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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百四十八)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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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樂聲響起,這是柔美的華爾茲。樂聲中,賓客們紛紛向自己相中的舞女邀舞。仙樂門的舞資高,客人大多是有身份的人,即使相中同一舞女,也不會發生爭執,必定有一人直覺退讓,得手的則在佳麗的陪伴下走入舞池,翩然起舞。有幾名舞女無人光顧,便自覺地雙雙相擁入池,跳起了“廣告舞”。

  仙樂門的樂隊一般要連奏兩支舞曲,中間稍停。兩支曲子奏完,賓客們回到座位,白俄侍女們便穿著大膽的暴露服飾,托著盛有各種小吃和糕點的托盤往來穿梭販賣。

  鐘珊玟的工作,便是在樂隊的演奏間歇里彈些低緩的曲子,讓客人們的精神得到充分的放松。這些曲子各不相同,有時是世界名曲,有時則僅僅是一小段卡儂或即興曲,偶爾也有熟客指定演奏某一首曲子,這時整個舞場的賓客便會靜下來,任由美妙的鋼琴聲主宰他們的思緒和靈魂。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越來越多的客人上了二樓。他們并不喧嘩,而是默默地找地方坐下,靜靜欣賞這美妙的琴聲和舞蹈。

  思思緩緩步入舞會大廳。淺杏色的連衣裙承托出她嬌小可愛的身材,栗色的齊劉海,黑色如綢緞般的直發披垂下來,白皙的肌膚吹彈可破,而今天的她竟是沒有半絲妝容的素顏,那雙如水般的褐色眼瞳鑲嵌在那張玉琢般的娃娃臉上。束腿的裙擺伴著她的步伐舞動著。黑色的發絲不受束縛的在風中飄動,就象是散發著光芒的天使一樣,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宛如一縷月光冉冉升起,低沉的鋼琴聲在寧靜和孤獨中回響著,在這樣的月光下,詩人在獨自徘徊,吟唱美麗而傷感的戀歌。

  思思輕柔地滑下舞池,隨著琴聲漫舞。她的舞姿柔和而輕盈,象含苞的藤蔓,依著墻壁緩緩攀上。然后開出絢爛的白色花團。

  她是天生的舞者,舞步已經熟記于心,漸漸的動作開始流暢起來。她的傾城光華,在每一個舞步的回旋。每一次指尖的舒展中,完美綻放。她的旋轉越來越快,如此忘我的旋轉。她在天籟般的伴奏音樂中慢慢的旋轉,雪紡的連衣裙在一次次旋轉中擺動,是那樣美麗,

  琴聲和舞蹈一樣是過程,它們既不是一個瞬間,也不會處于停滯狀態,它們是嬰兒的脈搏,是情人的呼吸。是夜色中潮水的起伏,是秋風拂過麥田時的金黃波浪。舞蹈是視覺的音樂,而琴聲則中總是隱藏著動作、姿勢和舞蹈般的韻律。它們是分割開的,卻又是相依相偎的,是彼此的知情者。它們從未真正在一起過,卻又從不曾分開,永遠隔著最美的距離,彼此相望,彼此守護。

  一曲終了,昏暗中一片寂靜。只余下場中那個綽約的倩影。

  燈光大亮,熱烈的掌聲也隨之而起。每個人都為了在這戰火延綿的日子中欣賞到如此美麗的琴聲和舞蹈而感懷。

  掌聲中,角落里的一個人抬起頭,他頎長高瘦,白皙的皮膚。漂亮的五官猶如刀刻一般,長眉如劍。雙眸如星,鼻如懸膽,薄唇微微上挑,揚起一抹慵懶的笑意,一舉一動顯得很是文雅。

  思思嫣然一笑,來到了他的身邊坐下。

  “你真美。”他鼓著掌,由衷地稱贊道。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白楊先生。”思思露出一個無比甜美的笑容。

  “怎么會呢。”對方笑了起來,“哪怕今天晚上天上掉炸彈,我也會趕過來的。”他抬頭下意識地看了看宏偉的天花板穹頂。

  “您真會開玩笑。”思思天真地笑道,“我可不希望防空警報響,那樣大家又得找地方躲起來,我躲過好幾次了,可一次也沒見炸彈落下來。”

  “你難道真的想看炸彈爆炸什么樣?”白楊笑道,“我保證,你和你的朋友都不會喜歡的。”

  “您見過炸彈爆炸什么樣子?”

