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那一戰,聽人說起十分驚心。”一個紫袍老頭摸著花白的山羊胡,翹首看向宮城方向,對身邊的好友陸象先沉聲道,“如果此人掌了兵權,便應了那災星降臨…國家動蕩之源啊。”
陸象先卻不客氣地說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庸人之擾這個成語,便是陸象先發明的。
這時羽林軍大將軍常元楷、知羽林軍李慈上承天門拜見,李慈諫言太平公主道:“李三郎中箭,萬騎久久不見動靜,形式對我方有利,臣建議分左右羽林:一路取立政門、援虔化門,堵住萬騎退路;一路逼近武德殿,作試探攻擊,探明敵方軍心、虛實。”
說話的這個人面容清矍,身材顯瘦,作為武官看起來單薄了一點。而站他左邊的大將軍常元楷則是身壯肚大,絡腮滿面,外表更有氣勢。常元楷不贊同李慈的意見:“我軍兵力并無優勢,分兵實乃大忌。況且現在我們背倚承天門,有所屏障,貿然出擊非明智之舉。”
兩人一來就扯皮,眾官面面相覷。
唐人知進不知退,普遍自信爆滿,建議主動出擊的李慈正是如此,眼看建功立業的機會就在眼前,恨不得馬上就能成功…不只他一個,其他人也紛紛支持李慈,鄙視常元楷,確實常元楷平時就表現得有點膽小謹慎、畏手畏腳。
常元楷漲紅了臉道:“你們都是紙上談兵,我是知道,萬騎那邊很多李三郎的心腹,就算三郎就此駕崩,也得防著他們魚死網破為主報仇!慎用羽林,保存實力方是正途!”
之前李慈就建議常元楷嘗試射殺李隆基,現在首功被別人撈走了,心里正不爽,哪里還顧得上上下尊卑,立刻便拍著胸脯道:“行軍布陣、兵法奇謀,我哪樣比你差?何來紙上談兵!”
眾人一聽,所謂旁觀者明,心下都覺得李慈說得有點過了,畢竟常元楷是他的上司,起碼的尊重態度都沒有實在不妥。
李慈猶自說道:“敵兵群龍無首,軍心已散,便無戰心。我們只需控制南門兩面通道,將其封鎖在外廷內,他們幾千人沒有水源,如何堅持?”
常元楷也動了氣:“太極宮左邊為掖庭宮,右邊為東宮。這兩個宮殿雖未開南北門,只有東西門,但只要進入左右二宮,通明門、鳳凰門也可直出宮城。單取立政門與虔化門何益?兵法云十而圍之,我們并無優勢,如何圍?”
李慈道:“敵兵懼困,則動。在其移動之際我軍往擊,可大破之。”
見兩個羽林軍武官爭吵不休,薛崇訓不禁對太平公主道:“母親,情勢已是千鈞一發,二位將軍意見不同,非得您拿個主意。”
太平公主左顧而言他:“當今之時,因太上皇不能控制局面,稱咽喉之鎖的玄武門反倒作用不大了;倒是我們手里的承天門,外面就是朝廷,大局已在我手。”
眾人聽罷皆點頭拜服,都抬頭看著她。她沉吟片刻,又緩緩說道:“下面分頭行事,諸位宰相坐鎮外朝,維持城內及各門秩序。你們要密切監視傾向李隆基的人,特別是兵部,謹防他們起南衙兵作亂!”
“臣等遵命。”
太平公主的臉上一冷,沉聲道:“一旦發現有人(李隆基的大臣)擅離衙門或家門,不管是誰,先斬后奏!”
她又看向站在下方的兩個將軍:“李慈言之有理,我們不能坐守不前,常將軍應多聽李慈的意見,明白?”
這句話直接就把李慈的權力拔高了,常元楷心下了然,也只得抱拳應道:“是。”
陰謀和突然發動的階段過去了,現在雙方已進入擺開比實力的時候,漸漸有了準備,太平公主才能如此從容吧?
如果像歷史上那樣,羽林將軍毫無預兆地被殺,羽林軍倒戈,亂兵沖進外朝及大臣家中,諸多眾臣瞬息之間喪命…山崩海嘯的形勢壓頂而來,失敗者還有什么從容氣度可言?
…安排妥當,眾人陸續散去,各司其職。薛崇訓也回到了飛虎團修整的地方。
沒過一會,羽林軍大營便有了動作,向四方城門分調了部分援兵。右衛一部出營,好像是為了進攻立政門而部署的兵力。
承天門內的廣場上火光一片,空前繁華,夜空下就如在舉行一場萬人盛會。這時那些點點火光慢慢開始移動了,正在向北蠕動。李慈策馬來到薛崇訓這邊,說道:“衛國公隨我來,有盔甲兩百副贈予飛虎團。”
飛虎團原本整編三百零四人,左旅已全部覆沒后,只剩兩旅兵力約二百人,中旅和右旅損傷不大。
薛崇訓率眾進入羽林軍中,果見他們交付了幾車盔甲,另有陌刀長槍箭枝等軍用物資。薛崇訓便道:“兄弟們穿上吧,明光甲這玩意防箭矢不錯,省得沒照面就喪命。”
眾軍便取下了腦袋上的斗笠,直接扔掉了,排隊上來領取盔甲等物。沒過一會,一群打扮得像土著似的人馬就變成了鐵甲騎兵,薛崇訓心下大快,真是鳥槍換炮啊!
