輔國公府客廳,老爺子狠狠數落了好久,才令家人將滿臉不在乎的巴二爺扶進了后堂。
老爺子罵得口都干了,喝了口茶水,這才看向葉昭,搖頭道:“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倒叫小王爺見笑了。”
要說葉昭,其實是比較尷尬的,畢竟巴二叔算是自己的長輩,當著自己的面被老爺子罵得狗血淋頭,巴二叔這老先生雖然看起來一點不在乎,自己可著實有些尷尬。
聽老爺子感慨,葉昭更不好插嘴,端起茶杯喝茶。
老爺子搖頭嘆息了好一陣,好似才想起葉昭的來意,屏退左右,看了眼葉昭,說道:“小王爺想必知道了?”自是說大行皇帝駕崩的事。
葉昭微微點頭,說道:“景祥正是為此事不解,先皇駕崩,噩耗傳出,必然萬潮涌動,天下巨變,當此亂世之秋,匆匆忙令景祥率三軍剿滅發匪,稍顯倉促,軍機大事,豈可如此草率,九爺爺乃軍機重臣,可為景祥解惑?”
老爺子嘆口氣道:“此乃不得已為之,若不立解江南大營之圍,只怕我大清國危亦。”
看來軍機大臣們對江南形勢的估計都極為嚴重,葉昭慨然道:“謀定而后動,天下事,越是嚴峻,做臣子的,越不可亂了方寸,亂了部署。九爺爺,咱們亂不得呀!”
老爺子微微詫異的看著葉昭,以前從沒跟這景哥兒談過正經事,頂多噓寒問暖聊幾句家事,卻不想這孩子變得這般有主見了,可也是,若不然,如何鎮得住關外各路悍勇?這可真是三日不見要刮目相看了。
葉昭又道:“九爺爺,景祥接先皇遺命,屯兵密云,這些時日景祥細細思量一下,等思量過了,給軍機處上個折子,還請軍機們再議議。”
老爺子微微頷首,這個景哥兒,有理有據有節,那邊兒,可真遇到對手了。六王爺自幼閱遍宮闈爭斗,那是自小就玩心眼子出身,加之見識淵博、處事英明,甚得道光爺歡心,相比下咸豐爺可遜色多了,六王沒能榮登大寶,實在是因為鋒芒太露,道光爺對其孝之一字摸不準,心生嫌隙,是以傳位給了咸豐爺。
可現今,咸豐爺走的急,皇子還在襁褓之中,六王爺把攬朝政眼看已成定局,誰知道,鄭親王府突然出了幾位人物,最令人想不到的就是這景祥,同樣是二十出頭年紀,比六王爺稍微年幼幾歲,同樣才華橫溢,少年老成,現今景哥兒自還談不上是六王爺的對手,但假以時日,只怕夠六王爺頭疼了。可想想,六王爺倒好像有先見之明,一直與這景哥兒過不去,當時人人還奇怪呢,景哥兒不過皇城根下混吃等死的黃帶子,怎么六王爺就這般看不上他?如今這一看,還真令人不得不感嘆六王爺之明了。
從輔國公府出來,葉昭令其他親衛回王府,只領了三兩名親衛直奔禁宮,不知道達春爺爺對自己是個甚么看法,但該說的都說了,看老爺子倒也聽得進去。兩家本就是世交,交情不比尋常,何況步兵統領衙門給老爺子唱了這么一出,又豈會不引起老爺子反感?
不過令葉昭沒想到的是緊接著就挨了當頭一棒,遞牌子求見皇后娘娘,在禁宮門前等了多半個時辰,穿著黃馬褂的侍衛施施然出來傳信:“皇后娘娘偶感風寒,身體不適,不見外官。”
葉昭心就沉了下來,雖說領侍衛大臣也同六王爺走得近,但六王爺現今是絕不會也不敢切斷皇后同外界的聯系。鈕祜祿氏不見自己,一來自己年幼怕在她心里也沒什么地位;二來鈕祜祿氏耳根軟,可不知道聽了六王爺說甚么,只怕早就認可了六王爺攝政的局面,甚至對他言聽計從都未可知。
這可有些不妙,見不到皇后,若貿貿然求見懿妃娘娘,可就容易給人話柄了,倒好似自己這個大舅哥準備同懿妃娘娘密謀一般,那遞折子支持兩宮垂簾可也不硬氣了。
接下來如何是好?
