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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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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崇訓親筆寫了份禮單,并“聘書”一起帶上去了長安城西北的宇文家,名正言順地拜訪宇文孝意為下聘。雖沒有媒約也沒其他親戚見證,從正式禮儀上欠缺了許多東西,但薛崇訓這是納妾并非大婚,三書六禮已備了二書,已是越制,給足了宇文姬的面子。

  他的另一個目的卻是因為金城的事兒,上回交給宇文孝辦的事情,得到宇文孝的消息已辦妥,他便過去商量此事。

  宇文孝出大門迎接,薛崇訓跟著他進門后便看見了滿院子的菜,倒是十分驚訝,一個官員又不是菜農,在家里種那么多菜作甚?

  宇文孝道:“后院里沒種菜,都是小女種的藥材。”

  只見宇文孝滿面皺紋曬得又黑又老,溝壑滄桑,一張老臉跟操勞一輩子的老農相差無幾,不過他投足之間的氣質卻和淳樸的老農沒甚相似之處。

  二人走到各種蔬菜之間的一個草頂亭子里,擺上清茶坐下說事兒,此情此景倒是有幾分鄉村氣息。薛崇訓先遞上二書,宇文孝打開禮數大致看了一眼便說道:“薛郎如此厚意,叫我受之有愧啊。”

  薛崇訓有點著急地問道:“上回那事…”

  宇文孝笑了笑,從袖子里摸出一封書信來放到未上漆的木桌子上,“劉幽求的親筆手書,絕對錯不了。”

  “劉幽求?”薛崇訓忙拿了起來,抽出信紙察閱,一看之下臉上頓時浮出了喜悅之色。這是被流放到嶺南的前宰相劉幽求叫崔日用一起起兵謀反的內容啊,寫得一點都不避諱,實在太露骨太清楚了,還將太平公主罵得十分難聽,什么淫婦云云要是叫太平看見了她會是什么表情?

  宇文孝笑道:“薛郎對這東西還滿意么?”

  雖然只是劉幽求的書信,但要弄到這樣的東西實屬不易,薛崇訓點點頭道:“鑒別過了?”

  宇文孝道:“劉相公做過宰相,書法也有點小名氣,在長安要找他的墨寶并非難事。要鑒定真偽比鑒定古時的書法真跡要容易得多。”

  “劉幽求是死定了,可他的死活我不關心。”薛崇訓低頭沉吟道,“要把崔家一起拉上陪葬卻證據不足,畢竟這份信只是劉幽求的態度,沒有崔日用的表態…”

  宇文孝皺眉問道:“那有用么?”

  薛崇訓舒了口氣:“有用!有些事兒不一定非要證據確鑿,只要崔日用有嫌疑,上位者豈能安心?又或者非要等他造出勢來才動手?至少有六成勝算,再加上信中的言辭激烈,我母親盛怒之下,起碼就有八成把握致崔氏于死地…宇文公是如何得到此書的?”

  這個薛崇訓倒是有點好奇,宇文孝的舊部早已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三娘以前就是他的人,他哪里找的人辦的事兒?

  宇文孝沉聲道:“我找的白無常。”

  薛崇訓有點意外:“她還沒事么,你是如何聯絡上她的?”

  宇文孝的臉上露出了滄桑的神情,“她從小就跟我,我待她們有如己出…要找自有辦法。雖說白無常對我的恨意還在,但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我告訴她此事是薛郎的事,又提供了豐厚的酬金,她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聽到“有如己出”這個詞時,薛崇訓的腦中又浮現出了三娘白七妹她們臉上那種傷情的表情來了,三娘曾說:主公一直說把我們當成親生兒女,他當然只是隨口說說;其實無論在誰的眼里,宇文姬從來都比我精貴…薛崇訓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白無常愿意替昔日的仇人宇文孝辦事,恐怕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薛崇訓的關系。

  薛崇訓想罷有些動容:“白無常到長安了么?我想見她。”

  宇文孝饒有興致地看著薛崇訓的臉道:“薛郎見她作甚?”

  “…”薛崇訓皺眉道,“我貴為郡王對她又是誠意十足,宇文公了解她,你說說白無常為何不肯投我門下?”

  宇文孝沉吟許久,“她是信不過你?不對,她是信不過這世道。”

  “何解?”薛崇訓疑惑道。

  宇文孝強笑道:“而今她對薛郎有用,就怕有一天對你沒用了…薛郎有沒有發現三娘越來越不會辦事了?”薛崇訓愕然:“最近本想讓三娘去辦件事的,可是她被許多眼線盯著,脫不開身。”宇文孝搖搖頭:“如果是以前的三娘,隨便有多少人盯著,都不用擔心。”

  “這么厲害?”