  “當然,對我來說,它們是再熟悉不過的事。”

  “我的朋友說,炸彈爆炸有些象放禮花。”

  “呵呵,其實比禮花更為熱烈和絢麗,只是帶來的,卻是死亡。”鐘珊玟走了過來,笑著說道,“您不覺得和這么美麗的一位女士說這些有點太殘酷了嗎?”

  “是我不該問這些,呵呵。”思思微笑,“這位就是剛才給我伴奏的鋼琴師,我和您提到過的,鐘珊玟鐘小姐。”

  “早聽說鐘小姐的大名,幸會幸會。”白楊伸出手來,和鐘珊玟握了握,鐘珊玟注意到他的手指細長有力,但有些涼。

  “鐘小姐剛才談這首夜曲太迷人了!簡直就象肖邦本人親自演奏的一樣。簡直就是肖邦重生。你不應該呆在這里。你不屬于這兒,這樣的琴聲不屬于這兒,而應該屬于巴黎,屬于維也納,屬于金色音樂廳。”白楊說道。

  “肖邦雖然在波蘭出生長大,可他的父親是純粹的法國人,而他的音樂生涯都是在巴黎渡過的,死后也葬在巴黎,所以他是法國人多過波蘭人。”鐘珊玟說道,“他葬在了法國,可心卻永遠屬于波蘭,就象他在琴聲中不斷訴說的那樣。”

  “是啊,可惜那時的波蘭,已經是俄國的一部分了。”白楊嘆息道。

  “那么現在的波蘭呢?是否已經屬于德國和蘇聯的一部分了?”鐘珊玟笑了笑,問道。

  “不會的。”白楊微笑著搖了搖頭,“有華夏在,德國和蘇聯就休想獨霸波蘭。”

  “可我們華夏為什么要參加白人的戰爭呢?”鐘珊玟看著白楊,說道,“我們要歐洲人的土地有什么用?我們的敵人是日本。”

  善解人意永遠是思思最大的優點。察覺到白楊的尷尬。她上前微笑道:“說這些不開心的事干什么?白先生,不請我跳支舞嗎?”

  “我的榮幸。”白楊向她微一躬身,彬彬有禮地牽著思思的手走向舞池。

  “你不會真的生她的氣了吧?”見他不出聲,思思便小聲的問道。

  “我有生氣的理由嗎?”白楊笑了笑,反問道。

  “因為她是我的朋友啊。”

  “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你還在生氣。”朦朧的燈光下,思思的微笑狡黠而靈動。

  “那我應該怎么做?大罵她一頓,摑她一記耳光,然后奪門而出?”

  “你做不出來這種事的,我知道…”那雙蕾絲手套輕柔地勾上了他的脖子。讓他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有很多事情,你是不會知道的。”

  “那不要緊,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思思吃吃地笑著,手指輕捻著他的耳輪。

  “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就是因為它是不可知的,就象別人的夢。”

  “世界上沒什么秘密能夠逃過愛的眼睛,夢也一樣,因為愛能入夢。”

  “照你這么說,全世界的間諜都不能去愛人了,否則一定會暴露身份。”

  “間諜怎么了?羅曼蒂克一點兒有什么不好?我倒是羨慕瑪塔哈麗那樣的女間諜,顛倒眾生,因愛而生,為愛而死。”

  “呵呵,如果你有志于此。我倒可以給你提供機會,只是說心里話,我舍不得你去做那樣的工作,太危險了。”

  “我知道,呵呵,”思思聽到他這么說,顯得很開心,“可我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你不知道那些客人有多麻煩,三番五次的要約我出去。我的覺還睡不夠呢,哪兒來那么多時間去應付他們?”

