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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二六章 時代大潮 浩浩湯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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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世之中,人們各有去處。

  離開巴中后,前行的商隊清空了大半的貨物,也少了數十隨行的人員。

  五名書生當中的兩位,也在這里與寧忌等人分道揚鑣。剩下“大有可為”陸文柯,“尊重神明”范恒,偶爾發表看法的“冷面賤客”陳俊生三人,約好一道走長途,穿過巴中之后進入戴夢微的地盤,然后再順著漢江東進,寧忌與他們倒還順路。

  離開巴中北上,商隊在下一處縣城賣掉了所有的貨物。理論上來說,他們的這一程也就到此為止,寧忌與陸文柯等繼續前行的要么尋找下一個商隊結伴,要么就此上路。然而到得這天傍晚,商隊的老大卻在客棧里找到他們,說是臨時接了個不錯的活,接下來也要往戴夢微的地盤上走一趟,接下來仍能同行一段。

  這月余時間雙方混得熟了,陸文柯等人對此自是欣然接受,寧忌無可無不可。于是到得六月初五,這擁有幾十匹馬,九十余人的隊伍又馱了些貨物、拉了些同路的旅客,湊足百人,沿著蜿蜒的山間道路朝東行去。

  新加入的旅客當中亦有兩名書生,不久便與陸文柯等人混熟了,同行的“腐儒”隊伍至此又回復到五人,每日里在寧忌身邊嘰嘰喳喳。至于耍猴賣藝的王江、王秀娘父女此時也依然跟了隊伍前行,眾人倒是混得更熟了一些,白日里走山路、晚上在一塊升起篝火聊天時,那長得一般但身體矯健的王秀娘也能夠與陸文柯等人多說幾句俏皮話了。

  巴中附近仍舊多山,往北走終究會抵達漢江邊上,進入華夏軍統治的漢中。沿著崎嶇的山道向東行進頗不容易,但越過米倉山,則會進入此時戴夢微統治區的腹地。

  最近這段時間局勢的特殊,走這條東西向山道的客商比往年多了數倍,但除了極少數的本地人外,大都還是有著自己特殊的目的和訴求的逐利商人,似陸文柯、范恒、陳俊生這些考慮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因此打算去戴夢微地盤后方看看的書生們,倒是少數中的少數了。

  事實上,在他們一路穿過漢江、穿過劍門關、抵達西南之前,陸文柯、范恒等人也是沒有到處亂逛的覺悟的,只是在成都紛紛攘攘的氣氛里呆了數月時間以后,才有這少數的書生準備在相對嚴苛的環境里看一看這天下的全貌。

  當然,對于中間的這些事情,眼下的寧忌則更不清楚,他目前的方針仍舊是頂著龍傲天的名頭忍辱負重。只是在最近幾日的時光里,隱約能夠感受到幾名書生說話聊天時語氣的微妙變化。

  這些書生在華夏軍地盤之中時,說起許多天下大事,多半意氣風發、趾高氣揚,時不時的要點出華夏軍地盤中這樣那樣的不妥當來。然而在進入巴中后,似那等大聲指點江山的情景漸漸的少了起來,許多時候將外頭的景象與華夏軍的兩相對比,大都有些不情不愿地承認華夏軍確實有厲害的地方,盡管這之后難免加上幾句“然而…”,但這些“然而…”終究比在劍門關那側時要小聲得多了。

  武朝天下不是沒有太平闊氣過的時候,但那等幻夢般的場景,也已經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女真人的到來摧毀了中原的幻夢,即便之后江南有過數年的偏安與繁華,但那短暫的繁華也無法真正遮掩掉中原淪陷的屈辱與對女真人的恐懼感,僅僅建朔的十年,還無法營造出“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踏實氛圍。

  女真人的第四次南下,果然帶來了整個武朝都為之分崩離析的大災難,但在這災難的后期,一直處于邊緣的華夏軍勢力橫空出世,擊潰女真最為強大的西路軍,又給他們帶來了太過巨大的沖擊。

  這些書生們鼓起勇氣去到西南,見到了成都的發展、繁榮。這樣的繁榮其實并不是最讓他們觸動的,而真正讓他們感到手足無措的,在于這繁榮背后的核心,有著他們無法理解的、與過去的盛世格格不入的理論與說法。這些說法讓他們感到虛浮、感到不安,為了對抗這種不安,他們也只能大聲地喧嘩,努力地論證自己的價值。

  然而真正離開西南那片土地之后,他們需要面對的,終究是一片破碎的山河了。

  繼續大聲地說話,復有何用呢?