葉昭無奈的策馬回府,一路上都在絞盡腦汁的思量。
福晉卻是等在了王府臺階下,一襲錦繡旗袍,頭板戴彩色大絹花,飾以明珠翡翠,王妃端莊華貴,雍容威儀。但這時候的她,就好像普通的母親一般,急切的盼兒子歸來。
聽到馬蹄聲響,她急急的就迎了上去,太監丫鬟跟了一堆,雞飛狗跳,一路小跑。
“兒啊!”當葉昭跳下馬給福晉請安之時,福晉卻緊走幾步,俯身抱著葉昭哽咽流淚,她可想葉昭的緊了。
葉昭微覺尷尬,心里卻暖暖的,拿出手帕輕輕幫福晉拭淚,柔聲道:“額娘,我可沒吃苦呢,孩兒長大了。”又笑著變戲法般從懷里摸出一瓶香水,說道:“正宗法蘭西香水,額娘,這味道可好聞了,你用用,保管阿瑪天天往你房里跑。”
“去!”福晉輕輕給了葉昭一拳,但見兒子還是這么會享受,弄些稀奇古怪的嗜好也沒變,應該沒大吃苦,這才放了心,喜滋滋將香水收了。
在一眾太監宮女簇擁下,葉昭和福晉碎步走向府門,葉昭打量著周圍的人,卻是詫異道:“蓉兒呢?這小丫頭片子,也不想我么?”心說看來要打屁股了!
“甚么話!”福晉氣得瞪了他一眼,“蓉兒是正室,你可不許在外面這么說她,成什么體統?”
葉昭訕訕的笑,問道:“額娘這么喜歡她,難道她睡懶覺都不管么?”心說難道小丫頭沒聽自己的,若不然天天睡懶覺,福晉不在自己面前告狀?還這般寵她?
福晉氣道:“就沒一句正經話,蓉兒可不知道多勤快,哪像你,日上三竿才起,可小小年紀每天辛勞,我還真心里不落忍,倒想她跟你一般呢。”
葉昭肚里可就氣憤了,這小丫頭,看起來對自己好的不得了,怎么詛咒發誓的事兒就不放心上么?
卻見福晉似乎想起一事,嘆口氣道:“要說蓉兒,真該好好歇歇,從廣州回來,她就倦得很,每天下午都要悶在房里睡覺,開始我還以為有喜了呢,誰知道空歡喜一場,這孩子,可不是在廣州染病了吧?”
葉昭哭笑不得,原來懶覺還可以這么睡的?
福晉氣呼呼道:“你還笑,我算看出來了,你呀,就不把她放心上,我話可說在前面,蓉兒就跟我親閨女一般,以后就算你多寵愛別的女人,可也不許欺負她,不許冷落她。”
葉昭訕訕的笑,福晉在自己面前,可一點都不像王妃,幸好身邊太監丫頭習慣了,都不以為奇。
不過想想如果有一天,紅娘這個天字第一號大反賊給福晉規規矩矩請安口稱婆婆的畫面,葉昭頭皮就一陣發麻,這也太嚇人了,更苦笑不已。
“笑甚么呢?”福晉好似目光就沒從葉昭臉上離開過。
葉昭忙收起笑容,顧左右而言他:“蓉兒呢?”要說現代社會,最忌諱整天在母親面前找媳婦兒,在古代也不例外,但葉昭和福晉母子感情極好,是以葉昭大咧咧的一點也不避忌。
福晉道:“蓉兒在娘家呢,懿妃娘娘省親,可還沒回宮呢。”
葉昭一怔,猛地站住了腳步:“懿妃娘娘省親?額娘,是甚么時候的事兒?”