  “這就是想顛倒眾生的代價。有時,可能還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直至失去一切。”

  “我又不是交際花,跳跳舞可以。其他免談。你呢?是說說而已,還是說。你真的希望我陪客人出去?”

  “就象你說的,如果只是跳跳舞的話,那倒是可以。”白楊微笑著答道。

  思思開心地放開了他,輕靈地轉個圈子:“也不知是為什么,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你了。你說,我們倆是不是心有靈犀?”

  “人和人之間的感覺很奇妙,有時無法用科學解釋,稱作心有靈犀也未嘗不可。”

  思思停了下來,頭微偏著,側眼打量著他。“你真狡猾,象深海中的蛇,怕被人抓到,連氣也不肯到水面來透一下。”

  “算你說對了,我在有些人眼里,就是一條蛇。”

  “那你一定很冷血嘍?因為蛇就是冷血動物。”

  “我不冷血,不過我喜歡蛇皮腰帶,紋路細膩,危險而美麗,象罌粟花。”白楊望著思思,淡淡地說道。

  “既然你那么喜歡,我給你買一條好了。”她將纖細手指在他唇上一比:“不許不要,就當是生日禮物好了。”

  “那先謝謝你了,你的生日呢?想要什么禮物?”

  “我不要生日禮物,二十歲一過,生日過一次就老一歲,不好。你送我圣誕禮物好了。”

  “好啊,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思思瞇起雙眼,微仰起頭,用心地想著,“一個獨一無二的禮物,你永遠不會送給別人的禮物。”

  白楊揚了揚眉毛,示意不解。

  “這是一個考驗。不許不接受。”

  “好。”

  鐘珊玟看著翩翩起舞的兩個人,嘴角不知怎么現出了一絲冷笑,如果此時思思看到,一定會嚇一大跳,因為她從不曾看過她的好朋友會有這樣的表情。

  隨著夜色愈濃,越來越多的紅舞女開始出現,舞會的氣氛也愈發熱烈。在舞池里跳舞的人數已經將近三百人,舞池下的汽車地板在眾人的踩踏下不斷震顫,給人一種在踩彈簧的奇特感覺。

  鐘珊玟一直在尋找路蘭香的身影,打算向她套取宋良玉的消息,卻始終沒看到她入場。

  也許今晚她不會來了。會不會是宋良玉帶她出去了?他暗暗猜測著。看了看時鐘。發現快到九點鐘了。便找了個借口向領班告假,獨自上了三樓。

  三樓的房間大部分是旅館,也有供賓客打牌休息的包間。鐘珊玟在這里有一個小小的休息室,用來換衣服和小歇。進入房間,鐘珊玟將口袋里的玫瑰取下來,小心地掰開花苞,從里面取出了一個紙團。紙團上寫了兩句仰慕的話,還有一個約會的地點和時間。鐘珊玟從抽屜里取出一瓶眼藥水,將里面的氫氧化鈉溶液滴了幾滴在紙條背面,用棉簽輕輕涂抹著。很快。上面便顯露出酚酞溶液所寫的淡紅色字跡:“情報已收到,盡快聯系藍寶石,探聽華軍對蘇動態詳情。另:7號包房的高君武是叛徒,現已加入‘黑衫隊’。望速除之。金剛石。”

  鐘珊玟輕吁了一口氣,將紙條燒掉,揉碎,再倒入水池沖走,轉身出了房門。上面很少安排自己負責具體行動,除掉叛徒這樣的工作一般都是由專人負責。看來是金剛石偶然發現了高君武來仙樂門,認為這是除掉他的好機會,又來不及安排人手,只有讓自己動手。