  這些事情,對于寧忌而言,卻要到數年之后回想起來,才能真正地看得清楚。

  “…然而華夏軍的最大問題,在我看來,仍舊在于不能得士。”

  商隊穿過山嶺,傍晚在路邊的山腰上扎營生火的這一刻,范恒等人繼續著這樣的討論。似乎是意識到已經離開西南了,因此要在記憶仍舊深刻的此時對先前的見聞做出總結,這兩日的討論,倒是更加深入了一些他們原本沒有細說的地方。

  “…去到西南數月時日,各種事物眼花繚亂,市面之上紙醉金迷,新聞紙上的各類消息也令人大開眼界,可最讓諸位關心的是什么,說白了,不還是這西南取士的制度。那所謂公務員的考舉,我去過一次,諸位可曾去過啊?”

  名叫范恒的中年儒生說起這事,望向周圍幾人,陳俊生冷著臉高深莫測地笑笑,陸文柯搖了搖頭,其余兩名書生有人道:“我考了乙等。”有人道:“還行。”范恒也笑。

  “去考的那日,進場沒多久,便有兩名考生撕了卷子,破口大罵那卷子狗屁不通,他們一生研學經卷,從未見過如此粗俗的取士制度,隨后被考場人員請出去了。老實說,雖然先前有了準備,卻不曾想到那寧先生竟做得如此徹底…考學五門,所謂語、數、理、格、申,將儒生過往所學悉數打翻,也難怪眾人隨后在新聞紙上大吵大鬧…”

  范恒說著,搖頭嘆息。陸文柯道:“語文與申論兩門,終究與我輩所學還是有些關系的。”

  “陸兄弟此言謬也。”旁邊一名文士也搖頭,“我輩讀書治學數十年,自識字蒙學,到四書五經,一生所解,都是圣人的微言大義,然而西南所考試的語文,不過是識字蒙學時的根基而已,看那所謂的語文試題…上半卷,《學而》一篇譯為白話,要求標點正確,《學而》不過是《論語》開篇,我等兒時都要背得滾瓜爛熟的,它寫在上頭了,這等試題有何意義啊?”

  這人攤了攤手:“至于下半卷,某地發生一件事情,要你寫封書信概括一番…諸位,單只語文一卷,我輩所學腰斬二十年不止,考的不過是蒙學時的基礎。那位寧先生想要的,不過是能夠寫字,寫出來語句通順之人罷了。此卷百分,說是我等占了便宜,然而只要識字,誰考不到八十?后來聽人偷偷說起,字跡工整華麗者,最多可加五分…五分。”

  他說起那五分,憤憤不平。眾人自然也是點頭。

  “這便是我輩最占便宜的地方了。”那人恨恨道,“而與語文并列,那數學,也是百分,選出來什么人?不過是掌柜賬房之流!當然,寧先生冠冕堂皇,君子六藝中有數一項,咱們比不過那些賬房可以認栽。物理基礎,彼輩私貨,但到得如今,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畢竟來到西南之輩,那寧先生的《物理初探》都是看過的…可那所謂格物思維又是何等事情!大半張試卷上就是五個圖案有一個、兩個與其它不同,為何不同啊?后來滿是爭議,寧先生滿口物理、格物,這等試題與格物有何關系!”

  “取士五項,除語文與過往治經學文稍有關系,數、物、格皆是私貨,至于陸兄弟之前說的最后一項申論,雖說可以縱論天下形勢攤開了寫,可論及西南時,不還是得說到他的格物一塊嘛,西南如今有火槍,有那熱氣球,有那火箭,有漫山遍野的工廠作坊,若是不談及這些,如何談及西南?你一旦談及這些,不懂它的原理你又如何能論述它的發展呢?所以到最終,這里頭的東西,皆是那寧先生的私貨。所以這些時日,去到西南的士人有幾個不是憤憤而走。范兄所謂的不能得士,一語中的。”

  他說到這里,眾人點頭。一旁面容冷峻的陳俊生扔了一根柴枝到火里頭:

  “倒也不出奇,早些年便有傳言,那位魔頭一生志向是為滅儒,可后來,西南并不禁儒家經典,甚至先右相秦嗣源注解的四書,引人欲而趨天理,還是西南向外頭大賣特賣的典籍,天下各方還以為他是知難而退。誰知這次西南取士,才看出他是圖窮匕見,嘴上不說,手底下可真是毫不留情。語文一卷只考識文斷字,先否了大伙兒數十年苦讀,而后幾卷心機、計算之法。黑旗若真得了天下,將來為上位者,恐怕還真要變成掌柜、賬房之流。”

  這陳俊生一路之上話語不多,但只要開口,往往都是有的放矢。眾人知他才學、見識卓絕,此時忍不住問道:“陳兄莫非也未考中?”

