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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九章 天外孤鴻 剎那光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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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化悄然出現的那一刻,對面的金軍本陣中,完顏宗望與他的叔叔完顏阇母正在說起郭藥師,對于武朝人能夠招攬下如此名將強敵,他們也是有些意外的。《》

  “先前因張覺之事,兵臨燕京城下,聽說這郭藥師是主張據城而守的。”完顏阇母在戰馬上偏頭道,“可惜后來不了了之,當時若能交手一次,這次心中也就有底了。”

  “那也沒關系,叔叔,我心中所望的,是能與天下英雄交手,這次他能給我驚喜…呃…”完顏宗望正在豪邁地說著話,陡然皺起了眉頭,黑暗中,他將目光望向戰陣的一側,舉起馬鞭,“那是什么…他們又在打什么主意?”

  完顏阇母也瞇著眼睛看了一陣:“后撤?還是重組攻擊?”

  “傳令東北面前進諸將,放慢速度,往麻吉猛安所部馬軍集中,不許冒進、嚴防有詐!快!”

  隨著宗望的下令,傳令兵飛馳而下,火箭升上夜空,整個金軍本陣在緊張的氣氛中更為喧囂的運作起來。

  而在另一側,郭藥師望著那側翼的情況,陡然間下意識的策馬奔出了幾步,然后停下:“怎么回事!為何后退!”

  “是張帥、劉帥所部…”

  “我知道是他們,他們一直在側面打秋風,只做小打小鬧的佯攻,為何要撤!傳我命令,讓他們向前——”

  這忽如其來的詭異狀況令得郭藥師措手不及,他根本想都想不通張令徽、劉舜仁這兩個結義的兄弟為何會做出這種事情來。戰場極大。又是夜晚,等到看清楚變化的時候,東北側翼的兩支軍隊已經退后、撤出好大的一個低谷,金人似乎也嚇了一跳,他們的隊伍就在那后撤軍隊的前方聚集、驚疑不定地沉默著。整個過程大概持續了半柱香的時間,無數的命令與意志,沖過混亂的戰場上空。

  女真人吹起了號角。

  然后,騎兵隊照著后撤的軍隊,直沖而下!

  如同潮水般的潰敗開始在戰場一側出現。郭藥師麾下的騎兵從側翼穿插而上,試圖擋住女真人的攻擊。然而崩潰已經形成。常勝軍的本陣朝著這邊疾沖而來。同時發出命令,試圖令自己的隊伍與張令徽、劉舜仁兩支潰兵的隊伍拉開距離,重新組織起嚴密的防守,卻仍然為時已晚。潰敗的軍勢與自己直屬的部隊已經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一片山崖的崩塌。逐漸化為半座大山的崩解。

  無數尸體順著潮白河而下,夜空中流過火光,剩下的便是不斷的整軍、不斷的廝殺了。對面。已經鏖戰一天的金軍再度恢復了怒濤一般的攻勢,朝著還未崩潰的一半常勝軍碾壓過來,郭藥師只是下意識的挽住混亂的陣勢,帶領著軍隊朝著燕京城潰敗而去。時隔幾年,在燕京城下遭到蕭干碾壓潰敗的一幕,似乎重又回到眼前了,而在此時,首先出賣他的,竟是他身邊的兄弟…

  深夜,無數的潰兵涌入燕京城的大門,知府蔡靖站在城門上看著這一幕,整個身體都已經冰冷起來,隨著后方郭藥師統領的直屬軍隊進入城門,女真人如潮水而來,沖向這座城池。

  城門關上之后,蔡靖跑下去,在混亂的軍陣里找到了郭藥師,他身披大氅,手持鋼刀,半身是血,目光之中布滿血絲,猶如要擇人而噬的猛虎。蔡靖不敢問責,口中道:“將軍回來就好,將軍回來就好,只要有將軍在,我們便能守住燕京…”

  郭藥師已經從馬上下來,扭頭望著他:“你不問我為何敗了?”

  “不管為何敗了,只要能汲取教訓…”

  “我卻很想知道我為何敗了!”郭藥師吼了一聲,“你隨我來!我們去問!”

