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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陰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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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如薛崇訓所料,宦官魚立本一到幽州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禮遇。因為魚立本走的是官路,先有咨文通知幽州官府,然后本人才正大光明地乘船而來。李守禮以下的官員早有準備,從迎接到安排食宿、游玩,一應按章辦事,根本不需要魚立本自己操心。

  魚立本只是個內給事,原本不是什么要緊的人物,但他是京里派下來的,而且還和采訪使一塊出京,地方官就得尤其重視。不然那廝回去隨便說兩句壞話,隔得又遠沒法及時查證,李守禮就會有不小的麻煩。

  當天晚上,李守禮便親自接見,設宴款待。宴會上魚立本只覺得這宗親貴胄舉止荒疏,言語也沒啥講究,和在長安那會差不多。

  酒至酣處,李守禮當眾講起了在京師的往事,頗有些感傷地說道:“記得孝皇帝(中宗李顯)剛登基那會,大家都很高興,諸王常常在一起宴飲。有時雖然天氣陰暗,但我告訴眾人:快要放晴了。不久果然放晴;有時一連十天都處在酷熱中,我卻說:要下雨了。果然很快下起一陣及時大雨。有人就把這件事向皇帝稟報:邠哥對天候很有研究。后來皇帝見了我就問起原因,我說:‘臣沒有研究,這件事也別無所他原因,想當年天后掌政時,章懷太子有罪,臣被幽禁在宮中長達十幾年,每年都被杖擊好幾回,傷痕累累。現在只要快下雨時,臣的背脊就會感到沉悶;快放晴時,背脊則感到輕健。臣是因為這樣才能預知晴雨,并不是因為有研究的關系。’此話說完,涕泗沾襟,皇帝也為此相當感傷,便賞了我幽州刺史。這兩年逍遙快活,多得感謝先皇的恩典。”

  說罷往事,眾人皆是唏噓,魚立本不動聲色,干笑著附和了幾聲,尖聲尖氣地說道:“使君現在不是苦盡甘來了么?封了幽州刺史尚在其次,聽說鎮國太平的長子衛國公對金城公主很是愛慕,要是能擺平吐蕃使者,聯姻起來,使君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魚立本說的金城公主就是李守禮的親生女兒,雖然自小就抱養給了唐中宗,但是李守禮一脈是不能改變的事實。魚立本說的并沒有錯,真要聯姻起來,李守禮就會更加接近政治中心了。

  這時李守禮正想說什么,卻被旁邊陪坐的一個大胡子打斷了,潘大胡子很沒禮貌地勸道:“使君喝高了,未免失禮,先休息一下吧,這里讓諸同僚作陪。”

  李守禮正說得高興,聽罷非常不爽,但見大胡子潘好禮遞來眼色,他也就壓住郁悶,勉強同意了…因為他心里還是明白的,身邊這幾個佐臣,常常頂撞自己,卻又常常能很好地排憂解難,李守禮是很依賴他們的。

  “魚公公,我不勝酒力,先行告退,你慢用。”李守禮起身退往后院,潘好禮急忙扶住他。

  二人來到后院,剛走到廊廡上,潘好禮就皺眉埋怨道:“使君怎么說起那些事來了?”

  李守禮的背是弓的,有點駝,儀態實在猥瑣,不過臉卻長得很周正,濃眉大眼,額寬鼻高,四五十歲了皮膚還很好,一點老年斑都沒有…也難怪生了個金城公主如此美貌。

  他瞪眼道:“魚立本是老宦官了,我就是和熟人聊聊往事,吐露一點感恩的心跡,有何不妥?”

  潘大胡子十分無奈,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毫無上下尊卑講究,跺腳罵道:“你吐什么心跡,啊?魚立本你很熟么,你知道他是哪邊的人?現在京城里風云變幻莫測,關系別提多復雜了,你倒好,在一個宦官面前吐什么鳥心跡!你感誰的恩?孝皇帝那一脈已經不在其位了,今上能領你的情,太平能領你的情?”

  “很嚴重么?”李守禮感覺有些不妙地問道。

  潘大胡子道:“現在還說不好,這個魚立本大老遠的跑到幽州來做什么?考察漕運?漕運關他一個宦官鳥事!咱們得先弄明白魚立本是哪邊的人,使君切勿再亂說話!”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儀態優雅,有玉山將傾之風的高大男子走了進來,李守禮和潘大胡子一看,原來是長史袁嘉祚,也是李守禮帳下非常得力的能人之一。

  袁嘉祚的性子沒潘大胡子那邊急躁,不慌不忙地說道:“剛才在酒席上,那宦官有句話很有深意。我見使君和潘哥進來,就尋了個借口跟來看看。”

  潘大胡子道:“你是說魚立本提到金城公主那事?”

