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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周公恐懼流言日

  咸豐四年五月,上諭到了廣州,“諭軍機大臣等,前景祥奏,請練槍炮兵一折,著迅即辦理,唯火器兵固應以槍炮為重、箭射亦當兼習。飭令景祥揀帶精兵,整肅廣東各勇。著葉名琛、柏貴于廣東綠營、水師副將以下各官內,遴選數員,飭赴廣州景祥軍營聽候調遣、幫同管帶新軍,毋稍延誤。不得以無員可撥,藉詞推諉。將此由六百里加緊各諭令知之。”

  又諭,“又有人奏,廣東現有粵商艇船,不下百余號,客商覓雇,專為護送貨船。若雇令由崇明入京口,可御上游下竄之賊。惟船夫皆澳門人,又系夷裝,是否可以雇用,不致別滋事端,仍著妥速籌辦。原折呈著摘抄給閱。”

  兩道上諭,第一道上諭欣然同意了葉昭練兵之請,但也沒忘了加一句“固應以槍炮為重、箭射亦當兼習”。第二道上諭,則是對大清國商人船上,逐漸出現澳門、香港等地民夫著夷裝一事表示了擔憂,但卻也只是令“妥速籌辦”,并沒有明確反對。

  坐在公館書房內,葉昭手上有老夫子一封信,信里言道已在關外募集四五百余名鄉勇,鄉紳所捐錢糧倒也勉強可用,寫這封信時老夫子卻是正帶了銀子來上海采買軍火。

  關外遼軍總算起步,而自己這邊卻實在不知如何著手,新編三營火槍兵包括采買火器都沒有問題,可怎么練兵卻未免令葉昭頭疼,要說軍事,從小耳熟能詳的偉人事跡,各種戰例,卻也只能當故事而已,卻或許能啟迪紅娘這種天生將才,可要說親自統兵,自己又哪里懂?如何訓練如何成軍就更是滿頭霧水了。

  為今之計看來只有同英夷協商,從駐港英軍中挑選一位軍官為顧問,幫助自己練兵,倒不是迷信西方教條,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何況新軍是整編火器營,自然適合西方軍制以及訓練辦法,由英軍官啟蒙是上上選,至于新軍到底能不能成為一支戰斗力極強的部隊,卻是要看新軍自己的將領了,將西式軍事理論吸收卻不教條,在東方戰場上漸漸形成自己的一套規則,這,怕是要在實戰中才能磨礪了。

  而起用英軍顧問,卻要想辦法得到穆特恩的支持,免得被人背后彈頦。

  琢磨著這點事兒,書房門被輕輕敲響,冒出了瑞四的猴臉,“爺,三恒泰班班主陳矯率門下弟子謝賞。爺,奴才引他正堂偏廳磕頭?”

  葉昭微微點頭。

  又翻看了幾份泰和號“客戶”的文書,已經放了十余筆銀子,對象幾乎全部是有意同洋商貿易的,葉昭心里也苦笑,自己這分明是在培養扶植買辦集團嘛,只希望這些買辦日后莫令自己失望,總要有幾人能為民族企業的新興出一把子力。

  放下文書,施施然出書房,穿堂過室,來到前進衙門大院,巴克什和阿爾哈圖緊緊跟在葉昭身邊。

  衙門院中松柏翠綠,青磚鋪地,一派肅穆景象。只是今日卻有些雜亂,七八名戲班伙計擔了幾擔禮品,看起來有布匹有禮盒,都用紅綢布緊緊包裹。

  葉昭微微蹙眉,從側門進了正堂偏廳,巴克什和阿爾哈圖守在門外。

  偏廳內瑞四和陳矯陳班主垂手侍立,陳矯四十出頭,身材高大,有一股子英武之氣,不虧是唱武生的。

  見葉昭進來,陳矯目光中突然閃過一絲異色,葉昭微微一怔,卻見陳矯已經跪下磕頭:“草民陳矯拜見都統大人!”

  葉昭在案桌旁剛剛坐下,尚未說話,就聽院里有人喧嘩,“甚么東西!站住!”“站住!”

  就在葉昭正準備要瑞四去看個究竟之際,巴克什和阿爾哈圖猛地退進大廳,巴克什更大喊:“主子小心!”