  他猛地轉身,領著親隨眾將往內城走去,其余的兵將都已經開始自覺地到城墻上守衛,城外女真人的攻勢停了下來。蔡靖跟著郭藥師朝前走,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多時,到得城內一側的校場大營,這邊是張令徽等人的駐扎之地,營地中的守衛明顯有些戒備,有人迎上來試圖阻攔,然而郭藥師根本不予理會,身邊的人已經沖上去制服對方,不一會兒,隊伍如潮水般的壓進去。

  營地中央的那片校場上,張令徽、劉舜仁兩名將領明顯是在等著他的到來,兩邊軍人對峙,郭藥師徑直朝著對方兩人走去,張令徽才想要打招呼,郭藥師已經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劉舜仁隨后也沖過來試圖勸架,被郭藥師一拳打在小腹,另一拳從后背轟的砸下,將他打趴在地上,張令徽此時被打得退后了幾步,抬起頭又要說話,郭藥師走到他面前就是一腳,將他踢飛出去。

  周圍劍拔弩張,然而在郭藥師的威壓之下,無人敢動手。

  “你們臨陣脫逃,出賣兄弟。”郭藥師走回自己人這邊,從侍從腰間拔出鋼刀,“我今日殺你們,你們可有話說?”

  蔡靖這才大概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張令徽卻從地上爬起來:“我有話說。”隨后指向蔡靖,“但有他在,我怎么說?”

  郭藥師指著蔡靖怒吼而出:“就在他面前說!”

  張令徽咬了咬牙:“好,你是大哥,你要我說我便說。武朝人不值得!他們就是扶不上墻的爛泥!我們守不住的!”

  “誰說我守不住!”郭藥師吼道,“我今日便要打敗完顏宗望了!”

  “大哥你只能小挫完顏宗望!他們西面還有完顏昌的大軍,后方還有更多!大哥你呢?你只有常勝軍!你能守得了多少?武朝人不值得信任,大哥你忘了上次在這里的大敗了?你忘了張覺怎么死的了?他們只知貪權斂財。武朝沒有男人啊!”

  郭藥師望著他,搖了搖頭:“可這次…是你們令我大敗…”

  張令徽道:“可若是大哥你勝了,你若是打得太慘,你若是殺了完顏宗望呢?大哥,我們手上只有這么多人,兄弟們不愿與女真人為敵啊…”

  “是你的兄弟,還是只有你是孬種!?”郭藥師揮了揮手,對著周圍密密麻麻的所有士兵。

  劉舜仁從旁邊過來:“大哥,這也是我的主意…”

  “那我的兄弟里便有兩個孬種了。”郭藥師吸了一口氣,“你們急著往后撤。你們害怕沒有了投降的機會。你們急著給人當奴才,你們說武朝沒有男人,你們自己又怎么能算是男人,你們往日里不是這樣的…我也不喜武朝。不喜張覺之事。可我豈會與你們一般…”

  郭藥師的聲音漸低。蔡靖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過得好半晌,他才見郭藥師雙肩抖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起來。抬起頭時,他高大的身形像是垮了下去,目光與笑聲中,都滿是悲愴。

  蔡靖走過去說道:“幾位將軍,只要戮力同心,燕京仍然可守,只要守住了燕京,南方必有援軍…”話沒說完,停了下來,因為郭藥師偏過頭來,目光已經望定了他。

  他將蔡靖望了好一會兒,低聲嘆息:“蔡大人,知不知道,你們武朝人,就如同疫病一般…”這句話說完,他的身形陡然暴起,張令徽原本見他嘆息,以為事有轉機,靠近過來,這一下郭藥師的一腳再度踢在他的心口上,將他整個人踢得倒飛而出,跪在地上滑出好遠,口中嘩的噴出鮮血來。

  “知不知道你們讓我冤死多少兄弟——”

  郭藥師的聲音響徹整個營地。眼見張令徽被踢飛,劉舜仁退后兩步,而郭藥師只是一揮刀,從身上割下一大片衣角,扔飛在天空中。

  “我會降的,但從今往后,我們恩斷義絕,不再是兄弟。”

  周圍無數的士兵看著這一幕。

  蔡靖沖上來:“郭將軍,你不能這樣…”

  郭藥師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扭頭道:“如今還能怎樣?蔡大人,降了吧。”

  “不對,郭將軍,你曾說過,只要據城以守…”

  他話音未落,郭藥師砰的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將他打飛出去,落在一眾將領親隨的腳下。

  “我送了那么多錢給你,你只要會點頭就行了…”