福晉不明所思,掐算了日子,說:“五六天了,這估摸著也該回去了。”福晉自不知道咸豐帝駕崩的事兒,是以倒沒覺得懿妃娘娘這時候在娘家有什么不妥。
葉昭卻是心思電轉,咸豐帝應該是昨晚或前晚駕崩,可懿妃娘娘沒回宮,這分明就是沒人去通知她這噩耗,當然,她自己可未必不知道。
咸豐帝也不知道是嘎嘣一下就走了呢還是病了幾日才走,若是前者,懿妃娘娘省親倒沒甚么,可若是后者,咸豐帝病重,懿妃卻歸家省親,這分明就是被人打發走嘛!這個世界現在來說,懿妃屬于被人忽視的那類人,可畢竟是幼皇生母,六王爺將她打發回去省親,宮里就少了些變故,很明顯,六王爺沒將懿妃看在眼里。
葉昭考慮了好一會兒,就急忙道:“額娘,我去劈柴胡同走一趟。”
福晉愕然看著他,自是以為他想蓉兒了,夫妻感情好是好事,自己抱孫子可就不遠了,當下頷首道:“那,我選幾件禮物,你幫我捎給親家。”
葉昭微微點頭。
葉赫那拉一族誕了龍子,青磚黑瓦的院落好似也氣派起來,前院天井旁的洋槐,葉子落光了,枝干卻纏繞迎空而上,有飛龍博天之感。
葉昭胡思亂想著,隨即晃晃頭,心說自己在這個世界時間長了,怎么也神神鬼鬼的了?
蓉兒大哥照祥親熱的將葉昭迎進了偏廳,妹妹誕了皇子,他腰桿子也硬了,但在葉昭面前,還是本能的有些卑微,或許就是暴發戶見到世家子弟的心態吧。
“來看蓉兒的吧?我這就去喊她!”這不是住對月,自也沒那么些規矩,照祥起身就想去叫蓉兒。
葉昭卻笑道:“我是來給懿妃娘娘請安的。”
照祥一怔,隨即就笑道:“那好,您等著,我這就給您傳話去,可不知道得等什么時候兒,不怕景哥兒您笑話,我這個做哥哥的,想見妹妹一面都難呢。”
葉昭笑著點頭:“我明白。”就從袖子里拿出幾張百兩的銀票遞給照祥,說道:“大哥,就算是娘娘從宮里帶出來的人,就算您是自家人,可這孝敬也不能少。”
照祥吃驚道:“這,這就不用了吧?難道這幫奴才還敢吃主子親人的孝敬?”
葉昭笑著起身,將銀票塞給他,說道:“宮里的事兒大哥可沒我明白,再說了,總歸也是給娘娘爭臉面不是?”
照祥搖頭嘆息,自是覺得自己這個準國舅爺原來在宮里奴才眼里,卻是能應付就應付,人家未必把你看眼里了。有些郁悶,有些不解。但自知道,景哥兒可比自己懂門道,說的定是實話。
也不過盞茶時間,懿妃娘娘傳見的消息照祥就樂顛顛的帶了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銀子的作用。
還是后院,還是那間暖閣,還是隔著一道厚厚的黃幔。
“奴才景祥給娘娘請安,娘娘吉祥!”葉昭進屋恭恭敬敬打千,卻沒想到傳得這么急,一路上,一些話該怎么說好似還沒盤算穩當。
“鎮國將軍請坐。”聲音嫵媚,但好似滿腹心事。
葉昭卻是雙手將一只木匣奉上,嘴里道:“奴才在關外,給娘娘尋了一件寶物。”
“甚么物事?”嫵媚的聲音明顯有些好奇,有了興致,不似方才意興闌珊。
旁邊太監從葉昭手里將木匣結過,打開翻檢了一番,這才送到了黃色帷幔之后。
“咦?”很快帷幕后就傳來懿妃驚奇的聲音,更道:“這,這就是望遠鏡吧?”