  葉昭一愣,而跪在地上的陳矯情知事敗,再不猶豫,身形一長,一柄匕首在手,就向葉昭撲去。

  “嘭”一聲,陳橋踉蹌向右趔趄幾步,右臂一片血紅,而巴克什已經擋在了葉昭身前,嘭嘭兩槍,都中陳矯胸口,陳橋向后便倒。

  “主子快走!”阿爾哈圖不知道什么時候擋在了廳廊前,“噗噗噗”,幾乎他每吐出一個字,身上便中一刀,廳外,七八名亂賊兇相畢露,手中寒氣森森的鋼刀一刀刀砍在阿爾哈圖身上,幾乎一瞬間,阿爾哈圖就成了一名血人,他鐵塔般的身子卻牢牢堵在廳門前,不令亂賊前行一步。

  “走!”巴克什抓著葉昭胳膊對著瑞四大喝一聲,呆若木雞的瑞四這才回神,急步上來護著葉昭跑向左側門,從左側門可入大堂再退入后院。

  “嗖”匕首幾乎是擦著葉昭頭皮飛過,“叮”一聲,釘在了窗欞上,兀自輕顫。

  轉頭,卻見胸口浸著大片鮮血的陳矯撐起了身子,堅毅兇狠的眼神中全是不甘心,“清狗!我雖死無憾!他日變鬼來索你狗命!”

  “嘭”巴克什又補了一槍,陳矯身子一歪,再無聲息。

  “啊!”那一側,阿爾哈圖突然怒吼一聲,本來緊緊抓著兩邊門柱的雙臂抱著面前幾名賊兵向外沖出,身上不斷中刀,甚至刀尖從他背后冒出,鮮血狂噴,他卻死命前行,蹬蹬蹬一連向前走了五步,兀自不倒,幾名持刀悍匪驚懼之下,竟忘了沖進花廳去殺葉昭。

  葉昭幾乎是咬著牙忍著淚在巴克什和瑞四護持下退入第二進院落,而差兵們正亂哄哄的奔向前院,巴克什和瑞四腳步不停,一直護著葉昭退到后宅,在月牙門前,葉昭掙脫了巴克什和瑞四的胳膊,說道:“就在這兒吧。”

  幾名反賊應當很快被肅清,葉昭不想嚇壞了蓉兒。

  巴克什想也知道葉昭心思,不再說話,只是默默裝彈。

  “你,去看看阿爾哈圖。”葉昭心里悲痛莫名,更知道巴克什和阿爾哈圖是過命的交情,巴克什這個鐵漢,只是不表露出來而已。

  巴克什死命咬著嘴唇,幾乎咬出血來,卻只是搖頭,葉昭長嘆一聲,輕輕拍了拍巴克什的肩膀,“你的意思我懂,我明白,你是為我安全著想,只是,只是阿爾哈圖…”說著話終于忍不住流淚,“他,他怎么,怎么就死了?”

  雖然重生于亂世,葉昭卻一直養尊處優,從沒經歷過生離死別,更莫說就好像朋友一般的侍從在眼皮底下被人亂刀刺死,兩世為人,葉昭幾乎是第一次流淚。

  見葉昭落淚,巴克什猛地跪倒,嘭嘭的磕頭:“主子,主子不要傷心,不要傷了身子!阿爾哈圖能為主子殉職,他,他死的好!奴才也愿意為主子而死!奴才們遇到主子,是天大的造化!”

  瑞四也不禁心神激蕩,跪下磕頭:“主子,阿爾哈圖,阿爾哈圖他下輩子還愿意服侍主子!”說著,竟也忍不住哽咽起來。

  葉昭抹去了眼角淚痕,默然不語。

  一隊隊盾牌兵、鳥槍隊趕到,自是來守護內宅的。

  不大一會兒,佐領剛安一身戎裝,匆匆趕來,離得老遠就打千:“大人,亂賊共十六人,十五名被當場格殺,一人被擒,城中亂起,卑職大膽,以大人之命傳諭各營戒備,又諭令正紅正藍兩旗旗兵入廣州城協助綠營彈壓。”

  葉昭微微點頭,說道:“你作的對。”轉頭看向巴克什,道:“走,咱們去,去前院看看。”

  “主子,主子不要去了!”巴克什和瑞四都勸。

  葉昭默默搖頭,舉步向前院走去。

  偏廳前后,旗兵抬著血淋淋的尸體進出,而阿爾哈圖俯身在花圃之旁,身上大小傷口無數,幾乎被凌遲了一般。

  葉昭看得心中一痛,扭過了身子,微微閉上了眼睛。

  剛安抱拳道:“都統大人,剛剛賊人招認,陳矯系廣州會匪首領陳開之堂弟,陳開與發匪勾結,在今日約定廣州眾會匪起事,行刺大人乃是聲東擊西之計。”