  陳俊生傲然道:“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過之后,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眾人大為欽佩,坐在一旁的龍傲天縮了縮腦袋,此時竟也覺得這書生霸氣外露,自己稍稍矮了一截——他武藝高強,將來要當天下第一,但畢竟不愛讀書,與學霸無緣,因此對學識深厚的人總有點不明覺厲。當然,此時能給他這種感覺的,也就這陳俊生一人而已。

  “我心中所寄,不在西南,看過之后,終究還是要回去的…記下來記下來…”他心中如此想著。將來遇上其他人時,自己也可以這樣說話。

  此時日頭已經落下,星光與夜色在黑暗的大山間升起來,王江、王秀娘父女與兩名書童到一旁端了飯食過來,眾人一面吃,一面繼續說著話。

  “也是如此,往日里眾人對西南滅儒之論尚無所覺,到今年上半年,對這些事情也就清楚了。我有幾位好友,也是因此結伴而出,準備去投戴公麾下,均道西南如此倒行逆施,終究是要出大事的,我輩讀書做學問的人,將來也不可能置身之外。西南仗著那掌柜、賬房之道固然一時勝了女真人,可儒家傳承千年,莫非真就比不得這等逐利小道?”

  “空談道德文章無益,此言無可辯駁,可完全不談道德文章了,莫非就能長長久久?我看戴公說得對,他失道寡助,遲早要壞事,只是他這番壞事,也有可能讓這天下再亂幾十年…”

  “我看西南精華在于格物,物理之道,確實博大精深,但缺失在于道德文章。格物治天下,可使天下物資豐盈足用,但儒家學問重人心。這二者之間,講究的是一個揚棄的分寸罷了。”

  “其實這次在西南,固然有不少人被那語數理格申五張試卷弄得措手不及,可這天下思維最敏銳者,仍舊在我輩讀書人當中,再過些時日,那些掌柜、賬房之流,占不得什么便宜。我輩文人吃透了格物之學后,必然會比西南俗庸之輩,用得更好。那寧先生號稱心魔,收下的卻皆是各類俗物,必將是他一生之中的大錯。”

  “依我看,思維是否敏捷,倒不在于讀什么。只是往日里是我儒家天下,幼時聰慧之人,大都是如此篩選出來的,倒是那些讀書不行的,才去做了掌柜、賬房、工匠…往日里天下不識格物的好處,這是莫大的疏漏,可即便要補上這處疏漏,要的也是人群中思維敏捷之人來做。西南寧先生興格物,我看不是錯,錯的是他行事太過操切,既然往日里天下精英皆學儒,那今日也只有以儒家之法,才能將精英篩選出來,再以這些精英為憑,徐徐改之,方為正理。如今這些掌柜、賬房、工匠之流,本就因為其資質中下,才操持賤業,他將資質中下者篩選出來,欲行革新,豈能成事啊?”

  “兄長高論。”

  “有理、有理…”

  眾人一番議論,之后又說起在西南不少儒生出門選了前程的事情。新來的兩名儒生中的其中之一問道:“那諸位可曾考慮過戴公啊?”

  范恒、陸文柯、陳俊生等人彼此望望。范恒皺了皺眉:“路途之中我等幾人互相商量,確有考慮,不過,此時心中又有不少疑慮。老實說,戴公自去歲到今年,所遭遇之局面,委實不算容易,而其應對之舉,遠遠聽來,令人欽佩…”

  眾人說起戴夢微這邊的狀況,對范恒的說法,都有點頭。

  去年西南大戰結束,戴夢微以一介降人的身份,在宗翰、希尹手中救下數百萬人,轉眼間成為世間幾個最大勢力的掌舵人,并且擺明車馬對抗華夏軍還令得華夏軍有所退卻,委實是除了西南華夏軍以外,整個天下最為高光的風云人物。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這一輪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操作,甚至比華夏軍的勇武,還要更加貼合儒家文人對風云人物的想象。就如同當年金國崛起、遼國未滅時,各類武朝文人合縱連橫、運籌帷幄的計略也是層出不窮,只是金人太過野蠻,最終這些計劃都破產了而已。