  “她是我教出來的,我很了解她的能耐,不過現在…我對她也沒多少信心。薛郎知道狗和狼的區別么?這兩種牲畜本是一種東西,幾只狼敢挑戰猛虎,狗卻絕對沒有如此兇猛,因為它早已失去野性了。”

  “野性?”薛崇訓怔怔的思索著什么。

  “三娘本是生在陰影和黑暗中的人,卻要活在陽光下,她如今能做的只是跟隨薛郎左右,盡犬馬之勞而已。假設你現在趕她走,真不知她還能不能生存下去。”宇文孝長嘆了一聲。

  這種說法,好像當初在城隍廟白七妹輕松擊敗三娘的時候曾經說過。薛崇訓所有所思地默然無語。他忽然想起了前世曾經的荒唐事,有一次和領導一塊嫖妓時遇到個對人很好的妓女,于是他一時動心便干了“勸妓從良”的事兒,結果被那小姐嘲笑。現在他忽然悟到自己是太想當然了,沒有其他工作經驗和人脈,叫她如何生存?

  薛崇訓心下一陣傷感,起身抱拳道:“若無它事,我這便告辭…如果白無常愿意,讓她見我一面,我不再勸她投身門下,只想當面感謝相助之義。”

  宇文孝送他到大門方止。

  薛崇訓抓住韁繩,翻身上馬之時,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騎在馬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的三娘。她總是這么一個表情,規規矩矩地盡自己的職責,很多時候薛崇訓都沒注意她了。此時才發覺她的臉色沒有以前那么慘白可怕,多了許多血色,少了許多鬼魅的可怖。

  吉祥扛著馬杖走到了前面,薛崇訓上馬之后忽然回頭對三娘說道:“這種日子你還過得高興么?”

  三娘有些不解地看著薛崇訓,頓了頓才生硬地回話道:“我向董氏學了做針線,又在廚娘那里學到了幾道家常菜的做法,很好。”

  薛崇訓笑道:“晚上你下廚做兩道菜,我嘗嘗。”他想了想又很認真地說道:“放心,這輩子只要我有稀飯吃,你就有粥喝。”

  三娘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

  一行人馬遂沿著大街先向南走,然后才折道向東,因為薛府的位置在東市那邊。剛進安邑坊的坊門,忽然見一個青衣小廝擋在了馬前,扛馬杖的奴仆吉祥神氣地喝道:“好狗不當道,滾!沒看見老子手里拿的是什么?”

  吉祥那尾巴都要翹上天的樣子,讓薛崇訓心下一陣好笑,什么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等詞兒冒出腦子。

  那青衣小廝臉上是青一陣白一陣,好像生氣極了,但沒有發作,只大聲說道:“我受主人之托,送樣東西給河東王。”

  吉祥伸出手來:“拿給老子便行。”

  薛崇訓只坐在馬上看戲,青衣小廝生氣地重重將手里的一張紙塞到吉祥的手里,吉祥這才屁顛屁顛地跑到馬前呈上來。薛崇訓打開紙一瞧,頓時驚訝:這蠅頭小楷寫得好生秀氣干凈。

  上面寫著: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薛崇訓頓時想起了那日在崔府上見過的那斟酒的奴婢,遂抬頭左右一看,只見坊門口第一家酒肆樓上的窗戶邊站著一個女子,觸到薛崇訓的目光后隨即消失在窗戶后面。

  薛崇訓沉吟片刻,心道:劉幽求的書信被劫,那事兒崔日用這么快就知道了么?他想干什么?

  上回崔日用請客,薛崇訓沒什么好擔心的,但這次不同,如果崔日用已經得知有滅門之禍的證據在薛崇訓手上,會不會狗急跳墻?這回薛崇訓倒真有點防范之心了,可他又很想知道崔家那奴婢找自己究竟什么事,一種好奇心作祟。

  他想了想,回頭對三娘說道:“你們幾個,進去看看,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沒有。”

  三娘抱拳應了,從馬上翻身下來。薛崇訓倒是很相信三娘,就算宇文孝說得對她的“野性”消磨了,但跑江湖的經驗是有的,一個小小的酒樓里有沒有危險她應該能弄清楚。

  薛崇訓在街上等了一會,三娘便出來了,她沉聲道:“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薛崇訓道:“是了,這安邑坊在我的地頭上,對方故意在這里相見,估計也沒打算怎么樣。”

  崔日用一個京官,對薛崇訓來說能有多大的能耐?薛崇訓便放下心來,說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方俞忠,你們分散開在外面瞧著,以好有個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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