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你知道什么東西沾上了最難洗掉嗎?”
“不知。”
“血。”
走在明媚的陽光里,一抬頭,就能看見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云,沒有工業污染的大唐,晴天是那么美麗清純,就像沒有被褻瀆過的少女。
薛崇訓渾身一塵不染,剛不久他才到氤氳齋蒸了一通,又連將全身連洗了好幾次,換了一身嶄新的麻衣長衫…但是,此刻他仍舊覺得身上有股血腥味。
旁邊的三娘低著頭,用手掌遮在眉間,她好像很不習慣太強的光線。薛崇訓回頭說道:“你多在白天活動,就習慣青天白日了…不用擔心官差,除了李守一,沒有人敢公然捉我的人,但李守一不認識你,萬一被人認出來我也可以不認帳。”
三娘默然不語。薛崇訓又道:“今日無事,咱們去水云間看看蒙小雨去。”
“她對郎君很重要么?”三娘終于開口了。
薛崇訓沉吟了片刻,仿佛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他突然想起了有部電影叫這個殺手不太冷,里面那個酒吧里專門給殺手介紹工作的老頭,每次出場都和一幫小孩子在一起歡笑玩耍。薛崇訓想了想才沉吟道:“我發現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感覺就像這天空…藍天白云,很暖和。你不要告訴她蕭衡的事,明白?”
三娘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便默不作聲。
他們來到水云間的時候,正趕巧了,大廳里的木塔臺子上表演的人便是蒙小雨,彈唱的曲子正是《長相思。薛崇訓便站在人群里順便欣賞她的表演。
蒙小雨穿著一襲白裙,看起來清麗純潔,贏得了眾看官一陣陣興奮的叫好捧場。她懷里抱著琵琶,唱到情深處,彈到心痛處,一指便是一滴淚水,但觀眾們依然在大聲叫好。
大概是這樣的傷情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多情的美女吧,又或是她的淚水看起來就如梨花帶雨分外招人可憐。觀看歌舞的人們花錢無非就是求一個爽字,哪管蒙小雨是真的傷心。
楚楚可憐的女孩,還在乎感情的女孩,總是合男人們的口味,縱觀無數的描述美人的艷詩便可見一斑,詩里的女子不是在垂淚就是在傷感,從未見歡笑…詩大部分是男人寫的。
鴇兒不知何時認出了薛崇訓,急忙跑了過來,笑道:“瞧是什么貴人來啦!”
薛崇訓抱拳道:“免貴免貴,我就是來聽聽小雨唱曲。沒事,杜姐兒忙你的…對了,小雨怎么不多養幾天,這就上臺子了?”
鴇兒忙道:“喲,我可沒逼小雨,她自個說沒事了,再說咱們水云間的回頭客好多都喜歡聽小雨唱曲呢。養了幾天,老是關在房里也不是辦法,就同意讓她出來露露面。一會她下來了,讓她單獨陪陪郎君…彩兒,你帶郎君上樓去小雨的屋子,侍候好了。”
一個小娘應聲走了過來,薛崇訓等人便隨她上樓。樓上的雅間要貴許多,但物有所值,居高臨下從敞開的窗戶里正好能看到臺子上的節目,確實比下面舒服得多。
等蒙小雨唱完了,她便放下琵琶,站了起來向臺子下的人們屈膝柔柔地行了一禮,露出甜甜的一笑,說了些感謝之類的話,然后回身離開。看官們猶自意猶未盡,高呼著叫她再來一曲。但是不一會又上來了一群美人,而且她們衣裙穿得暴露,個個的肌膚都隱隱顯露,人們就更加興奮了,再也不喊蒙小雨再彈。
過得一會,蒙小雨上了樓,回到自己房間,看見了薛崇訓,頗有些驚訝,說道:“是你…”
薛崇訓點點頭道:“上回來聽你唱曲,但不幸出了事,今天總算是如愿了。”
蒙小雨臉色一沉,但依然很勉強地說道:“還沒向你道謝救命之恩。”她的聲音里顯然沒有多少高興的意思,但是音色依然清脆沒變,猶如黃鶯,還有點萌的感覺。
“是我認識的一個熟人救的你,我不會醫術,你不必謝我。”
蒙小雨在桌子對面坐了下來,她依然穿著舞臺上的那身白裙,還未來得及換。她看了一眼薛崇訓道:“還未請教恩人的名諱。”
薛崇訓道:“不用了,我們就這樣,很好…你這身衣服很好看,讓你看起來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樣。”
她雖然身在風塵,但年齡不大,女孩子都喜歡聽別人的贊美,蒙小雨也不例外,頓時就露出了一絲笑意:“我可不敢當,世人都嫌棄我們這樣的人呢…郎君就不在乎?”
薛崇訓很有誠意地說道:“和我比起來,你比山上的泉水還要純潔。”
“好像你是個多壞的人一樣。”蒙小雨白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了什么,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以前也有人這么說我,我還信以為真呢。”
薛崇訓默然。
興許是她覺得在薛崇訓的面前不必顧忌什么,也就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她沉默了一會眼睛又掉下一大滴眼淚。薛崇訓忙掏出一塊手帕遞了過去。
蒙小雨抽泣著,削肩一下下地抽動:“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他說家里不能接受一個伶人過門,我要求什么了,只不過做妾,他們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哪里有如許多規矩?妾和奴婢有什么區別,我沒叫他出錢買,自己過去做奴婢還虧待他了?為什么他要這樣…”
一旁的三娘冷冷道:“恩怨不分,心如毒蛇,這樣的人殺…”
“三娘!”薛崇訓回頭喝住她,“不必多言,我不是和你說過?”