  而這次戴夢微的成功,卻無疑告訴了天下人,憑借胸中如海的韜略,把握住時機,果斷出手,以儒生之力操縱天下于鼓掌的可能,終究還是存在的。

  當然,盡管有這樣的鼓舞,但在隨后一年的時間,眾人也多多少少地知道,戴夢微也并不好過。

  先前金國西路軍從荊襄殺到漢中,從漢中一路殺入劍門關,沿途千里之地大小城池幾乎都被燒殺劫掠一空,此后還有大批運糧的民夫,被女真軍隊沿著漢水往里塞。

  西路軍狼狽撤離后,這些人和物資無法帶走。數以百萬計的人、已經破損不堪的城池、剩余不多的物資,再加上幾支人數眾多、戰力不強的漢軍隊伍…被一股腦的塞給了戴夢微,雖然華夏軍一時退卻,但留給戴夢微的,仍舊是一片難堪的爛攤子。

  對于其時大部分的旁觀者而言,若戴夢微真是只懂道德文章的一介腐儒,那么籍著特殊時局拼湊而起的這片戴氏政權,在去年下半年就有可能因為各種客觀因素分崩離析。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發展。

  去年下半年,華夏人民政權成立大會吸引住天下目光的同時,戴夢微也在漢江一帶完成了他的政權布置。缺衣少糧的情況下,他一方面對外——主要是對劉光世方面——尋求幫助,另一方面,對內選拔德高望重的宿老、鄉賢,結合軍隊情況,逐級劃分土地、聚居之所,而戴夢微本人以身作則厲行節儉,也號召下方所有民眾同體時艱、恢復生產,甚至于在漢江江畔,他本人都曾親自下水捕魚,以為表率。

  去年大半年的時間里,戴夢微下轄的這片地方,經歷了一次艱難的大饑荒,后來又有曹四龍的造反叛變,分裂了靠近華夏軍的一片狹長地帶成為了中立區域。但在戴夢微轄下的大部分地方,從軍隊到中層官員,再到鄉賢、宿老層層責任分發的制度卻在一定時間內起到了它的作用。

  盡管內里餓死了一些人,但除內中有貓膩的曹四龍部爆發了“恰到好處”的反叛外,其余的地方并未出現多少動亂的痕跡。甚至于到得今年,原本被女真人仍在這邊的各路雜牌將軍以及麾下的士兵看來還更加心悅誠服地對戴夢微進行了效忠,這中間的細致理由,天下各方皆有自己的猜測,但對于戴夢微手段的佩服,卻都還算得上是一致的情緒。

  這位以劍走偏鋒的手腕轉眼間站上高位的老人,胸中蘊藏的,并非只是一些劍走偏鋒的謀劃而已,在堂堂正正的施政方面,他也的的確確的有著自己的一番扎實本領。

  以至于今年上半年,去到西南的儒生終于看懂了寧先生的圖窮匕見后,反過來對于戴夢微的吹捧,也更為熱烈起來了。不少人都覺得這戴夢微有著“古之圣賢”的姿態,如臨安城中的鐵彥、吳啟梅之輩,雖也對抗華夏軍,與之卻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在西南之時,甚至聽聞私下里有小道消息,說那寧先生論及戴公,也禁不住有過十字評語,道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想來彼輩心魔與戴公雖位置敵對,但對其能力卻是惺惺相惜,不得不感到佩服的…”

  篝火的光芒中,范恒搖頭晃腦地說著從西南聽來的八卦訊息,眾人聽得津津有味。說完這段,他微微頓了頓。

  “不過,我等不來戴公這邊,原因大致有三…其一,自然是各人本有自己的去處;其二,也不免擔心,縱然戴公德行出眾,手段高明,他所處的這一片,終究還是華夏軍出川后的第一段路程上,將來華夏軍真要做事,天下能否當之固然兩說,可首當其沖者,多半是毫無幸理的,戴公與華夏軍為敵,意志之堅定,為天下魁首,絕無轉圜余地,將來也必然玉石俱焚,終究還是這位置太近了…”

  “至于所慮其三,是近來路上所傳的消息,說戴公麾下販賣人口的那些。此傳言若是落實,對戴公名聲損毀極大,雖有大半可能是華夏軍故意造謠中傷,可落實之前,終究難免讓人心生忐忑…”