  他口中低喃而出,摸了摸嘴巴,最后看了一眼這大營中的張令徽、劉舜仁,看了看前方眾多的兵將,隨后轉身朝外面走去。風聲嗚咽,夜空之下巨大的城池,武朝人已在此經營兩年,付出無數銀兩,如今城池高聳而堅固,猶如雌伏的巨獸。城池東面,女真人開始扎營,到得明天,他們將開始制作攻城器械,做長期攻堅的心理準備。

  一個人的野望,在這樣的夜里,劃破長空,悄然而逝了。

  京城,相府之中混亂嘈雜,書房里,寧毅帶來的所有資料,連同從戶部里取來的許多文檔,都在這里匯總歸類了。堯祖年、紀坤、聞人不二等人,便在這里進行著各類的工作。

  “封郭藥師為燕王的詔書,估計要下了…”寧毅看著手中的文檔,一面喝茶,一面隨意地說話。

  “圣上害怕了。”將一份卷宗放上旁邊的架子,堯祖年低聲地說了一句,“女真人南下的消息一來,大家都知道不妙,但此時就封王…病急亂投醫啊。”

  紀坤道:“側面來說,陛下對整個局勢的狀況,倒像是很清楚的。”

  “是啊,比我們更清楚的樣子…”寧毅皺了皺眉。

  說話之間,秦嗣源從門外進來,他看了看寧毅桌子上堆起來的東西:“這便是立恒之前所說的那些東西?”

  寧毅看了一眼,點一點頭:“嗯,戶部的地形、戶籍資料,連同竹記對北面的勘察,所有不利于騎兵行進的山林地形,還有周圍村莊、鄉野轉移的初步預案…不過現在看來,應該沒什么用了。”

  在女真人南侵的消息到達之初。相府之中就有過大量的預測和推演,其中的一種推演是最激進的。以女真人對遼人、遼人對武朝軍隊的實力對比來看,假如女真人發揮騎兵優勢瘋狂南進,當他突破燕京、雁門關兩地,接下來不取重鎮而只劫掠鄉野,武朝人的軍隊將對于他們的前進無能為力,最終,唯一的會戰、決戰之地,只會是汴梁城。

  這樣的推斷結果,只能在內部說一下。沒有人敢拿到金殿上去。因為對方才開始南下。我們這邊就說:“放棄整個黃河以北吧,他們也許一點意義都沒有。”這在哪里都是說不過去的,然而若真的要說,黃河以北的幾十萬軍隊能對女真人造成多大的阻攔。大家心中…似乎又一點信心都沒有。

  這是超越理智和戰術之上的東西了。但是在現實中。女真人對遼人的一次次勝利。似乎都是這種“不現實”的佐證。

  在“黃河以北意義不大”“金人唯一的戰略目標是汴梁”的前提下,寧毅讓竹記做了很多的工作,最主要的。是勘察黃河以北人群聚居區域的地形,歸總所有不利于馬戰的場所,以適應轉移民眾、糧食,進行堅壁清野的需要。他甚至根據戶部的許多資料做出了一個大轉移,在上千里的范圍內堅壁清野、扼殺敵人后勤的預案。但當然,現在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因為沒人會跟他這樣玩。因為沒人理解將來也許會有一個“靖康之恥”。

  當然,他的預案,目前也只是一個初步構想,做的還是不夠完善的。早幾天大家伙兒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彼此都是聰明人,只能作為一個腦力風暴的空想提案來議論:對方的厲害在于,純騎兵的進攻,也許都不用考慮后勤保障。而自己這邊的問題在于,在一個經營了兩百多年的地方進行堅壁清野,先不說可能性的問題,單造成的損失也許就比輸掉這場戰爭還大。

  “現在或許有用了。”走進房間的秦嗣源嘆了口氣,將一些發來的情報遞給大家看,隨后所有的人都已經沉默下來,聞人不二說了一句:“圣上這下…”隨后又警惕地沒有說下去。寧毅看完那些東西,坐回椅子上,哪怕曾經有過心理準備,此時也免不了心中翻騰:“開什么玩笑…”

  情報大致歸納為三條:

  郭藥師在抵抗完顏宗望幾個時辰之后,兵敗如山,而后投誠金國。武朝人花大錢贖買回來,而后以整個燕云為養分,辛辛苦苦經營了兩年多的燕京城,一夕之間易主,完顏宗望南下的道路上無險可守了。這個時候,女真東路軍估計已經奔往河北三鎮。