蒙小雨用薛崇訓的手帕擦了擦眼淚說道:“如果不是伶人,是不是就不會被人這么對待了?”
“不是,所有人都一樣。”薛崇訓淡淡地說道。
她哭了一會,突然又說道:“對不起,郎君是來聽曲的,不該讓你也不高興,你想聽什么?還是教坊曲么?”
薛崇訓想了想道:“聽點高興的吧…我覺得你的聲音適合唱一首曲,我寫給你。”他隨走到書案旁,提起筆蘸了一點墨水準備錄下來。
當他提起筆的時候,才意識到歌曲翻譯成唐曲譜十分困難,此時經常使用的曲譜基本都是樂器譜,如琵琶、琴等。薛崇訓是世家出身,從小受到的教育很好,六藝都會,但臨時把一首調子翻譯成樂器譜,照樣有點困難。
蒙小雨見薛崇訓在那里抓腦袋冥思苦想,便說道:“你就說名兒吧,我會的曲子多了,不知道名字哼一段我也知道是什么。”
薛崇訓笑道:“這曲不時興,知道的人很少,這樣,我也不寫了,我教你唱。”
蒙小雨看了一眼薛崇訓那黑乎乎的模樣,真不像能唱曲的人,一時忘記了悲傷,忍不住“哧”地一聲笑了出來,她忙用袖子掩住小嘴,故意說道:“郎君把詞兒寫下來,然后唱一遍就行,調子我能記住,詞兒不好記。”
“這么厲害?”薛崇訓還真不知道蒙小雨是故意讓他出丑搞笑,還一本正經地驚嘆。
蒙小雨拼命忍住笑意,看著薛崇訓的黑臉,憋著點點頭。
“那好,我唱了。”薛崇訓很無辜地看了看蒙小雨,又回頭看了看三娘,就連一向冷漠的三娘臉上都有些笑意。
此刻他的心情變得好起來,生活也仿佛一下子變得充滿了明媚的陽光。
薛崇訓就真的唱了起來:“…青春不解紅塵,胭脂沾染了灰,讓久違不見的淚水滋潤了你的面容…”
他的聲音太粗,就像“一大漢執鐵板銅琶,卻在唱楊柳岸曉風殘月”…不過五音還是全的。
“咯咯…”他剛剛唱完,蒙小雨再也忍不住,笑得前仆后仰。
薛崇訓紅著臉道:“我這聲音不太中聽,但歌本身沒問題,如果是你唱一定好聽,雖然歌老了點。”
蒙小雨手里還拿著薛崇訓的手帕,她用手帕掩在小嘴邊,笑道:“好奇怪的音法,從未聽過這樣的,哪里老了?”
薛崇訓忙道:“很久就有了這首歌,正如你所說,因為章法奇異,有別于世,所以傳唱者少…你真的就記住了?”
蒙小雨點點頭:“我學這個可是很快的,不然那么多曲,我怎么忙得過來呀,現在就唱給你聽,你聽聽有沒有錯的。”
薛崇訓十分期待地正襟危坐,專心致志地看著蒙小雨,他那模樣就像第一次上學堂的小學生,又像是在聽佛道講禪一樣。
蒙小雨款款拿起琵琶,動作優雅而輕柔,然后抱在懷里調試了一下便真唱起來,清脆純潔的嗓音十分悅耳…當她唱到“春風”這個詞時,聲音一個婉轉,有點嗲有點純又滿富感情,充滿了愛,聽得薛崇訓感概不已,真有種余音繞梁三月不絕之感。薛崇訓判斷得不錯,她這樣的純的嗓音,的確適合唱這首歌。
一曲罷,薛崇訓真的是呆了,久久看著蒙小雨的臉,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唐朝少女竟然能唱得如此到位,動聽如仙樂,仿佛比最偉大的音樂家還要厲害…
直到蒙小雨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臉上浮現出了紅暈,薛崇訓才回過神,他目瞪口呆地說道:“我不能說好…”
蒙小雨翹起嘴:“哪里唱錯了么?”
薛崇訓搖搖頭:“我如果用好來形容,是對仙樂的褻瀆。”
蒙小雨的臉霎時紅得嬌艷,那嬌羞的笑容讓薛崇訓覺得整個世界都開滿了鮮花。她很真誠地說道:“謝謝,現在我心里好受多了。”
薛崇訓想了想道:“不知怎地,看見你露出笑容,我真是高興極了,仿佛只要你笑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突然之間我很理解幽王何故為了佳人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
“你呀,嘴巴真不簡單,很會哄女人啊。”
薛崇訓大搖其頭,指著三娘道:“你問她,我是不是嘴甜的人?”
三娘面無表情,站著沒動。
薛崇訓又道:“小雨,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蒙小雨好奇地問道。
“城隍廟…我有個朋友,很喜歡去那里,我不理解為什么她每次去那里心情都會很好,也許你也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