  沿著走廊左拐,一直來到7號房附近。她才放慢了腳步。6號房和7號房都是燈火通明,只有8號房的燈熄著。她回頭看了看,確定沒人后,掏出一根鐵絲,探進了房門鎖孔。

  幾秒鐘之后,房門開了。她閃身進屋,將房門帶上,輕手輕腳地來到里屋,將耳朵貼在墻壁上。剛一貼上,耳中便傳來一陣低沉模糊的話音。這樣的聲音對于普通人來說也許難以分辨。可對于聽力超常的她來說,卻和當面對話沒什么兩樣。

  “來來,我們再為高處長的上任干一杯!祝我們的高處長鵬程萬里,早日高升!干!”那是史良才的聲音。這位黑衫隊的警衛總隊副總隊長顯然喝高了,舌頭都有些大了起來。

  “史隊長。我是真的不能再喝了,史隊長也不希望我第一天上班就遲到吧?”這個陌生的聲音十有就是高君武了。

  “遲到算個鳥?我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天天遲到?也沒見丁主任說什么。我們黑衫隊沒那么大規矩。大家都是為國家效忠的漢子,腦袋整天別在褲腰帶上混功勞,哪有那么多規矩好講!來,來,干!”

  “我和史隊長怎么一樣啊!我只是個新晉之人,哪像史隊長,身為黑衫隊的頂梁柱,立下奇功無數,在丁主任和李副主任眼中,十個高君武綁在一塊兒也比不上您史隊長的分量啊。”

  史良才的笑聲舒暢而猖狂:“老高,我史良才是個粗人,我只知道,你到黑衫隊第一天,就讓我立了一功,破獲了蘇聯紅毛子的地下電臺,抓了一個,斃了一個。這活兒我史良才干得痛快!以后你有什么事,盡管開口!在這大上海,就沒有我史良才兜不住的場面!來,今天我們不醉不休!”

  “不行了!史隊長,說實話,我的胃病都開始犯了,真的不能再喝了。”

  “看你的臉色,真的不大好。小王,待會兒帶高主任去青海路的彭大夫診所,告訴彭大夫,明天我要高主任活蹦亂跳地來黑衫隊!來,老高,干了這最后一杯!”

  鐘珊玟沒有再聽下去,悄然起身,離開了8號房。

  當時針指向十二點鐘時,舞客們陸續散去,史良才一行人才醉醺醺地離開了仙樂門。頂層的玻璃鋼塔上,服務生打出了她們的汽車牌號,很快,泊車的小弟便將汽車開到了門口。小王和一個年齡略長的特務扶著高君武上了車,向青海路開去。

  闌珊的夜景向車窗后移動著,高君武看到自己的投影像戲中的丑角一樣,可笑地晃動著。

  也許自己就是一個丑角,一個三姓家奴。

  很早的時候他入了共布黨;后來被警察局逮捕,貪生怕死下出賣了同志;出獄后生計無著,又投了日本人,被黑衫隊捉了后又“反正”了。似乎世上不光彩的角色都被自己演盡了。可那又怎么樣?自己還好好的活著,這就足夠了。而那些張口革命,閉口萬歲的同志和同事們,如今卻已在黃土中漸漸化為白骨。

  這就是亂世啊,亂世的人,大都是得過且過,只能顧得了一時。

  他嘆了口氣,手按著胃部,頭向后仰去。

  “高處長,到了。”過了一會兒,小王突然說道。

  高君武張開眼,看到了車窗外的紅色十字燈牌。他強忍著不適,起身下了車。剛一下車,他便撲到路邊,大口嘔吐起來。好半天才漸漸恢復正常。

  這邊,小王已經來到診所門前,按響了門鈴。

  門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大夫迎了出來。他似乎在工作,不僅戴著口罩,額上也套著反光鏡。

  “什么事?診所已經關門了。”大夫有些不滿的說道。

  “是彭大夫吧?我們是特工總部史大隊長的手下,這位是史隊長的朋友,喝多了酒,胃病犯了,想請您看看。”小王恭敬地說道。

  彭大夫上下打量了她們一會兒,向高君武點了一下:“請進來吧。”

  高君武忙走過去,身子微躬:“彭大夫,您好,鄙人高君武,給您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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