  他說到這里,微微壓低了聲音,朝著營地之中其他人的方向稍作示意:

  “這商隊原本的行程,乃是在巴中北面停下。誰知到了地方,那盧首領過來,說有了新買賣,于是一路同行東進。我私下里打探,據說便是來到這邊,要將一批人口運去劍門關…戴公這邊缺衣少食,今年恐怕也難有大的緩解,不少人快要餓死,便只好將自己與家人一齊賣掉,他們的簽的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死約,幾無報酬,商隊準備一些吃食,便能將人帶走。人如畜生一般的運到劍門關,只要不死,與劍門關外的西南黑商接洽,中間就能大賺一筆。”

  夜色之中火光嗚咽,火堆邊眾人的臉色明明暗暗,他們想起這一路穿過崎嶇山道過來的情景,道路上也確實與兩支疑似“販人”的商隊擦肩而過過,只是這些人大都“自愿”被賣,因此均未被限制自由,難以定論,但此時想象,便委實覺得有七八分的可信。

  “…戴公這邊,糧食確實拮據,若是已盡了力,一些人將自己賣去西南,似乎…也不是什么大惡之事…”

  陸文柯想了一陣,吞吞吐吐地說道。

  范恒卻搖了搖頭,聲音壓得更低:“若只是自愿被賣,那倒也無話可說,但若這其中,皆有戴公麾下軍隊、鄉賢參與,又如何呢?一邊將治下養不活自己的百姓輕松發賣,一邊與西南那頭的黑商勾結,由當地的鄉賢、軍隊賺了其中的大頭…若事情如此,你們如何看待啊?”

  他低沉的聲音混在風聲里,火堆旁的眾人皆前傾身體聽著,就連寧忌也是一邊扒著空飯碗一邊豎著耳朵在聽,只有身旁陳俊生拿起樹枝捅了捅身前的篝火,“噼啪”的聲音中騰起火星,他冷冷地笑了笑。

  “若是如此,也只能說明,戴公委實精明厲害啊…仔細想想,如此時局,他手下錢糧不足,養不活如此多的人,便將底層養不活的人,發賣去西南做事,他因此得了錢糧,又用這筆錢糧,穩住了手底下做事的軍隊、各地的宿老、鄉賢。因為有軍隊、宿老、鄉賢的壓制,各地雖有饑荒,卻不至于亂,由于中上各層得了利益,因此原本一幫女真人遺下的烏合之眾,在這區區一年的時間內,倒真正被團結起來,心悅誠服地認了戴公為主,按照西南的說法,是被戴公團結了起來…”

  他手中的樹枝扒拉著火焰:“當此亂世,若非有如此手段者,又如何真能與北方金人、西南黑旗同臺,相互掰一掰手腕。若非戴公有如此能力,又豈能得那位寧先生一句心悅誠服的‘法古今完人’?我早在巴中便曾言,如此多的人,從哪里來啊?當時也有猜測,只是若是真的,我對戴公此人,才更加高山仰止,須知他從金人手中接下地盤時,手底下可都還是烏合之眾啊,一年時間,各方利益皆有照顧,從上到下井井有條,我是覺得佩服的,想必西南那位寧先生也是在看見這些事后,才真的將他當成了對手。”

  “話固然可以這樣說。”范恒嘆了口氣,“可那些被賣之人…”

  “遭逢亂世,他們畢竟還能活著,又能如何埋怨呢?”陳俊生道,“而且他們往后活著,也是被賣去了西南。想一想,他們簽下二三十年的賣身契,給那些黑商賣命,又無報酬,十年八年,怨氣爆發,恐怕也是發泄在了華夏軍的頭上,戴公到時候表現一番自己的仁義,說不定還能將對方一軍。照我說啊,西南說是尊重契約,到頭來留下如此大的空子,那位寧先生畢竟也不是算無遺策,早晚啊,要在這些事情上吃個大虧的…”

  眾人心緒復雜,聽到這里,各自點頭,旁邊的寧忌抱著空碗舔了舔,此時繃緊了一張臉,也忍不住點了點頭。按照這“冷面賤客”的說法,姓戴老東西太壞了,跟總參的眾人一樣,都是擅長挖坑的心機狗…

  而自己今天偷聽到如此大的秘密,也不知道要不要寫信回去警告一下父親。自己離家出走是大事,可戴老狗這邊的消息顯然也是大事,一時間難做決定,又糾結地將飯碗舔了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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