“是!”葉昭恭恭敬敬道:“這支望遠鏡比蓉兒用過的倍數更高,乃普魯士出產,這普魯士陸軍最為強悍,千里鏡的技藝也頗為不凡。”畢竟懿妃也是女人,如果說將蓉兒玩過的玩具當禮物奉上,那自己可就真成傻子了。
“倍數?”懿妃不解的問。
葉昭琢磨著,道:“此乃西洋諸國對望遠鏡評判之用語,倍數越高,望的越遠,也越發清晰,娘娘這支望遠鏡,可是嶄新嶄新的,奴才和蓉兒都沒碰過,咱大清國就這一個,奴才這才敢獻給娘娘。”
果然懿妃的聲音就有些開心了:“也難為你了,還能想到我。”說到后面,卻是輕輕嘆了口氣,想是有感而發。
葉昭心里就明白了,咸豐駕崩,她是必然知道的,可小皇上生母,在這個時候卻被打發回娘家無人問津,對于先皇治喪新皇上登基等事沒有一絲發言權,不要說懿妃了,換哪個女人都會覺得失落生氣。
葉昭心思電轉,斟酌著用詞,畢竟現在的懿妃不是前世同六王爺一起誅殺顧命八大臣的西太后,少了在咸豐身邊幾年的歷練,她的權力欲現在可未必多么膨脹,被人忽視無視固然會生氣不甘心,可現在若說叫她垂簾聽政,怕是也會嚇壞了她。
卻是要想法子怎么勸說她呢?葉昭琢磨著也有些無奈,或許在今世,如果自己不參與進來,懿妃最后也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太妃亦或太后,怕是沒有成為西太后的資本和土壤,可現在,自己卻要將她推上權力舞臺,可不知道是對是錯。
葉昭胡思亂想著,嘴上緩聲道:“娘娘可知道景祥屯兵密云一事?”說著話就看了看左右。
“你們都退下吧!”懿妃何等聰明,自馬上知道葉昭有機密事要說。
眾太監宮女一起退了出去,更輕輕帶上了門,葉昭就開門見山了:“先皇遺命,令景祥率軍拱衛京師,當時景祥尚不明白先皇之意,現在卻懂了,先皇當時龍體染恙,定是擔心圣駕歸天之時,有人欺負娘娘孤兒寡母,現下看,先皇圣明!”
說著話葉昭就站起身,面向北方,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先皇圣明,景祥定保娘娘皇上平安,不負先皇所托!”
金黃帷幔后,卻沒有聲音,顯然,懿妃在審視葉昭。
葉昭起身,坐回了軟墩,又道:“龍駕歸天,娘娘想必心中哀切不能自已,卻為何身在劈柴胡同?景祥實在想不明白。”
帷幕后還是沒有聲息。
葉昭就不再說話,恭恭敬敬坐著。
終于,好一會兒后,懿妃輕聲道:“你愿意幫我?”
葉昭心下一怔,現在的懿妃,實在還有些稚嫩啊,既然她這么說,為了堅她之心,自己可要換個策略了,不然這兜來兜去的反而令她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當下葉昭站起身,垂首雙手抱拳,沉聲道:“娘娘,不說先皇所托。就說您是蓉兒的親姐姐,也就是我的姐姐,景祥不成器,可誰若欺負了我的家人,就是這條命不要,也要給家人出了這口氣!”現在關系自然拉得越近越好。
懿妃輕輕嘆口氣:“蓉兒嫁了個好丈夫。”
葉昭卻又道:“娘娘如果將景祥當弟弟看,景祥就大膽說幾句,說錯了,還請娘娘勿怪。”
帷幕后,輕輕嗯了一聲。
葉昭就道:“先皇駕崩,六王爺跋扈,皇上年幼,如此軍國重事可不全由著六王爺的性子來?時日長了,君不君臣不臣,國將不國啊!”
“為今之計,只有請晉娘娘太后尊號,與皇后娘娘雙宮垂簾聽政,以撥亂反正,正臣子之心,削亂臣之意!”
“叮”一聲,帷幕后一聲響,卻是懿妃手里的千里鏡落地,她本來就在把玩著千里鏡聽葉昭計議,聽到垂簾聽政四字,卻禁不住一呆,千里鏡失手落地。
想來,她原本以為,若能得外臣支持,晉太后封號就很滿足了。
葉昭卻不給她思考的機會,就跪在了黃緞子軟墊上,大聲道:“娘娘莫怕!景祥但教有一口氣在,必保娘娘平安!北丵京城外,八千虎賁,愿為娘娘肝腦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