  而在西路,雁門關下數萬士兵被完顏宗翰、完顏希尹率領的大軍沖散。他們沒有在攻克關隘上花太多時間,雁門關下除了鎮守此地的武勝軍,還有過去兩年招攬眾多遼人聚集起來的義勝軍。面對著曾經毀滅他們整個國家的女真人,這些義勝軍并沒有表現出仇恨與戰斗力,他們一齊反水,開門獻城,而后,雁門關到太原之間,太原往汴梁之間,幾乎已是一馬平川。

  雄關也好,堅城也好,猶如古代的箴言一般,到得最后,它們沒有一個是從外側被人攻破的。而為了預防女真南下,朝廷曾經做出大肆招攬遼國殘部的戰略,至此已接近徹底的失敗了。

  而第三條,童貫離開了太原,正在回京途中,與北上授予他樞密使之職全權統御北防戰事的圣旨,擦身而過。

  雖然明白這個年代的女真人就跟開了掛一樣,但寧毅也未曾想過,一切竟真會如此之快,不過十天的時間,雁門關一線整個北防淪陷,女真人如同洪流一般的長驅直下了。

  “接下來,雁門關以南,畢竟是我們自己的地方,幾十萬軍隊駐守各地,哪怕他們再快,速度也不會快過之前的行軍了,我們還有時間。立恒,盡量整理你手頭的資料,到時候配合北面的攔截,拖慢女真人的后勤,只要圣上那邊點頭,北面所有戶部官吏聽你調配,同時也讓你竹記的人加入幫忙,遷人進山,帶走糧食,集中誘餌,配合附近北面軍隊作戰。”

  寧毅目光復雜,一旁堯祖年出聲道:“相爺,此時堅壁清野,風險未免太大。”眾人心中,大都能理解此事,哪怕心里明白女真的厲害,哪怕第一線北防已全面淪陷,后方還有幾十萬大軍,在開戰不過十天的現在提出清空北地,讓民眾失去居所,大的是扛不起的政治風險。說不定真有哪些人就把女真人擋在太原一線,把他們打敗了呢?幾十萬人,沒理由斷言他們的戰敗啊。

  “沒辦法了。”秦嗣源搖了搖頭,“好在圣上心里…是有數的。我暫時不在朝堂上提,待會進宮,私下說給圣上聽,會獲準的。”

  寧毅點了點頭:“遷移順序盡量由北至南。”

  紀坤那邊也道:“擴大整個事情吧。楚國公回京也許是件好事,他不愿意呆在太原,我們便為楚國公找理由。此戰核心一定會落在京城,因此國公爺提前回京坐鎮。現在聽起來危言聳聽了一點,但國公爺多半會收貨。咱們推他到風口浪尖。”

  聞人不二笑了起來,另一邊,寧毅收拾東西:“如果獲準,我準備北上。”

  堯祖年皺了皺眉:“立恒坐鎮京城不就行了嗎?”

  “最快速度的情報反饋,才有最高的效率,反正接收以后我也沒精力處理其他事情了,還是得到最近的地方看看才行。放心,一旦有危險,我會立刻逃跑。”

  “那我隨你北上。”聞人不二笑道,“反正你會立刻逃跑。”

  秦嗣源看著眾人,也笑了笑:“我準備進宮。這兩天便將事情定下來。”

  老人轉身離開房間,寧毅也笑了笑:“我先回去安頓一下。”與眾人告辭。

  原本戰事才剛剛開始,作為負責后勤的右相府,承擔的還是許多瑣碎而復雜的工作,但到得此時,緊迫感終于轟然壓下,人也得準備動起來了。而也就在這開戰的十余天里,黃河以北許多地方的居民,都開始在戰爭的威懾下拖家帶口地離開了居住地,這還是整個大遷徙中消息比較靈通的第一撥,無數的軍隊,正在飛快地往鋒線上、關隘上調動。

  戰爭是軍人的事情,普通的百姓只得走開,或是在安靜中默然承受。而也是在這樣的氛圍里,有一部分身為極為特殊的人,此時或三三兩兩,或孤身只影,手持或刀或槍的不同的兵器,穿著或光鮮或破舊,或騎馬或乘舟或坐車,朝著預示死亡的戰局第一線,逆流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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