  袁嘉祚閉眼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道:“金城公主必定要和親吐蕃,是經過朝臣商議后決定的國策,魚公公扯到太平公主的兒子身上干甚,其中有何目的?”

  潘大胡子焦急地搓了搓手:“我看這不男不女的東西多半是太子那邊的人,跑過來試探使君。”

  李守禮愕然道:“試探…試探我什么?”

  潘大胡子翻了個白眼道:“太平想學她娘掌控朝政,大家都知道,這事兒還新鮮么?但是太平不能直接稱帝,皇帝還得李家的男人做…以前她靠今上,這兩年太子不聽使喚,太平那家子估計在琢磨著什么陰謀。太子不防著?京里面一旦發生什么大事,今上鐵定坐不穩了,換誰?”

  三人面面相覷,換誰?假如太平突然搞個政變,還成功了,換誰做皇帝?唐中宗李顯那一脈是被神龍政變搞下去的,太平也參與了神龍政變,當然不能承認神龍政變不合法,所以不能扶持中宗的子嗣,否則就是自己打臉;今上李旦的兒孫們,更不用考慮了,本來太平就是要搞他們…那么唐中宗和當今皇帝的親兄弟章懷太子這一脈,合法性就說得過去了,而且章懷太子是最先做皇儲的,比李顯、李旦他們的資格都要老。

  袁嘉祚沉吟道:“關鍵是太平在京城里真的要翻臉宮變?咱們在幽州幾年了,離得太遠,弄不清楚這個。”

  潘大胡子瞪大了眼睛道:“他們真要弄那么一出,使君在幽州就沒法安穩了!”

  “潘哥先不要急,我覺得形勢還沒到那一步,少安毋躁。”袁嘉祚勸道。

  李守禮臉色十分難看,哭喪著臉道:“我覺得幽州挺好的,別人怎么不讓我好好呆著…我以后會遭遇什么樣的境況?”

  袁嘉祚好言相慰:“使君勿急,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大可以從長計議。”

  潘大胡子卻連珠炮似的說道:“有兩種可能:第一,被人推上大位,雖然坐得不是很舒坦,但在長安肯定比幽州這窮鄉僻壤要過得好,您的兒子們的爵位和財富也會比現在好得多;第二種可能,您站位沒站對,幽州刺史也別想著做了,或許被人殺掉,或許會像以前那樣被幽禁起來,繼續熬苦日子…”

  李守禮急了:“我還是死掉算了,那種暗無天日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還時常擔心不知什么時候會被人莫名其妙地一陣毒打!”

  袁嘉祚忙勸了幾句,讓李守禮好生歇著,從長計議云云。

  把李守禮送回內宅,兩個官員才一同出來,潘大胡子拉著袁嘉祚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沉聲道:“使君沒什么主見,但此事對我們說不定是一個極大的機會。”

  “何解?”袁嘉祚問道。

  潘大胡子小聲說道:“袁郎愿意在幽州這破地方呆一輩子?長安才是我等進取之地!只要使君能坐上皇位,咱們這批人不也得水漲船高?”

  袁嘉祚默不作聲,他和潘大胡子十幾年交情了,了解得還是很深,這個人性子急不安現狀…前幾天在官道上仰臥,不就是圖個名聲么?

  “使君待我們不薄,我們還是多為他作想一下。”袁嘉祚淡淡地說了一句。他這句話意思很明白,教唆李守禮參與權斗,到頭來萬一失敗推上絕路的是李守禮,底下這些官僚打點打點還是有活路的,所以最大的風險都推到李守禮身上了。

  潘大胡子冷冷道:“抓住機會和坐以待斃相比,怎么樣才對使君更好?假設京里面真掐起來了,使君來個中立,到頭來兩邊不討好,誰上位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袁嘉祚也不動氣,依然堅持道:“這事得這么辦!見機行事,如果太平那邊的人真的找上門來了,咱們就不能干等著什么也不做;如果別人并沒有注意使君,咱們摻和什么?”

  …于是魚立本的到來,很小的一件事,幽州表面上雖然風平浪靜,但是內部的人已經嗅到了暴風雨的氣味。

  混在西市客棧里的薛崇訓仍舊沒有動彈,這叫微服私訪?別人在明處,他在暗處。他想先瞅瞅狀況再進一步行動…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搞不好關系就很大,要是沒辦成反而泄漏風聲,不是說明太平這邊居心叵測已經開始準備翻臉了?

  人生地不熟的,幾個侍衛都被薛崇訓派出去打探消息去了,薛崇訓和三娘呆一塊,琢磨著說道:“我覺得幾天前遇到的那個大胡子是個突破口…你說他如果只是為了勸誡李守禮,為什么不事先就勸好?非得等人出城了,才躺到路上搞這么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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