  會匪?那又是洪門一枝了,行刺自己怕也是突發奇想,正好借三恒泰來謝賞的機會,而來行刺自己的自然都抱定了必死之心,就沒想活著回去。

  只是十幾人能暗藏器械明目張膽進了旗城進了副都統衙門,就算是以送給副都統大人禮物為名,但也可見旗兵軍紀之松怠。

  葉昭皺著眉頭,而好一會兒后,三位協領、四位佐領才匆匆趕到,其余三佐領卻是領旗兵進城彈壓會匪了。

  葉昭心思卻全沒在這里,一直在京城安享榮華富貴,就算被蘇紅娘抓住,也只是覺得好玩兒,而今天,血淋淋的場面一下驚醒了葉昭。

  長袖善舞?洪福齊天?自己可真將天下事看得簡單了!哪一次改朝換代,不是用無數人命堆積而來?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己所走之路,日后還說不定多少人掉腦袋,多少人為自己拋頭顱灑熱血,又多少人恨不得生啖自己之肉,這些,自己可都準備好了?

  而那些渴望恢復漢統之人,在自己真正亮底牌之前,又會多少人誤解自己想除掉自己?就算到了最后,為了權勢也好,仇視自己已經深入骨髓也好,只怕自己的敵人從來不會在少數。

  只怕自己權柄越重,樹敵越多。

  這些,自己都準備好了嗎?

  還是那一句,從準備改變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個人的榮辱得失,就再莫放在心上。

  希望阿爾哈圖甚至陳矯,這些人的血都不會白流,終有一日,他們都會見到中國成為他們理想的國度,他們的子孫后代再不用走他們曾經走過的路。

  葉昭默默從瑞四手里接過焚香,心里的話,卻也只能對上天禱告了。

  廣州將軍衙門偏廳,葉名琛、穆特恩、葉昭三人正在議事。

  葉昭雖然只是副都統,但全權籌辦新軍,是以儼然成為廣州城最有權勢的官員之一,成為僅次于穆特恩和葉名琛的廣州第三巨頭。

  昨日廣州會匪叛亂已平息,除了多處店鋪被焚,倒沒有引起太大的動蕩,而經查,昨日叛亂乃是發匪會匪一起舉事,陳開、李文茂則為匪首。

  陳開不必說了,廣州府早就通緝的會匪首領,而李文茂,本是廣州一地的藝林魁首,卻在佛山瓊花會館秘密結社,將弟子編為文虎、猛虎、飛虎三軍,早就有謀反之意。

  也就難怪葉名琛冷冰冰拋出了“殺無赦”的字眼,他對發匪會匪本就極強硬,看來是決心在廣州一地掀起腥風血雨了。

  李文茂葉昭也沒聽說過,但鬧得這么大,想來史書上也會有記載,正琢磨呢,葉名琛已經皺眉道:“粵劇伶人,頗多不法,該當嚴加盤查,凡瓊花會館在冊者,一律下獄拷問。”

  葉昭知道,嚴刑拷問,這種案子只會牽連的人越來越多,琢磨了一下,笑道:“制臺大人,我倒認為還是安撫為主吧,除了首惡以及犯了人命的慣犯,其他人大可撫而化之。廣州商業繁華之地,我大清國糧餉依仗甚多,嚴刑盤查,只會令人人自危,兵勇滋擾下,士紳不安。何況廣東一地民風忠君敬上,卻不可一時之忿亂了民心。”維持社會安定,才是消除會黨的最好辦法。

  葉名琛倒未想到葉昭滔滔大論,聽著倒是默默點頭。

  穆特恩笑道:“就由總督衙門、將軍衙門、副都統衙門協同貼出安民告示,這事兒啊,就怕十人成虎,咱們都不安定,那傳到京城,就更驚擾皇上了。”

  廣州城里賊黨起事,說起來葉名琛和穆特恩可都有些干系,穆特恩自不想鬧大了被皇上申飭。

  見穆特恩也贊成葉昭的說法,葉名琛只有點頭,他一向忠君,從不怕蜚短流長,那份忠心真是天日可鑒,不過兩位滿洲權貴都不欲大張旗鼓搜捕誅殺疑犯,他倒也不好固執己見。

  在葉昭與制臺、將軍議事之時,自想不到珠江之畔,一名頭綁白絹的青年正跪對江水發誓,有朝一日定要重整旗鼓,殺回廣州城誅殺景祥為哥哥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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