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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〇章 只影向誰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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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里燈火依舊溫暖,鍋里頭攤上了烙餅,彼此都吃了一些。

  他們說著話,感受著外頭夜色的流逝。話題各種各樣,但大抵都避開了可能是傷疤的地方,例如程敏在上京城里的“工作”,例如盧明坊。

  湯敏杰跟程敏說起了在西南涼山時的一些生活,那時候華夏軍才撤去西南,寧先生的死訊又傳了出來,情況相當窘迫,包括跟涼山附近的各種人打交道,也都戰戰兢兢的,華夏軍內部也幾乎被逼到分裂。在那段最為艱難的時光里,眾人依靠著意志與仇恨,在那莽莽群山中扎根,拓開林地、建起房屋、修建道路…

  “…西南的山,看久了以后,其實挺有意思…一開始吃不飽飯,沒有多少心情看,那邊都是深山老林,蛇蟲鼠蟻都多,看了只覺得煩。可后來稍微能喘口氣了,我就喜歡到山上的瞭望塔里呆著,一眼看過去都是樹,但是數不盡的東西藏在里頭,晴天啊、下雨天…氣象萬千。旁人都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因為山不變、水萬變,其實西南的山里才真的是變化無數…山里的果子也多,只我吃過的…”

  程敏是中原人,少女時期便被擄來北地,沒有見過西南的山,也沒有見過江南的水。這等待著變化的夜晚顯得漫長,她便向湯敏杰詢問著這些事情,湯敏杰散散碎碎的說,她也聽得興致盎然,也不知道面對著盧明坊時,她是不是如此好奇的模樣。

  有的時候她也問起寧毅的事:“你見過那位寧先生嗎?”

  湯敏杰便搖頭:“沒有見過。”

  “沒有啊,那太可惜了。”程敏道,“將來打敗了女真人,若能南下,我想去西南見見他。他可真了不起。”

  “老盧跟你說的?”

  程敏點頭:“他跟我說過一些寧先生當年的事情,像是帶著幾個人殺了梁山五萬人,后來被稱作心魔的事。還有他武藝高強,江湖上的人聽了他的名號,都聞風喪膽。最近這段時間,我有時候想,若是寧先生到了這里,應該不會看著這個局面束手無策了。”

  湯敏杰微微笑起來:“寧先生去梁山,也是帶了幾十個人的,而且去之前,也早就準備好內應了。另外,寧先生的武藝…”

  他停頓了片刻,程敏扭頭看著他,隨后才聽他說道:“…相傳確實是很高。”

  “所以啊,若是寧先生來到這邊,說不定便能暗中出手,將那些狗崽子一個一個都給宰了。”程敏揮手如刀,“老盧以前也說,周英雄死得其實是可惜的,若是加入咱們這邊,偷偷到北地來由咱們安排刺殺,金國的那些人,早死得差不多了。”

  程敏雖然在中原長大,在于上京生活這么多年,又在不需要太過偽裝的狀態下,內里的習性其實已經有些接近北地女人,她長得漂亮,直爽起來其實有股英武之氣,湯敏杰對此便也點頭附和。

  這時候時間過了午夜,兩人一邊交談,精神其實還一直關注著外頭的動靜,又說得幾句,陡然間外頭的夜色震動,也不知是誰,在極遠的地方突然放了一炮,聲音穿過低矮的天空,蔓延過整個上京。

  湯敏杰與程敏猛地起身,沖出門去。

  “要打起來了…”

  湯敏杰喃喃低語,面色都顯得紅潤了幾分,程敏死死抓住他的破爛的衣袖,用力晃了兩下:“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他們站在院子里看那片黑沉沉的夜空,周圍本已安靜的夜晚,也逐漸騷動起來,不知道有多少人點燈,從夜色之中被驚醒。仿佛是平靜的池塘中被人扔下了一顆石子,波瀾正在推開。

  “把剩下的烙餅包起來,若是軍隊入城,開始燒殺,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最好的結果是東西兩府直接開始對殺,就算差一點,宗干跟宗磐正面打起來,金國也要出大亂子…”

  “雖是內亂,但直接在整個上京城燒殺搶掠的可能性不大,怕的是今晚控制不住…倒也不用亂逃…”

  湯敏杰絮絮叨叨地說話,盤算著各種可能性,回到房間里又出去外頭的院子,雖然身上有著凍瘡,但這個時候他倒不覺得有任何寒冷了,待到程敏拉上門,說道:“你出去就戴上帽子,冷靜一點。”他的情緒才稍稍平靜。

  口中還是忍不住說:“你知不知道,只要金國東西兩府內訌,我華夏軍覆滅大金的日子,便至少能提前五年。可以少死幾萬…甚至幾十萬人。這個時候放炮,他壓不住了,哈哈…”

  他壓抑而短促地笑,燈火之中看起來,帶著幾分詭異。程敏看著他。過得片刻,湯敏杰才深吸了一口氣,漸漸恢復正常。只是不久之后,聽著外頭的動靜,口中還是喃喃道:“要打起來了,快打起來…”

  “應該要打起來了。”程敏給他倒水,如此附和。

  希望的光像是掩在了厚重的云層里,它突然綻放了一瞬,但隨即還是緩緩的被深埋了起來。

  子夜時分的那聲炮響,確實在城內造成了一波小小的騷動,有些地方甚至可能已經發生了慘案。但不知道為什么,隨著時間的推進,本應持續膨脹的騷亂沒有繼續擴大,丑時過半,甚至又漸漸地平息,消沒于無形。

