糧,后勤補給無須擔憂。如此便說定了,您給寫份折子呈上去,我自會對叔父言語。”
程千里忽然哈哈大笑,好像聽了個笑話一樣。薛崇訓幫腔道:“張主事真是不知當家柴米貴。”
張濟世道:“這就不是咱們應考慮的事了。”
程千里端起了軟木桌子上的茶杯,解開蓋子扇了扇又蓋上了,張濟世見狀起身道:“那張某就在長安靜候東平公捷報傳來。”
“今日有酒宴,老夫卻身體不適飲酒,李將軍陪陪衛國公和張主事。”
薛崇訓也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本來該和大伙一起慶賀的,可今日婷兒親自下廚,我要是不回去她非饒不了我。”
張濟世笑道:“衛國公真是集寵愛于一人啊。”
程千里看著薛崇訓正經道:“你能好好待她,我只要能看著她下半輩子衣食有個著落,我到地下之后便能坦然和家兄見面。”
薛崇訓道:“待朝廷真復了我的王位,便給婷兒一個王妃的封號。”
幾人說罷,還是李奕送他們出門,薛崇訓忍不住問道:“李將軍隨意出入內府,和程節度的關系挺近啊。這事兒我只是好奇,你是劍南人罷?怎地混到程節度身邊的?”
李奕支支吾吾的,最后才說道:“其實也不是啥秘密,我家妹子在節度使房里。”
薛崇訓和張濟世聽罷相互看了一眼,啥也沒說。
這時李奕又道:“劍南軍調衛國公帳下,我也就不做劍南軍主將了,連黃副將也會調走。”
薛崇訓道:“程節度倒是想得周全。”
三人走到大門口,張濟世在幕府下榻又要和李奕喝酒,便送在這兒,相互抱拳告辭。薛崇訓上了馬車,馬夫徑直就往州衙趕。這讓他忽然想起長安的馬夫龐二來了,要是換作龐二肯定會問一聲是不是要回家。
回到州衙,程婷一見到他果然非常高興,她這女人一高興話就多,不停地說東說西,“我還以為叔父會留你喝酒呢,聽說那邊今天好熱鬧,路都不讓過,大伙還得饒大老遠的路走。”
薛崇訓道:“我也生氣,本來準備在他府上喝個痛快半夜才回來,可你叔父居然不留我!”
程婷頓時拉下臉來:“你想喝酒,那現在轉回去罷!我做的小天酥吃不了,正好送蔡家妹妹那里去,讓她養養身子!”
薛崇訓面有笑意,程婷仔細打量著他的臉,忽然恍然道:“你騙人,叔父怎么會不知禮節!太壞了,再不理你!”
薛崇訓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可是謝絕了別人的盛情,而且張尚書的侄子也從長安來了,他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我都沒陪著喝杯酒,不就是因為想著你說今晚會親自下廚做菜么?”
程婷白了他一眼:“那你干嘛騙我說叔父沒留你才回來的?”
“我這是含蓄,不居功。”
程婷又皺眉道:“其實郎君應該留在府上陪陪張主事的,長安的人啊在這兒都難得見一個,你這么跑回來了別人興許會說我不識大體呢。”
“一個小小兵部主事,我和他長輩結交,管他作甚?一百個張濟世都比不上你一根指頭在我心里的位置。”
程婷嬌嗔道:“油嘴滑舌的,就知道騙我。”
薛崇訓伸手在她裙腰上感受了一下小蠻腰的美好,笑道:“把你騙高興了,晚上不正好…”
程婷臉上一紅掙脫出來,“先嘗嘗我做的小天酥罷。”
薛崇訓道:“對,吃飽了才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