這時只見張五郎走路一瘸一拐的,薛崇訓便上去拍著他的肩膀道:“箭傷要緊么?”
張五郎笑道:“皮外傷,只是射那李三郎的時候摔了一跟頭,左腿有點使不上勁,應無大礙。”
薛崇訓道:“五郎的箭法讓人佩服,這次你是頭功,事情過了之后,我定然舉薦你封侯。”
張五郎嘆了一口氣:“我就算了,湯團練有一兒一女,給他們謀個出路。”
薛崇訓面色黯然:“我自有分寸,先等大局落定吧。”他又回顧周圍的將士道,“左旅沒了,中旅改左旅,鮑誠任左旅旅帥。張五郎接湯團練,任飛虎團校尉。”
張五郎看著鮑誠笑道:“等我死了,就該你接我的值,升校尉啦。”
鮑誠道:“我還是不升官比較好。”
薛崇訓道:“大家都保重吧,活著才有榮華富貴,死了啥都享用不到。”
就在這時,李慈又來了,親兵都留在十多步外,他獨自走到薛崇訓面前,低聲說道:“衛國公跟著咱們,萬一發現李隆基沒死,謹防羽林軍嘩變!有做出頭鳥,想擾亂軍心生事者,你們即可當機立斷,予以斬殺!”
薛崇訓點頭正色道:“放心,咱們飛虎團不會嘩變就是了。”
周圍的幾個人一聽都是大笑。
羽林軍調動,主力行至武德殿約四百余步的地方停了下來。只見對面武德殿前面的空地上萬騎排列成營,早已備戰。明光甲反光,在火把下面分外閃亮…薛崇訓心道:如有穿甲性能良好的火槍,穿這種盔甲夜戰就是悲劇,活靶子的命。
李慈策馬上前,說道:“果毅都尉陳大虎,隨我出營。”
“得令!”一騎從陣營中策馬而出,后面的一營騎兵也隨后跟來,大約有四五百人。
薛崇訓看著那名叫陳大虎的將領有點眼熟,顴骨很高,臉上的骨骼粗大,眼窩深陷。但他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認識的。
陳大虎也看到了薛崇訓,抱拳道:“衛國公,打完仗再打場馬球如何?”
薛崇訓頓時想起來了,上回在大明宮里打馬球干番吐蕃隊的時候,陳大虎是隊友來著。他當下便笑道:“隨時恭候。”
都尉陳大虎率軍護衛著李慈直趨萬騎營前,對方的一部人馬也迎上來了,雙方距離百余步的時候,李慈大喊道:“我找岐王、薛王說話!”
對方那將領道:“要戰便戰,何必放屁!”
李慈道:“三郎已被射殺,爾等皆是大唐將士,同室操戈再戰何益?讓岐王、薛王放下兵器投降,念在李唐宗室的份上,可免一死!”
那萬騎將領怒道:“亂臣賊子以臣謀君,大逆不道,速速跪地求饒!”
李慈不怒反笑:“豎子可是葛福順?”
將領道:“你爺爺正是葛福順。”
李慈大笑道:“原來是李三郎養得一條狗!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惡犬!李三郎連父親都不認的人,以武逼宮,便可稱君?如今上天罰不義,收了性命,此乃天道!還政于上皇,大勢所趨!”
這個葛福順真算是李隆基的心腹了,在唐隆政變的時候就投靠了李隆基,立過大功勞。
“宵小之輩,拿命來!”葛福順提起大刀,大喝了一聲,正欲沖殺。就在這時,忽然那邊鳴金,葛福順無奈,只得收兵而回。
片刻之后,李隆基的弟弟岐王帶兵出營來了,大聲說道:“賊子欲亂我軍心,勿要上當!陛下被賊人暗算中箭,幸好穿了精甲,只有點皮外傷,現已到玄武門坐鎮大局。待我等平亂之后,一應功臣,皆有封賞。”
李慈扯著嗓子喊道:“箭上有毒,就算今晚沒死,也熬不到明早!如果只是皮外傷,你們軍心不穩,三郎為何不出面一見平穩軍心?岐王,您當大伙都是傻子呢?”
就在這時,忽見西面一堆火把正向立政門那邊快速移動。萬騎營里有人說道:“稟岐王,賊軍打立政門了,必是想包圍我們!”
岐王怒道:“擾亂軍心定是奸細!來人,拖下去,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