  沒有切實的情報,湯敏杰與程敏都無法分析這個夜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夜色靜悄悄,到得天將明時,也沒有出現更多的改變,街市上的戒嚴不知什么時候解了,程敏出門查看片刻,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昨夜的肅殺,已經完全的平息下來。

  為什么能有那樣的炮聲。為什么有了那樣的炮聲之后,劍拔弩張的雙方還沒有打起來,背地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現在無法得知。

  “我回去樓中打聽情況,昨晚這么大的事,今日所有人一定會說起來的。若有很緊急的情況,我今夜會來到這里,你若不在,我便留下紙條。若情況并不緊急,咱們下次相見還是安排在明日上午…上午我更好出來。”

  程敏如此說著,隨后又道:“其實你若信得過我,這幾日也可以在這邊住下,也方便我過來找到你。上京對黑旗探子查得并不嚴,這處房子應當還是安全的,或許比你偷偷找人租的地方好住些。你那手腳,經不起凍了。”

  她說著,從身上拿出鑰匙放在桌上,湯敏杰收下鑰匙,也點了點頭。一如程敏先前所說,她若投了女真人,自己如今也該被抓走了,金人當中雖有沉得住氣的,但也不至于沉到這個程度,單靠一個女子向自己套話來打聽事情。

  “我在這邊住幾天,你那邊…按照自己的步調來,保護自己,不要引人懷疑。”

  程敏點頭離去。

  湯敏杰也走到街頭,觀察周圍的景象,昨夜的緊張情緒必然是波及到城內的每個人身上的,但只從他們的說話當中,卻也聽不出什么蛛絲馬跡來。走得一陣,天空中又開始下雪了,白色的雪花猶如迷霧般籠罩了視野中的一切,湯敏杰知道金人內部必然在經歷天翻地覆的事情,可對這一切,他都無法可想。

  也可以喚醒另外一名情報人員,去黑市中花錢打探情況,可眼前的事態里,或許還比不過程敏的消息來得快。尤其是沒有行動班底的狀況下,即便知道了情報,他也不可能靠自己一個人做出動搖整個局面大平衡的行動來。

  這天是武振興元年、金天會十五年的十月二十二,或許是沒有打探到關鍵的情報,整個夜晚,程敏并沒有過來。

  第二天是十月二十三,清晨的時候,湯敏杰聽到了炮聲。

  這次并不是沖突的炮聲,一聲聲有規律的炮響猶如鼓聲般震響了黎明的天空,推開門,外頭的大雪還在下,但喜慶的氣氛,逐漸開始顯現。他在上京的街頭走了不久,便在人群之中,明白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就在昨日下午,經過大金完顏氏各支宗長以及諸勃極烈于宮中議事,終于選出作為完顏宗峻之子、完顏宗干養子的完顏亶,作為大金國的第三任皇帝,君臨天下。立笠年年號為:天眷。

  湯敏杰在風雪當中,沉默地聽完了宣講人對這件事的朗讀,無數的金國人在風雪之中歡呼起來。三位王爺奪位的事情也已經困擾他們多日,完顏亶的上臺,意味著作為金國柱石的王爺們、大帥們,都不必你爭我搶了,新帝繼位后也不至于進行大規模的清算。金國興盛可期,普天同慶。

  這天晚上,程敏依然沒有過來。她來到這邊小院子,已經是二十四這天的清晨了,她的神色疲倦,臉上有被人打過的淤痕,被湯敏杰注意到時,微微搖了搖頭。

  “昨晚那幫畜生喝多了,玩得有些過。不過也托他們的福,事情都查清楚了。”

  湯敏杰遞過去一瓶藥膏,程敏看了看,擺擺手:“女人的臉怎么能用這種東西,我有更好的。”然后開始講述她聽說了的事情。

  完顏亶繼位,上京城內喧鬧狂歡了幾乎一整晚,去到程敏那邊的一群勛貴將中間的內幕拿出來大肆宣揚,幾乎兜了個底掉。上京城這半年以來的整個局面,有先君吳乞買的布局,隨后又有宗翰、希尹在其中的掌控,二十二的那天晚上,是宗翰希尹親自游說各方,建議立小一輩的完顏亶為君,以破解隨時可能刀鋒見血的上京僵局。

  宗干與宗磐一開始自然也不愿意,然而站在兩邊的各個大貴族卻已然行動。這場權力爭奪因宗干、宗磐開始,原本怎樣都逃不過一場大廝殺,誰知道還是宗翰與谷神老謀深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舉手之間破解了這樣巨大的一個難題,從此金國上下便能暫時放下恩怨,一致為國出力。一幫年輕勛貴說起這事時,簡直將宗翰、希尹兩人當成了神仙一般來崇拜。

  與此同時,他們也不約而同地覺得,如此厲害的人物都在西南一戰鎩羽而歸,南面的黑旗,或許真如兩人所描述的一般可怕,遲早將要成為金國的心腹大患。于是一幫年輕一面在青樓中飲酒狂歡,一面高呼著將來必定要打敗黑旗、殺光漢人之類的話語。宗翰、希尹帶來的“黑旗威脅論”,似乎也因此落在了實處。

  “…那天晚上的炮是怎么回事?”湯敏杰問道。

  “傳言是宗翰教人到城外放了一炮,故意引起騷動。”程敏道,“然后逼迫各方,讓步講和。”

  湯敏杰靜靜地坐在了房間里的凳子上。那天晚上眼見金國要亂,他神色激動有些壓抑不住情緒,到得這一刻,眼中的神色倒是冷下來了了,目光轉動,無數的念頭在其中跳躍。

  “我之仇寇,敵之英雄。”程敏看著他,“現在還有什么辦法嗎?”

  湯敏杰平靜地望過來,許久之后才開口,嗓音有些干澀:

  “…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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